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妙又咳了一阵,然后才气喘吁吁地骂:“你们公司……超不靠谱!”
温小良无言以对,抚了抚她的后背,没忍住:“之前你能回去的,犯什么傻?”
这句话让胡妙红了眼眶,她用力抹去:“我才不要把机会让给别人!”
留在这里,得到陆常新的机会不足百分之一;但回去,那就是零。零和一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心绪浮动得厉害的缘故,她连脸色都泛起了淡紫,温小良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安心静养,又略略提了提可能(其实是百分百)进行的换心手术。胡妙倒是看得开,反正这具身体本来也不是她的,随便怎么折腾怎么换零件,只要之后她还能活蹦乱跳地找陆常新的麻烦就行。
温小良离开前,胡妙忽然说:“你们没和好吧?”
温小良一怔。
胡妙:“你看他的眼神不对。”
温小良:“……我什么眼神?”
胡妙:“像笨蛋陆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哦,他比你强,他拒绝我从来都是直球,你看起来就一副要耍阴谋的样子。”
温小良:“……心脏病会让人变毒舌吗?”
胡妙:“不,应该是死过一次的人眼神会变好。”
温小良:“……睡吧你。”
她站起来,抓过小挎包,转身向外走。
“小良老师。”
温小良顿住,回身望去。
胡妙:“要是我死了,他会不会遗憾?”
温小良:“……”
胡妙:“要是丁言死了,你会不会遗憾?”
傍残阳照进这间重症病房,只是光线而已,空气和清风都被隔绝在玻璃之外,心电图空虚地画着波折线。
重症病房外,丁言正望着手中的“物证”:一张已经接近半干的纸巾,凑近了鼻端,能嗅到浅淡奶香。
这家医院里有能检测各类麻醉药剂的仪器,只要将这张纸巾送过去,那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的真相便彻底水落石出。
所以他现在站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在等什么?在期待什么?
重症病房的门打开了。他等的人走了出来。
米白衬衣配印花褶裙,优雅里带点散漫,是她一贯偏爱的风格。他其实更喜欢她做少女装扮,那样的话……似乎,两个人就可以更近一点。
她的神情有些特别,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敲了敲墙,她转过头来,似乎这才注意到他,摆出笑脸,迎面走来。
“久等了。”她说。
是挺久的,久得他都有点想去偷听她们在病房里说什么,有没有提到他。
“胡妙的心脏……”他顿住了,惊讶地盯着她的脸。
她流鼻血了。
温小良抬手往鼻子下一摸,嘟哝:“又来了……啊,正好,借我一下。”
丁言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物证”就被抽了出去,然后那张曾经被甜奶沾得濡湿、现在又风干得差不多的纸巾,回归了它的本职工作……它洁白的身躯擦过温小良的鼻子,擦走了猩红,留下了洁净……
温小良将脏掉的纸巾揉成一团,空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拍拍手:“呼,舒服多了……哦,谢谢你的纸。等下我出去给你买一包。”
丁言:“……”深吸气。
亏她想出这招!
第60章 Chapter.60
染血的纸巾被丢进垃圾桶,和用过的棉签、酸臭果皮还有沾着不明黏稠液体的湿纸巾挨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你敢动我我就糊你一手哔哔”的糟糕气息。
丁言斜了温小良一眼,她还捏着鼻子,一副怕鼻血再漏出来的样子……她也真舍得下本钱。
“鼻子怎么了?磕到了?”刚才在病房里自己对着墙壁把鼻子磕了一遍吧。
她瓮声瓮气:“没有,突然就这样了。”
“我看看。”
她退后一步:“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哦,因为是自己下的手,所以分寸掌握得很好。
他没再坚持,看她在长椅上坐下,手依旧捏着鼻软骨,过了会儿,她慢慢放开手。
往她鼻头上扫了一眼,出乎意料,上面并没有外伤的痕迹,他一怔,脑海里模糊地掠过什么,还未来得及抓住,就被她的话语转移了注意力:“陈先生来找过我。”
能被称为“陈先生”的人很多,丁言最熟悉的那个,是丁蓉的丈夫,陈彬。
温小良的神情告诉他,她口中的陈先生,正是他所想的那个。
心里一沉,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不,他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提醒了我一些事。”
丁言没法不紧张。数年前,丁蓉同样也是将温小良叫过去,“提点”了她一番,然后温小良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温小良之前决意与丁言分开,陈先生在里面出了不少力。这位先生倒是没和她讲什么两人不适合之类的大道理,但他话里话外都是要她这个“灰姑娘”对王子感恩戴德千依百顺,以王子为宇宙唯一的中心,婚后乖乖辞职相夫教子……仿佛没了王子的恩宠,她就要被打回尘埃里似的。
这种态度当然让温小良很不爽,但后来她试着站在陈先生的角度想了想,也就心平气和了。——丁言娶了她这个“灰姑娘”,等于放弃了与“公主”联姻的机会,平白少了一股势力不算,这个灰姑娘竟然还曾是他的老师……而且看样子她还打算在体制内一直混下去!半点都没有身为当家大主母的觉悟!
