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以为是他的话吓到了郑芍,一边挥手让景天洪退下去办事,一边搂着郑芍柔声安抚道:“爱妃不用害怕,是那贱人害人在前,怕的人该是她才对。”
郑芍像是吓得狠了,缩在皇帝的怀里颤声道:“剐刑?陛下,这会不会太——”
皇帝打断郑芍的话,淡淡道:“在她把手伸向我们的皇儿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这话,就表明了没有转寰的余地。
郑芍乖巧地伏在皇帝的怀里,不再说话。
皇帝极少见郑芍这样柔弱可怜的一面,又是新鲜,又有些心疼,声音里冷意去了几分:“天也不早了,爱妃你今日没有午睡,现在也倦了吧,不如你早些回去歇着?”
事情既然解决得差不多,郑芍也就不再犟着要留下来。她温顺地点了点头:“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着郑芍离去,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时目中多了丝暖意。却见这不知不觉让他越发另眼相待的女子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说道:“陛下,柔嫔固然可恶,可事情只是她一个人做下,她宫里的人都是不知情的,还请陛下饶她们一命。”
两人刚刚的气氛实在太好,皇帝不想破坏,只答道:“爱妃回去歇着吧,这些事,不用爱妃操心。”
郑芍却不满意,她站在门口固执地拉长声音道:“陛~~下~~”
这声音又酥又媚,像掺了十二斤蜜糖,皇帝的面色又柔和两分,却有些为难:巫蛊之术有其邪异狞恶的一面,刚刚钦天监监正已经赶来,说过柔嫔这巫蛊娃娃不是民间为泄愤随便做的,里头有些手法像苗疆那边大巫的手法。
总之一句话,这个巫蛊娃娃是真有些门道在里头。
那话是趁郑芍在里间用饭时,钦天监监正悄悄跟皇帝说的,皇帝听得怒火又腾腾地上来,要是柔嫔在这里,只怕已经被他撕成了碎片!
三教九流腌臜地出来的贱妇果然不能登上台面!
要不是怕吓到郑芍,皇帝早就想砸东西泄愤了。
皇帝有些烦恼,该怎么打消郑芍的想法:往常出这样的案子时,哪个年代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那些异族异术还没有被拔干净!
郑芍不知内情,还在殷殷张望,等着皇帝的回答。她返身回来,挽着皇帝的手,将它往腹部贴着,咬了咬唇,说道:“陛下就当是为我们的皇儿积福吧。”
说来也巧,她刚刚说完,腹部就轻轻地一动。郑芍满面欣喜:“哎呀,陛下,他动了,他一定也是在赞同臣妾的话,陛下,您就答应了吧。”
别看皇帝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是皇后稳重守礼,惠妃在怀孕时身份太过低微,而江昭仪为人粗鄙,让人难以忍受,这三个孩子在怀孕时他都没有太过亲近。至于胎动,这更是头一回摸到。
皇帝摸着手下那微微的悸动,心中一软,柔声道:“朕知道了,爱妃回吧。”
皇帝虽不是直接答应,但这已经是间接的承诺了。
郑芍心满意足地与皇帝道了别,坐上早就候在一边的软轿回了景辰宫。
有郑芍在,郑薇是没这个福气也召一顶小轿坐上了。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丝箩的身上,一步一挪地也回了景辰宫。
回去之后,郑薇想了半天,今天郑芍在留香宫陪着皇帝几乎坐了一整天,该知道的事情只怕她比自己还清楚,她也就没了必要去专门跟她再说一遍。
而且她拖着伤脚在留香宫里站着伺候了一整天,害怕郑芍有什么意外,一步也不敢离开,等晚上拆绷带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发现脚又肿了一圈。
又困又累又痛,郑薇望了一眼正殿里只留着一盏宫灯的窗户,果断地吹灯:“睡吧。”
她却不知道,郑芍这时候正穿着寝衣,顶着有些突出的肚子坐在床上玩拼图。
澄心候在一边担心地劝了好几遍,郑芍却充耳不闻。
她望了一眼侧殿的方向:夫人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不得就要……
刚想到这里,郑芍就像头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地道:“不用去找薇姑娘来劝我,我玩一会儿便去睡觉。”
澄心僵硬了片刻,强笑着道:“夫人——”
寝房的门无声地打开又关上,玉版脱下身上的蓑衣,将已经吹熄的灯笼塞到澄心手里,笑着道:“有劳姐姐把灯笼和蓑衣替我拿回房,你去休息吧,今晚是我值夜,夫人这里有我呢。”
澄心被玉版推着往外走了几步,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了廊下。她刚想再推门进去,窗户里那盏小灯突然灭了。
澄心站在门口怔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还是提着灯笼步下了台阶。
夫人心情不好也是应该的,任是谁知道自己被人下了咒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她早先夜夜睡不着就是跟柔嫔的巫蛊娃娃有关系吧?那贱人!
