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向郑芍,见她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就立在冰冷的地砖上,脚趾头还微微蜷缩起来,秋天天寒,她这样倔着对身体定然是不好的,皇帝这样一想,终归是说了软话:“太子中毒,朕一时情急,爱妃跟朕有什么气好生的?快回床上歇着,别气坏了身子。”
郑芍被皇帝轻轻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委屈得低头擦眼泪:“皇上生气就能欺负臣妾了?”
皇帝温声安慰道:“你好好歇着,刚刚是朕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此言一出,帝妃二人还不觉如何,其他人却暗自张大了嘴:盈夫人身上的嫌疑都还没甩脱,皇上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得这么好,在太子出事的时候还肯耐下心来照顾她的心情,她真不愧是宫城之中第一宠妃!
宫中人心思各异,却听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一向最怕麻烦,难道不知道,这里现在就是个是非窝吗?
皇帝看来也不想见她,他刚对通传的小太监说:“让她走。”外头淑妃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臣妾有话要说,跟太子的中毒有关。”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宣!”
不得不说,淑妃的心理素质之强大,绝非旁人可比。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外面说的事有多要命,按部就班地冲着皇帝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臣妾听说太子中了毒,想起前几天因我宫中有鼠患,便叫人去太医院里领了半两砒霜药老鼠,就是这包药,药包还没有拆,红戳就在上面。”
不必皇帝吩咐,屋里唯一的那个御医便上前去辩认了一下,点头道:“不错,这包药的确是信石,并没有拆封。”
太医的话,算是完美地为淑妃洗脱了嫌疑。
但这显然是无法令皇帝满意的,他等了等,见淑妃没有开口,只好问道:“你不是有跟太子中毒的消息禀报吗?”
淑妃点了点头,脸不红,气不喘地直视皇帝:“是啊,陛下,我已经说完了呀。太子的中毒与我无关。”
郑薇在旁边看着,愣是觉得皇帝被淑妃的话噎得恨不得翻白眼了。她说的事的确跟太子中毒有关,可这些稍后他们自己也能查出来,根本就不必淑妃跑这一趟,还求着皇帝接见!
假如一个人在你心急如火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跑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的心情该会是怎样的?
淑妃却没看皇帝那铁青的脸色,她关切地望着郑芍,快步走上前去,自然地从皇帝手中接过她,把她往床上推:“哎呀,盈妹妹,你怎么赤足跑下了床?快回床上躺着,你这样任性,可别叫腹中的龙子受了罪才是!”
她自然而然地动作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郑芍居然真的就被淑妃推回了床上,并摁着躺了下去。
肃杀冷滞的屋里突然插进淑妃这个跟其他人画风相差这么远的,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郑薇看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挥了挥手,就要领着人走出门外。
这时,只听淑妃惊叫一声:“郑妹妹,你的脸色好白,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郑薇忍不住伸着脖子朝床那头看过去,但之前淑妃扶着郑芍上床时,把帐帘子顺手打下了半幅,郑薇的视线正好被床架和帐帘挡住,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了郑芍在小声地干呕。
皇帝都快走出了门,立刻又转了回来,一迭声地问:“好好地,怎么又吐了?太医,快给盈夫人看看,想个办法,让她别吐了啊。”
淑妃自觉地把床边的位置让开,悄然地站在旁边,看太医给郑芍诊着脉,顺便再看那一男一女秀恩爱,一语不发。
郑薇看着淑妃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神色在皇上转身过去之后陡然沉静下来,那表情变换之快,终于令她微觉怪异。
淑妃,她这是在变着法地赖在这里不走,还把皇帝拖在这里,她想干什么?