怪不得视他如子的陈先生要长吁短叹。这哪里是娶老婆,这是娶了前世的债……
说到底,是陈先生先在温小良心里埋下了“我们或许真的不适合”的种子,所以后来温当当才能顺利说服她,让她下决心与丁言分手。
直到现在,她也认为两人难以长久,但胡妙对陆常新的执着提醒了她,人类最渴求的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胡妙从来没得到陆常新,丁言也从未得到陆筱良,他们都心有不甘,因此分外执着。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有不甘?
温小良凝视着眼前的青年:“婚礼,你喜欢教堂式的,还是喜欢传统式的?”
这话题起得太突兀,丁言甚至都不去往内心深处的愿望里想,只实事求是地回答:“都可以。怎么?”
“我喜欢传统式的,参加婚礼的人不需要太多,来的全是至交好友。”
“……”
“蜜月的话,我希望是‘星际旅行’的方式……或者你有更好的意见?”
“……”
他看着她,面上罕见地露出不知所措,像小孩子忽然与自己向往了很久的毛绒大熊狭路相逢。
女人坐在金属长椅上,表情竟然十分柔和,与冷冰冰的金属形成鲜明对比:“北辰星的法定婚龄是男性二十五女性二十三,你年龄还不到,我们先把婚礼办了,结婚证之后再补?”
丁言不说话,紧盯着她。
她有点无奈:“我没病,也没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算了,你就当是我被吓到了吧,被吓破了胆,现在只想快点把你骗到手。”
看到憔悴的胡妙,她确实被吓到了。一想到如果出事的是丁言,她心都揪了起来。
胡妙问如果丁言死了,她会不会遗憾。
那不是“遗憾”两个字能形容的。
大概终此一生,都无法真正快乐起来了。
“我在向你求婚呢。”她横了那个仿佛变成木头的男人一眼,“能给点反应吗?”
对方的反应是伸出手,朝她探了过来。温小良以为他是感动得要给她一个拥抱,还很配合地向前探了探身体,结果那只手直接滑过了她的眼睛下方……然后她看到了,他手指上的鲜红。
温小良一愣,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触手湿润黏腻。
丁言的表情十分难看。他终于想起不久前自己脑中一掠而过的是什么了。温小良之前待在胡妙的病房里,隔着一面墙,她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当然也不会知道他手里正握着“罪证”,更不可能未卜先知地把鼻子撞出血来去“碰瓷”他手里的纸巾……是他自己先入为主,以为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了起来,“别怕,我们去看医生。”
温小良没说话,看着指腹的血迹,清晰地感到眼里还有新的液体正涌出来。
猩红的,一滴一滴,划过脸颊,落在地板上。
丁言的手发凉,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
体检,抽血,化验……诊断结果还要等三日才能出来。
温小良没将身上发生的事告诉温当当,哄他买了返校的飞船船票。临走前,温当当还在好奇,温小良是怎么摆平丁言的,丁言看起来仿佛完全忘了那天他们企图合伙放倒他的事。
温小良脸上高深莫测,心里苦笑。换了她站在丁言的立场,也没心情再和她计较的。
今早洗漱的时候她发现牙齿也出血了,接着给温当当整理行李的时候,她竟然觉得行李箱有点沉……放在往日,五十斤的行李箱,她只要一根指头就能勾起。
这具身体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
机场广播响起,催促旅客登机。
温当当:“你决定了?要留下来?”
温小良点头:“这里还有些事,需要我处理。”
温当当瞟了不远处的丁言一眼,到底不甘心,撺掇:“要是他欺负你,你就来我这里。我还认识一个教授,他是研究时空穿梭的……”
温小良哭笑不得,轻轻推了他一把:“行了,快上飞船吧。电邮联系。”
温当当叹口气,最后抱了她一下,隔着她的肩膀,给丁言做了个“我正看(监视)着你”的手势。
他脸上还带些婴儿肥,做起这个动作来没什么威吓力,倒显出一种少年人的天真。丁言瞧着那张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面孔,连日阴郁的心情难得地透出一缕阳光。
飞船带走了温当当,温小良和丁言返身去了停车场,开车前往国立医院。
温小良觉得她最近和医院各种孽缘,先是她的学生住进了医院,接着她自己也到医院挂号问诊……或许不久的将来她也要住进医院里。
经院方讨论,胡妙的换心手术将在两天后进行。胡妙已经陷入昏迷,温小良作为她的监护人,听完长长的手术注意事项后,代表她在《手术同意书》、《风险告知书》等一连串的文件上签字……好不容易处理完毕,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鞋都没来得及换,一个电话打过来,将她召去了数千米外的实验室。
实验室建在三百米深的地下,当初是慕斯礼提供的地点,这些天来进出过这个实验室的也只有慕斯礼和她两个人而已。
指纹验证,瞳孔检测,声纹对比……一系列的身份核实程序之后,实验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