安置好杂事,回到宫中已经是要用晚膳的时候,楚则居过来,远远便看到齐田站在门口。小雨还在下着,她头发被淋湿了。见到楚则居来,也并不让开。
楚则居走到她面前,因为她站在台阶上,不得不微微仰头看她。
齐田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嘴唇干枯没有光泽,头发湿湿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两侧,睫毛上挂着水珠,盯着他像是探究,又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过要杀你。但我拿你没有办法。有刑沉心在,我不能抛售你的股票,也不能以家属的名义拔掉你的维生装置。”
楚则居点头“刑沉心不会让你那么做。”
“我可以威胁你,我要跟你离婚。但是我想,你现在应该也不会在意,因为你现在知道了,我在乎这些家人,只有他们在这里,我也不能轻举妄动。”
“是的。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楚则居显得非常温和。
“我也可以威胁你,以后不再帮你传递消息。但是我想,你已经不是很在乎。”
楚则居没有否认“我有一根手指能动。基本的交流没有问题。”齐田记得张多知有提过,有一次他晚上过去,发现楚则居手指上套了个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齐田看着他,胸中涌起无尽的愤怒与屈辱“我拿你没办法。”她想像张平平那样肆意地骂一句去你妈的吧。但是有什么用?“如果我没有救你,阿舅就不会死。这都是我的错。”
楚则居看着她,胸中却突然有些柔情,耐下性子,仿佛一个和睦的长辈循循劝诱“如果你没有来,田氏已经死了,阿丑、田中姿、阿芒,最后都会死。这些人,在陈王治下,也活不长。陈王得势,也不会容得下世族。不论怎么样,他们都会死。与你没有关系。”
“我憎恨你。”齐田,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保持平静。大约是因为已经深刻地明白哪怕发再大的脾气也并没有半点助益。
“我知道。”楚则居站在台阶上,对她说“小时候我也以为我会憎恨福利院的阿姨一世,有一天要去杀死她。但是我没有宅男的另类穿越史。我长大了,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你为什么还要我在这里呢?”
楚则居没有说话。最后说“我不知道。”
齐田站在雨里,遥望着远处,想到田中姿抱着自己从和阿丑一路得意洋洋地往家去。他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是那么清晰,就好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他得意地跟人夸她,说“千里独行,救人于危难,有我田氏风姿”又嫌阿丑长得难看“像个窝瓜。”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哭了。等着眼泪落下来,可脸上湿的大概只是雨水罢了。
回神看着楚则居,认真对他重复“我憎恨你。”
大概在楚则居看来,她这点表白不过像不懂事的孩子因为失去了喜欢的玩具而向人发泄“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他一生那么长,没有看到过什么感情是长久的,哪怕是恨,也会泯灭在种种利益取舍之中。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与利益,她就会一直呆在这儿,不论是胁迫,还是别的缘故,坐在他的对面,陪他吃饭说话。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起码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与他有着共同记忆的。这点浅薄的恨意,很快也会消散在风中。这些到底并不是她真的亲人。
“往好的方面想,你不觉得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也很有趣味吗?”楚则居说。“你是皇后,你可以做很多事。”他愿意跟她分享这些。就像给小孩子买来新玩具,自己看着她高兴,也兴致盎然。
齐田想,他永远也不能理解他做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许多学子往宫门去,为田氏与李氏请命。只以为田氏与李氏冤枉,罪在庶族。
到田府里去传旨的是长贵,大概这样便能显得皇帝对田中姿之死的重视。先是表达了自己对田中姿之死的震惊,表示并不以为田中姿有甚么过错,顶多只是不察,不至死罪,又长篇累牍赞扬田中姿忠勇仁义之类,哀叹国家失去了贤才。
宫门那边皇帝也亲见了那些学子。站在宫外之外,看着一片跪着的人,感怀田中姿,说到动情之处,未免感伤,斥责两氏庶族,深以为今日之祸,祸在宗族之制度。说到李阁老,却用了一句话来归结李氏之死‘满门畏罪自尽’
到底李氏与田氏不同。
田中姿是自辩清白后才‘因失查之责,深感愧对于世人’,而李氏,并没有实证与谋反无关,只有李阁老一面之词。还没开审,就自杀死了,现在人一死,没了对证无法洗刷,疑罪从有——如果有错,你为什么一家要死呢?
