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苏柱儿是极稀罕刘婆子的。
若不是亲娘去求了谭氏,若不是亲娘置办的良田大宅,他苏柱儿哪里娶得到这样标致的媳妇儿!是以,最初苏柱儿也是把刘婆子捧在手心里宠过一阵子的。
但是,当新鲜感褪去,当他脱离老娘的管束,逐渐有了自己是一家之主、是刘婆子的主宰的意识的时候,原本的仰望和欣喜就彻底变了味儿。
标致又如何?还不是个被玩儿过的破烂货!而且,若论标致,只要舍得花钱,那楼子里的姐儿们不是更标致?
他有钱,他是男人,是刘婆子的天和地,他不需捧着她,应该反过来才对。
当意识到这一点,苏柱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缺陷。男人在外面再怎么不堪,面对自己的婆娘,却总有着无穷的底气,甚至会生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的错觉。
于是浓情蜜意不再,苏柱儿把自己当皇帝,刘婆子便只能小心伺候。这时候,苏柱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打刘婆子一顿,边打边说自己受骗,说自个儿娶了刘婆子这个被玩儿过的烂货是倒了大霉,打她是应当,刘婆子若敢顶嘴,则只会打得更厉害。
对此,刘婆子忍着。
乡下汉子打婆娘并不少见,苏柱儿不是唯一打的,也不是打地最狠的,日子还能过,吃喝还凑合,所以刘婆子安慰自己,觉着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么,就继续忍着,过着吧。
可是,隐忍换来的从不是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手头有钱,无人管束,再加上闲汉二流子引诱,苏柱儿很快就吃喝嫖赌四字全沾。
尤其是喝和赌。
喝醉了打刘婆子,赌输了还是打刘婆子,后来有了苏姨娘,拳脚也不会特意避开还是孩子的苏姨娘——他是她老子,生了她养了她,无意中踹到几脚算什么?
吃喝嫖赌打妻女,这样舒服惬意的日子,苏柱儿过了三四年。
三四年后,妻女还能打,吃喝嫖赌却只能想想了。
一座农家大宅,两百亩良田,再加上刘婆子当丫鬟时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几年的功夫,就被苏柱儿败了个干干净净。没了钱财,以前捧着苏柱儿的狐朋狗友,立即也是散了个一干二净。以往笑脸相迎的赌场青楼,也瞬间变得面目狰狞。没了钱财,没人瞧得起苏柱儿。
有些人,愈是困顿,愈是斗志昂扬,还有一些人,愈是困顿,却愈卑劣。被比自己强大的人羞辱压迫,他们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在心里发酵,然后千百倍地作用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苏柱儿显然是后者。
宜生还记得,上一世,当刘婆子的劣迹被翻出,谭氏大怒要处置刘婆子时,苏姨娘涕泪满面地为刘婆子求情,甚至不顾众多丫鬟仆妇看着,掀开刘婆子的衣服,露出那即便已经过了许多年,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刘婆子和苏姨娘的过去并非她们以往说的那样平静,苏柱儿也不是病死,而是被赌场追债的人打死。
若不是刘婆子和苏姨娘跑地快,下场可能比被打死的苏柱儿还要惨。
这些事,宜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从苏姨娘的哭诉,以及刘婆子身上的伤痕中大致推测而来。
刘婆子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但是,想起刘婆子的那些作为,宜生却着实同情不起来。
明明饱受苏柱儿酗酒烂赌之苦,但当苏柱儿死去,母女俩脱离苦海,甚至因苏莞儿成功当上姨娘,而有了份十分光明的前途时,刘婆子却走上了苏柱儿的老路。
女儿是姨娘,自己又是得脸的妈妈,若是不作妖,刘婆子满可以相对舒服地安度晚年。可是,吃喝嫖赌四个字,除了嫖没沾,剩下三项,刘婆子几乎是完全循着苏柱儿的轨迹,一步步愈陷愈深。
刘婆子还算有几分理智,虽有勒索丫头以权谋私等举动,却也注意着分寸,但既要注意分寸,自然就敛不来多少钱。哪怕有苏姨娘时时孝敬,刘婆子也总是缺钱。
于是,就盯上了七月。
傻子不会告状,傻子的娘还是个软柿子,只是顺走几件首饰而已,只要行事谨慎些,就不会有人发现。
刘婆子是这样想的,于是她做了。
上辈子,不用她来诓,七月自个儿就在外面,所以她轻易得手,还把七月推倒,以致沈七月变成沈琪。
这辈子,宜生寸步不离地守着七月,本以为不会再有这一出,可谁想到,七月不出门,刘婆子就主动找上了门。
宜生有些愤怒,但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惶恐。
她重生了,她变了,可是,剧情也变了。
即便她把七月看得牢牢地,上辈子的事却还是发生了,且是以更加激烈、更加无可抵挡的姿态。
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前世的悲剧,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别担心,当然不会是悲剧:-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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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宜生很紧张。
院子里粗使的丫鬟婆子很有自觉地不靠近主屋,只有红绡绿袖在宜生跟前伺候,但是,她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事可做。
简单跟两个丫头说了几句刘婆子的事儿后,宜生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卧室,不休息,不看书,只紧紧盯着七月,目光没有片刻转移。
七月不好动,没人管她的话,她可以全程保持一个姿势,然后一动不动地玩上半天。绿袖曾经很好奇,觉得长久不变换姿势,身体肯定很累,但七月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就算盘腿坐上两个时辰,起来时也没一点腿酸腰麻的迹象。
要知道,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累了!