太医满头大汗地给郑芍施了针,但郑芍呕吐的毛病原来多半就是心病,他再能耐也只能翻来覆去地把前头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皇帝还没听那人把话说完就将人轰走了,“行了行了,老话说一万遍还是不顶事,滚吧。”
郑芍也似乎忘记了之前的危机,声音软软的:“陛下不必再责难太医了,臣妾是什么问题,臣妾多少也是有点数的。”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郑芍道:“整日里在宫里呆着,臣妾这是闷了,想出去走走,透口气。往年的九月份,我可是要去我们家庄子上住个把月才回呢。”
郑芍的意思,她是在向皇帝申请出宫养胎?
这一瞬间,郑薇相信,所有人脑子里都觉得她在异想天开。大雍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宫妃能够在宫外养胎的,她凭的哪一点让皇帝这样为她破例?
皇帝果然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转了话题:“爱妃别想多,太医不是说了吗?放宽心怀比什么都要紧,你啊,凡事少跟朕生气,肯定不会这么辛苦。”
郑芍却道:“陛下不要不信,臣妾肚里的小皇子也告诉臣妾,他闷得很呢,您啊,若是不许他出去完,他就要跟您闹脾气。”
皇帝一哂,笑道:“别瞎说。”他正是喜欢郑芍这样无伤大雅的小机灵,两人说完这话,之间的氛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没有吵架的时候。皇帝又逗着郑芍说了两句话,却听又有人来报:“陛下,锦棠宫太监刘保儿求见。”
皇帝收起刚刚放松下来的微笑,沉下脸来:“让他进来。”
刘保儿来之前就被侍卫们嘱咐了要办什么事,因此,行完礼之后,他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跟淑妃之前一模一样的小包,道:“陛下,这是我们宫里这个月领的信石,还没有拆开用,您请验验。”
其他人还没有说话,淑妃这时突然出声了:“不对啊,刘保儿,你们宫里不是月初的时候还药过老鼠吗?不用信石,你用什么药的?”
42.第42章
刘保儿愕然转向淑妃,急道:“淑妃娘娘何出此言?老奴在锦棠宫中一向管着洒扫和杂活的宫女太监,领信石也是因为这个月有底下人跟老奴汇报,在小厨房里发现了老鼠,老奴这才去太医院领的半两信石,之所以还未拆封,只为单等着两日后的吉日捕捉,这,这就是老奴手里的这一包啊!”
皇帝直起了身子,两人的说辞居然有这样大的岔子,那么,他们当中,是谁在撒谎?
淑妃却比刘保儿还愕然:“你胡说,我那天分明看见是你们宫里的石榴领的信石,你休想骗我!”
刘保儿原本胸有成竹地过来回话,毕竟锦棠宫虽领了信石,但没有拆装,他们的嫌疑虽有,却最好洗脱。他以为至多受点皮肉之苦,这事便算过去了,谁能料到淑妃竟会突然跳出来为难他?
他在宫里混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始终没能挨着主子的边,可想而知,其人资质有限。被淑妃一问,他立刻就结巴起来:“奴才这月的确去过太医院,陛下,奴才还按了手印的啊!”
这可是个强有力的佐证,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齐刷刷地落到了淑妃的身上。
淑妃冷冷一笑,不慌不忙道:“你少来狡赖,前两日又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了你们宫里的石榴,我当时见到她后还问过她的,不信,我可以跟她当面对峙。”说完后,她殷殷看向了皇帝。
皇帝对着景天洪点一点头,后者迅速地退出了侧殿,领着人朝锦棠宫而去。
内卫的行动力自然不必多提,即使像郑薇这样觉得时间难熬至极的人都觉得,锦棠宫人来得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臣妾见过陛下。”跟着内卫们到太秀宫的,还有锦棠宫现在的主人——德妃。
皇帝并不跟她多说,直接问道:“德妃,想必你已经在路上清楚,朕为何要把你的人带来吧?”