澄心咬牙片刻:夫人若真出了事,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解她的恨怒!
她不知道,屋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躺下。
黑暗当中,郑芍轻声问道:“她走了?”
玉版将打开一条缝的窗户销死,答道:“是的,夫人。”她顿了顿:“景大人那里刚刚捎了信来。柔嫔在死前终于承认她的确做了巫蛊娃娃,但今天搜出来的那个不是她做的。”
玉版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心情:“想不到她从小没吃过苦,骨头倒硬。”若是柔嫔一直坚持不改口供,这也是个麻烦。
郑芍却笑了一声:“你糊涂了,她一个青楼贱婢,哪有那么硬的骨头?景天洪这是在变着方地向我要钱呢。”
玉版恍然,忿忿道:“您给了他一万两银子,让他找人把狗血和娃娃放进去,这还不够多吗?他居然还要!这阉人真是贪得无厌!”
郑芍却显得平静得多:“他肯向我们要钱,说明他还愿意为我们解决问题。你改天再拿五千两给他,告诉他,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方可善始善终。”
玉版答应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说道:“这些事如果薇姑娘知道的话,她一定能办得更好,就不用——”
“住口!”郑芍轻声喝道:“做事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玉版不情不愿地道:“您说,这个宫里就我们两个人知道。可是,薇姑娘那么聪明,而且还是柔嫔先咒的您,您只用告诉她,这是在报仇,她一定不会不帮您的!”
积愤在心,玉版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在郑芍喝斥之前已经全说完了。说完之后,她才有些忐忑:夫人一向独断专行,她今天真不知是生了怎样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这些她明令不许提的话给掀了出来。
郑芍却没再发脾气,她怔然半晌,叹了一声:“我何尝不想,可我这样做,会把她逼死的啊!”
“逼死?”玉版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薇姑娘在府里,我们府的那几位庶小姐谁不怕她?她什么时候是个忍让仁善的好人?”
郑芍没有答她:她独自定计的时候不是没犹豫过,她自小冲动莽撞,虑事多有不周之处,每次她闯了祸,总有郑薇给她兜底。上次云充容那事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若非郑薇及时改了计策,她说不定已经是皇后的网中物了。
郑芍的那一分犹豫在今天下午见到郑薇听皇帝说要剐了柔嫔的神色时便烟消云散了: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郑薇在某些事,比如人的性命上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持,若是她真的勉强郑薇做了,郑芍有种预感,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她有一天会真的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头一回独自策划,还一出手就是那样大的事,郑芍却没有想象当中的惧怕。她想起那天从太秀宫中回来后跟郑薇的对话,在黑暗中望了望自己的手,漠然地想道:大概,我天生就是那样心狠的人吧。
玉版没有等到郑芍的答案,她也不敢再问,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夫人,江昭仪送过来的,说是给小皇子玩的那个铃球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安放起来?这样随意地混在杂物当中,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郑芍打了个呵欠:“你安排吧,少了这样东西,你应该知道有什么麻烦。”
那个铃球有婴儿脑袋那么大,本来是江昭仪做给佳福公主的,里头用碎布头撑成一个圆球,外面是一层柔软的松江布,四角缀了几个金铃铛,一抛起来就叮铃铃地响。
江昭仪说过,佳福公主小时候最喜欢这种能听响的玩具,小皇子必然也喜欢。宫里这些日子送玩具的不少,江昭仪送的这个铃球着实有些寒酸,相当符合她“铁公鸡”的性子。
除非有人闲着没事去拆开,否则他们不会发现,这铃球的里面,有一种布同今天那巫蛊娃娃的布料一模一样!