学子们也是无法辩驳。但仍为李氏那几个稚子请命,到底稚子无辜,联名书上,当届中考的不乏其人,之后皇帝果然下旨,将那几个稚子贬为庶人了事。
但刘氏与关氏却罪名难免,已死者不记,全族不保。行刑路上,浩浩荡荡,队伍长得不见首尾,主家与下仆同列。昔日风光无限,如今一身囚衣,个个蓬头垢面。也有几岁的孩童在列。不知道是被这么多人吓着还是怎么的,啼哭不止。身后的老嫫嫫与他一般打扮,把他抱了起来,小声劝慰“一会儿就好了,小郎君不怕。”
一天一夜铡刀都换了好几把,才把人砍完一半。
血腥味弥漫开,几条街外就叫人作呕。
却少有同情的,个个都说起当时都城大乱,关家杀过庶人。又说起这两家诸多不义之行。刘氏虽然长年设了施粥棚,是个善举,但下仆却个个跋扈,把人赶来赶去,如畜生一般穿越古代当王妃。
大着胆子观礼的人中,也有每天领他家米粥过活的,说起来并没有感激,只是愤愤“我穷些,可也是人。为了活命,也只得任人轻辱罢了,怎么知道有今日报应呢。真是畅快。”又说“你当他是顾念我们吗?不过是别人家都施粥,他自以为不能少了自己罢。”
但有人说“那粥你还是吃了嘛。”
那个也只当没有听见。
齐田听着这些闲话,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剁白菜一样砍下来的人头。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有妇人都没轮到,就活活吓死,结果只能抬上去的。判的要砍头,脑袋便一颗都不能少。
那些人中,也有齐田熟悉的脸庞。
以前笑吟吟拉着她说过话的夫人,如今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她逗过的稚童,也身首分离。
刘夫人,老夫人,关夫人,老夫人,都在此列。
关姜低声道“娘子我们回去吧。”她头也不敢抬,只听着铡刀开合的声音,就毛骨悚然。那里头也有她的亲人,虽然大家长年没有往来,可这种感觉……她实在不愿意面对。
但椿抬着头,她扶着齐田,站在人群中陪着主家望着那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看着那些鲜活的人,变成冰冷的尸体。她什么也不能做,更不知道要怎么劝慰,只能陪着主家静静地站在这里。
“走吧。”齐田转身。步子不急不缓,从人群里走出去。
关姜看着她一时不忍,劝慰“娘娘已经尽力了。如果不是娘娘,我和父亲恐怕也在此列。”短短这些时候,以一已之力,逆水行舟能得几步?科举即行,明明世族没落只是时间的问题。李氏族产都捐了不少,更遑论田氏这段时间的的作为,但最后能是这样结果,竟然都已经难得。可见得楚则居心性如何。
但起码李氏有后,田氏除涉事庶族之外,其它人得以保存。齐田也不算徒劳。只是没想到,田中姿明明已经开脱出来,却竟然会这么做。
齐田沉默良久,说“想来,阿舅是怕为难我。”若再起事端,打头一个还是齐田。几番下来,岂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连周家都保不住呢?一死百了,生者都好。
关姜一时神色也是黯然。
齐田问她“你恨不恨皇帝?”
关姜顿了顿,才说“父亲曾说,世间许多事都没有对错之分。若单以对错论,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齐田没有说话。政治是有血腥味的。她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个味道。但因为她还很弱小,所以只能这样受制于人。
车子回到宫中,路过宣室。齐田叫停,却并不下来,站在车架上,遥望着宣室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才说“大约因为我学识浅薄,所以不能明白很多大道理。也不能像关先生那样淡泊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