即使得知自己宫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德妃仍然匆忙中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她并不看淑妃,力持镇定:“臣妾明白,臣妾相信陛下能查出真相。若是此事真与石榴,与我锦棠宫有关,臣妾绝无二话,听凭陛下的处置。”
且不论德妃是不是心里真有鬼,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先就让殿中其他人先入为主坏印象减少了不少。
郑薇注意到,皇帝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硬,他点点头道:“好,淑妃,你再把你之前跟朕说过的话说一遍。”
淑妃看一眼被内卫押在地上五花大绑,还堵了嘴的石榴,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意味的暗光,道:“那一日,我领着两个宫婢去散步,路上碰见了石榴,我见她行路慌张,根本没有发现我们三个,一时起了好奇,便叫了我身边的大宫女眉儿跟着她后头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走到半路,袖中掉下一样东西,眉儿去拣了来,识得那是信石,转头又碰见石榴来找那包东西,便问她随身干什么带着毒|药,她便讲,她们宫里有老鼠,这是她找人讨来药老鼠用的。不想,今日刘保儿又说他才是锦棠宫负责管着信石,用来药老鼠用的,臣妾这就不解了,石榴,你为何要撒谎?”
淑妃原本之前还看着被捆在地上的石榴,到最后,她的一双眼睛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放到了德妃身上,她毫不遮掩地把怀疑写到了脸上。
德妃却没看她,对皇帝道:“还请陛下给石榴一个说话的机会。”
淑妃从鼻孔里出了下气,“怎么?德妃妹妹不会以为我没事去陷害你吧?”
德妃固执地盯着皇帝,跪了下去,深深一个叩首:“还请陛下作主。”并不为自己多辩解一句。
郑薇注意到,从德妃进门开始,她跟淑妃之间就没有过眼神交流,德妃甚至在淑妃如此步步紧逼的时候都没有理会她。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难道说,这两个之间有什么不和不成?
因为淑妃跟谁都不亲近,郑薇倒没想到,德妃那个四处周全的性格也不跟淑妃来往有什么不妥。现在看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绝对不算是正常。
郑薇眼神隐蔽地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淑妃刚刚一意要留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一出?为的就是要等着德妃?问题是,她是怎么判断的,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太子中毒的事会跟德妃牵连上?莫非,这件事其实是淑妃在幕后操纵?现在她还想把脏水泼向德妃?可是,淑妃看着是个没心眼的人,她的心机像有这么深吗?
局势就像一团猫仔爪下的线团一样,越往下捋越乱。线索太少,郑薇想了半晌,也没能把所有的信息跟眼前的一切对称起来。
她们姐妹肯定是一脚踩入了别人的局里,只是,她们两个在局中是什么角色,将有什么下场,似乎慢慢地脱离了控制。
郑薇走神的时候,皇帝已经点了头:“朕准了。”
被取下堵嘴的东西后,石榴的脸色依然是木然的,即使景天洪踢了她一脚,让她说话,她也保持着之前的神色,既像是吓呆了,又像是根本没入状况之中。
德妃忍耐不住了,“石榴,淑妃娘娘刚刚说,你前几天领了一包信石的事是不是真的?若是你受了冤屈,一定要说出来,本宫会为你作主的!“
德妃话里话外,都是淑妃在冤枉她,淑妃忍不住又道:“真是笑话,我没事冤枉人做什么,本妃不像某些人,向来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德妃原本是个优雅得体的贵妇,可是石榴的反常终于叫她害怕起来,她弯腰恨不得把这突然呆笨无比的奴婢摇醒,却见石榴面色狰狞,唇边流下一条血线来,竟是往地上倒了下去。
德妃离石榴最近,她大吃一惊,骇地尖叫着退后一步:“石榴!”
景天洪听见动静不对,抢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将石榴的下巴掰开,鲜血几乎是喷涌状地冲出了石榴的口中,迅速洇湿了她胸前的衣物。
“陛下,她咬舌自尽了!”
皇帝脸色大变,目光如锥一般地刺向德妃,口中道:“还不快给这贱婢看看!”