柔嫔的事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她本人死得很惨外,受到牵连的,除了几个实在摘不清嫌疑的宫婢,留春宫的其他人居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宫中有传言,若非盈夫人极力阻止,宫里现在早该血流成河了。
众人心里怎么想且先不说,在这流言四处纷飞的时节里,皇后长达三个月的软禁终于结束了。
66.第66章
坤和宫宫门大开的那一日正是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往年宫里会在二十三这天的中午阖宫举办一场小宴,皇帝刚登基那一年是因为先帝刚去世,不好大办,今年已经过去了一年,再没有理由省掉了。
皇后直到腊月二十三才可以出宫,自然不可能主持操办。满宫人都知道,淑妃将尚食监交给了盈夫人暂管,盈夫人却因怀孕短了精神,小宴的一应事务其实都是盈夫人手下的郑小容在安排。
郑薇刚踏进乾宁宫的宫门便感觉到了各色目光交汇。
这种成为所有人焦点的感觉郑薇并不陌生。让所有人都注意,要么是目光中心的那个人撞了天运,要么就是倒了大霉。
郑薇目光微转,地上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跪在太子脚下。色泽鲜艳的西域地毯上倒扣着天青色的荷叶盘,盘子周围滚得到处都是裹着糖霜的奶酥花生。
“这是谁做的,难吃死了!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毒到本宫了怎么办?”太子大声指责着,想是说得太激动了,居然还气得咳嗽起来。
凭心而论,宫里宴会时做的东西因为要颜色好看,还是大老远从御膳房里提来的,等摆到桌面上时早该凉透变味了,大部分的菜的确不能说好吃到哪去。可是现在正菜没上,太子砸的那盘小点或许不很合口,可真若是难吃到死,御膳房里那些厨子们都不必再混了。
郑薇无视周围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作没有听见,泰然自若地步入了人群之中。
众妃们没想到她居然实力无视了太子的话,都有些傻眼。
郑薇坦然得很:只要不是食品安全问题,这种厨师厨艺好坏的事情,她才懒得给自己找事,多作分说。
她斜眼看过几个面露不满的妃嫔,那几个原本目光闪烁,但在触到她的目光之后,似乎都不敢与她对视,各自闪缩着缩了下来。
郑薇暗笑一声:郑芍虽因在孕期没敢前来参加小宴,但她这些日子帮着处理宫务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这些人现在不敢在明面上跟她作对了。
尤其是柔嫔那事出了之后,郑芍借机终于让皇帝答应她即使皇后出了宫也暂时不会收回她的理宫权,至少,膳食这一块还会继续由她作主。
换句话讲,郑薇现在也是有实权在手的人了,她的权力还能用多久这说不准,但若是谁让她不痛快了,她在规则的允许下,让那个人难受难受,这却是不难做到的。
其中一名宫人应声道:“奴婢这就去把做这道奶酥花生的御厨叫来。”
太子阴着小脸喝了一声:“还不快去!”看来他并没有非要找郑薇麻烦的意思。
郑薇皱眉,刚刚跟太子见面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太子脸色青黑,嘴唇发白,几个月前还是个正常胖瘦的孩子,现在却两颊都瘦得凹陷下去,一看就是不怎么健康的样子。
那宫人离开没多久,门外轻轻噼啪声有静鞭在响,有人高声喝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竟是皇帝和皇后联袂前来了。
必然是皇帝为了给皇后面子,专门去了坤和宫,好跟皇后一道进殿,这也算在惩罚她这么久后皇帝给了皇后一个面子。皇帝对皇后还是很照顾的。
皇后面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几月不见,她居然还胖了一圈。皇后穿一身朱红色绣金凤的翟服,戴着累丝金凤冠,跟在皇帝后头落后半步,那派头乍然一看,还挺像个富贵人家的当家夫人。
关着门让几个月的经一念倒把那个她们离宫前戾气越发严重的皇后给念平和了?
郑薇忍不住从眼缝里多瞅了几眼皇后,狮子会突然改吃素吗?
太子上前跟帝后行了礼,一家三口还没落座,皇后眼睛一转,突然问道:“地上是怎么回事?”
太子刚刚发完脾气没有多久,扣在地上的花生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也没当一回事,说道:“这花生有股怪味,太难吃了。”
皇后脸突然沉下来,“衡儿,这花生是坏得吃不了了吗?”
太子有些呆住,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你可知你今日倒掉的这一盘花生是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不起的?”皇后严厉地问道。
皇后倒是没说错,不过,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她当众教育太子,是不是太上纲上线了些?太子虽然是个孩子,但身份尊贵,只怕从小到大,他很少被当众训斥。
太子脸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红通通的。他毕竟接受了不短时间的国君教育,知道皇后说得在理,还是行了礼道了个歉:“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再不糟蹋食物了。”
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进去吧。”
大约是在开宴之前出了这样的小插曲,整个宴席的气氛都不算很活跃。而且有帝后二人在,宫里也没谁有这个胆子敢肆意说笑。
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
等到最后一名宫妃放下筷箸,帝后相继离席之后,郑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别看她开局之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是捏着一把汗的,好在皇后不知念错了什么经,打断了即将有可能开始的事故,而且这之后并没有出什么妖蛾子。
不过,再一想到郑芍缠着皇帝把尚食监的监管权揽到了手里,郑薇就是一阵头疼:小宴只是小小的预演,她一个一宫主位都不是的小嫔妃却要操办三十那天中午的群臣大宴,以及晚上的宗室宫宴,这两个重头戏才是真正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