不过,现在绿袖知道七月为什么能坐得住了——显然是随了母亲。
七月姿势不动,宜生的目光身体就也不动,专注地、紧绷地,像拉满的弓弦。虽然少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绿袖却直觉地没有多说话以免打扰到少夫人。
因为,总感觉贸然打扰地话,少夫人就会像崩地过紧的弓弦一样断掉。
宜生以前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今天就更是省事儿地紧,红绡绿袖是不用干粗活的,只要伺候好宜生和七月就行,可今日,她俩却颇有些使不上劲儿的感觉。
一直到晚饭时分,少夫人依旧是那种紧绷的状态,晚饭只用了少少一些,红绡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有心劝她多用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刘婆子闹的那一岀,少夫人才会格外紧张吧……两个丫头悄悄讨论,对少夫人今日的反常做出如此推测。
很快,夜幕降临,各院吹灯落锁,宜生的院子也不例外,红绡和绿袖伺候着宜生和七月梳洗过,就如往常一般去隔壁的耳房休息。
有些富贵人家会让丫头睡在床下的小榻上,好方便伺候主人起夜,但宜生没这个习惯,因此红绡绿袖夜里是睡在隔壁的,除非大声呼喊,两人并不会知道夜间宜生房里发生何事。
所以,她们也没看到,这一夜,少夫人房里的灯依旧一夜未熄。
但是,当翌日清晨,两人起来伺候宜生洗漱时,便是绿袖这样有些粗心的,都很快发现了不妥。
“少夫人,您……”绿袖的声音有点大,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宜生黑发披散,面孔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却更加严重,可这一次,两个丫头都知道,这绝不是少夫人用眉笔故意画了骗人的。比憔悴的面色更让人心惊的,是少夫人的眼神。
眼角有些无力地下垂,双眼却依旧勉力大张着,只是里面空洞洞的,看着人的时候,似乎落不到实处——虽然少夫人几乎没怎么看她们两人,而是依旧如昨日一般,目光紧紧地黏在姑娘身上。
绿袖隐约想起,昨日清晨,她和红绡来伺候少夫人起早时,少夫人似乎就已经睁着眼睛在床上等她们了。今日,也是如此。
红绡更细心,她瞅了瞅床边的灯台。
灯台里的灯油,比往常少了很多。
“无事。”看出丫头们的狐疑和担忧,宜生开了口。
只是那声音,却带着明显至极的沙哑和疲惫。
好丫头不该过问主人的事,主子说什么,只要照做就是。这是红绡所受的教育。所以,她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将疑问咽下,并且拦住了又要说话的绿袖。
少夫人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洗漱后吃过早饭,宜生依旧安静地待在卧室,看着七月玩耍。
日头慢慢升上来,又一天开始,六月远去,七月到来,窗外还有蝉鸣,然经过一个夏天的疯狂喧嚣,鸣声变得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的,不像盛夏时那么热烈。
少夫人安安静静地什么都不吩咐,红绡绿袖做好日常的活计,甚至把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婆子们耳提面命训斥了一番,旋即却又没了事儿做。
绿袖小孩子心性,当即提议去粘知了。
“少夫人脸色不好,都不让咱们在跟前伺候,这知了叫地扰人清静,少夫人肯定不喜欢。红绡姐姐,咱们去寻根杆子粘了吧。”理由倒是说地光明磊落。
“粘了烤了吃!可惜都老了,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知了猴才好吃。”不待红绡回答,绿袖就又说道,说着还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红绡嘴角抽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想吃就直说,说什么怕扰了夫人清净。”
旋即又忍不住有些好奇:“那知了……烤了会好吃?”
绿袖先是被红绡说地脸一红,听到后一句,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重重地点头,“当然好吃!就是不好粘,手得快,还得稳,又要找蜘蛛丝,黏在杆子头上,桃胶也行,就是不太粘,得找软的,刚流出来的,不然知了容易飞掉。我哥最会粘知了了,有一次我想吃肉,家里没有,我哥就带我去粘知了,十几只呢,全烤了给我吃了。还有家雀儿、泥鳅、蚂蚱,烤了也好吃的……”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绿袖一脸兴奋地说个不停,红绡也睁大眼睛听着。
绿袖不是家生子,而是出身普通农家,十二岁那年家乡糟灾,才卖身做了丫鬟,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对过往的记忆自然熟稔于心。
红绡却是家生子,虽做着伺候人的活儿,但也是长在宅院里,对那些个乡村野物自然不会熟悉,因此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就跟着绿袖去寻起了杆子。
长杆很快寻到,不过蜘蛛丝却不好找,桃胶更是无处寻,两个小丫头便犯了难。
院子里的下人刚被两人训斥过,都自觉地躲地远远的。只有管着小厨房的婆子,有心讨好两人,见两人一脸郁闷,问清缘由后,脸上笑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随即便抓了一把面粉给两人看。面粉能做面筋,面筋的粘性可比蜘蛛丝更好。
红绡醒悟地点点头,正要吩咐那婆子做面筋,绿袖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红绡姐姐……好好的白面,拿来粘知了多糟蹋啊。”绿袖一脸心疼的样子。
用白面洗出的面筋粘知了,这在绿袖眼中,真是实打实的糟蹋东西,进伯府之前,她只知道白面长什么样子,却连什么味道都没尝过。经历过饥荒,绿袖对食物有种虔诚的敬畏,即便在伯府不愁吃喝,她却从不浪费食物。
旁边的婆子悄悄撇了嘴。
红绡愣了愣,旋即无奈地道:“那怎么办?”
粘知了粘知了,总得找着东西粘,可蛛丝寻不到,面粉又怕糟蹋,虽然还可以用鰾胶,但那东西,也只用木匠那儿备着,她们更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