德妃呆了一瞬之后,终于在皇帝越来越叫人恐惧的视线当中跪了下来,“陛下,臣妾发誓,臣妾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太医连滚带爬地奔过去,将石榴的后背扶起来,试图让她停止喷血,但她身体搐动,口中的鲜血根本不受任何控制喷涌着。郑薇只看见,石榴搐动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她完全不动了。
太医使遍了方法,但石榴再没有动弹一下,“陛下,此女咬破了舌根的大血管,她的血已入肺,臣无能回天了。”
皇帝怒气冲顶,今晚竟是叫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死在了他的面前。他今晚才发现,他即使身为君王,竟然也有这么多无法控制的事发生,这样的难堪比之他无法手握权力之时还要甚之。
在这样激荡的情绪交织下,他脸色铁青:“废物!全都是废物!德妃,你还有何话可讲?!”
德妃那仿佛智珠在握的表情也终于崩溃了,她匍匐下身子,开始哭泣:“陛下,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呕!”
侧殿里弥漫的血腥味终于让郑芍的忍耐到了极点,今天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还有一个女人死在她面前,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即使郑芍的心志日坚,这样的冲击于她而言太过剧烈,她心头翻滚的不适冲破胸臆,忍不住又开始大吐起来。
皇帝的脾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生死时机,太医终于聪明了一回:“陛下,孕妇目不可视恶色,盈夫人这是被冲撞了,胎气不稳。唯今之计,只有让盈夫人赶紧另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
郑芍心里其实是想留在这里的,通过刚刚不见交谈的交流,她跟淑妃已经取得了某方面的共识,但是,腹中那不同于平常一样的动静也让她明白,若是她再呆在这里,恐怕真的对腹中胎儿有所伤害。
何况,她的面前刚刚死了一个人,即使她再坚强,也难免有难以承受的地方。
因此,当听见皇帝说:“送盈夫人回宫”时,郑芍顺从地让人把她搀了出来,顺便捎走了郑薇。
郑薇从出太秀宫起,直到回到景辰宫,看着郑芍喝完安胎药,两姐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郑芍直到躺到床上,才发现了郑薇不同寻常的沉默,在郑薇退出宫门之前叫住了她:“薇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郑薇心里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郑芍,比如说,那包辣椒粉的事,再比如,她还想讨论一下淑妃之前奇怪的反应,但是,话到嘴边,竟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好。
她吸了一口气,黑夜当中,她的眼睛灼灼发亮:“阿离,应该是你有心事才对。”她轻声说:“瞒着我这么多事,你不辛苦吗?”
43.第43章
郑薇姐妹说话的时候,太秀宫的审问同时也在进行,只是审问的对象换了一个。
德妃跪在地上钗环尽褪,她的额头因为用力的叩首红肿不堪,可她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哭泣着喊冤:“陛下,您相信臣妾,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来之前,她虽然有些慌乱,但她自信,对方绝对抓不到她的把柄。可恨来之前竟没有人透一点口风给她,想不到,居然是淑妃在这里等着她!
可是,太子中毒是何等大事,岂是她喊一句冤就能够安然脱身的?
皇帝看着德妃,眼中冰冷的杀机毕现。他对着景天洪微微点了一下下巴,后者挥一挥手,要将德妃拖走,德妃尖叫着挣扎起来:“陛下!是淑妃那贱人陷害了臣妾,她一定还在记恨着当年的事情,她是想报复臣妾的!皇上,她一定还想报复您啊皇上!”
皇帝的神色原本只是紧绷了些,但在德妃嚷出那句话后,变得森寒若水。就连淑妃,她原本漫无目的四处打量的眼神也凝固了一瞬间,但她立刻移开了眼神,盯着藻井上的盘枝莲花似乎是出了神。
德妃被拖出去后,房间里的气氛却并没有随之松弛。
皇帝的眼睛微眯,望着淑妃,看她掩口打了个呵欠,:“时辰晚了,若是陛下没有别的事情要问臣妾,就请容臣妾告退吧。”
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一边朝皇帝蹲了个身,还真的是一副说走就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