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也果然没有给苏景来个意外的惊喜。
得到苏景通过下人传来的暗示之意后,她在四爷问起来时就竭力打消四爷的顾虑。
四爷虽然也用汉人,但让一个外头才投靠儿子之人的儿子做小儿子的哈哈珠子,他的确很不放心。
年氏也并未直言劝说,而是给四爷亲自捧了茶过来,柔声道:“爷尝尝这茶如何?”
四爷对吃喝一贯不上心,随意喝了一口,道:“不错。”
年氏捂着嘴笑,“爷怕连这茶是甘是苦都没品出来罢?”
对宠爱的年氏,四爷少不得宽纵些,闻言不以为意,点了点年氏,道:“知道爷不计较这个,还敢拿来打趣。”
“妾身哪是打趣,这茶,还是咱们府里大阿哥让人送的,平日妾身自己还舍不得用呢。”年氏嗔了一句,又道:“说叫云顶金针,泉州那边的茶山上一年才得五斤,大阿哥给王府送了两斤过来,剩下的都进上了,自己都没留。”
四爷面色舒缓,既欣慰儿子的孝心,又满意年氏与长子相处的好,笑道:“你若喜欢,明年让弘昊再送些来。”
“爷放心,妾身是长辈,可不会跟大阿哥客气。”
年氏这般毫不见外的口吻很明显取悦了四爷,四爷舒畅的笑了声,把年氏拉了在怀里坐。
年氏满面娇红,与四爷絮絮叨叨说起些家常,说着说着,就提到儿子找哈哈珠子的事情。
☆、第40章 清圣宗
“府里阿哥们的事儿,原该是爷和福晋做主,只是福宜他们受我这额娘的拖累,打小身子就不好,妾身实在忍不住,想逾越说几句。”儿子羸弱的身体素来是年氏心病,说到这个,她半真半假的红了眼圈。
四爷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你是亲王侧福晋,福宜他们的额娘,他们的事情,你自然管的,可是府里有人说闲话?”
一面问,四爷一面盯紧年氏的面庞,看她到底要说些甚么出来?
年氏对四爷审慎的目光恍若未觉一样,擦了擦眼角,笑道:“哪里有人说呢,爷这般宠爱我,府里还有谁不开眼?”
对年氏这一点点的娇纵,四爷只是笑笑。
年氏心里松了一口气,“爷,福宜他们身子不好,性情又文弱,妾身的意思,这哈哈珠子,也不必请甚么了不得的,只要活泼些,身体结实爱动,知道本分,能跟着福宜学字读书,不挑唆他胡闹,妾身心里就喜欢的厉害。”
四爷不同意,“福宜是你所出,爷的子嗣,如何只能认几个字就行?他的哈哈珠子,更不能随便选择。”他想了想,道:“常赉次子今年五岁,与福宜倒是相差不大。”
年家当年把年氏送到雍亲王府,乃是为了从龙之功,对年氏的教导自然不会轻忽,进王府后,她独得宠爱,虽不敢逾越插手外面的事情,但四爷看重谁,哪个门人的女眷经常到内院请安,她是知道的。
四爷一说常赉,年氏立即记起来此人出自满洲镶白旗的纳喇氏,父亲乃是镇安将军,四爷闲谈中无意间还曾夸赞过他耿介又不乏机巧。能从四爷口里夸赞一个人可不容易。这样的人,必然是四爷重用的心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正是如此,年氏不敢让常赉的儿子给自己的儿子做哈哈珠子。
哈哈珠子,陪着念书,陪着学武,长大后就是身边最得力的手下,关系感情可能比兄弟还要密切,若让常赉之子做了福宜的哈哈珠子,固然四爷觉得是对儿子的重视,但四爷,并不只有福宜一个儿子。
她以侧福晋身份连生三子,独霸宠爱,宠爱让不得,儿子舍不得,却不能也不敢有更多的野心了。就是以前或许有一点,大阿哥回来,那些东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四爷还在说已打听过常赉的幼子如何聪慧,年氏正容起身,在四爷面前缓缓跪下。
四爷脸上笑意顿收,屋里服侍的丫鬟太监弯腰驼背,谁都不敢大声喘气。
任凭年氏跪了片刻,四爷端起茶盅,吹了吹茶水,淡淡道:“你这是作甚么?”
年氏大礼一叩,抬起头望着四爷,眼中一片水润,“妾身大胆,有些话,不得不说。”
四爷凝视着年氏的眼眸,心知对方说出来的话必然不是自己想听的,但终究还是心软,伸手去扶她,“你服侍爷五年,即便有事,又何必如此?”
年氏不敢起,苦笑道:“爷还是让妾身跪着罢,跪着,妾身胆气足一些。”
四爷望了她一眼,收回手。见年氏眼底虽有几分畏惧,却没有低头,更没有顺势起身,知道年氏难得犯了倔脾气,叹息道:“你说罢。”就是再不入耳,他只当内院中事就是了。
年氏深吸一口气,“妾身自入王府,蒙爷不弃,深为宠爱,使妾身连诞三子,此乃上苍赐予妾身的福气。只是妾身深知往日娇纵,与后院几位姐妹不睦,到如今,竟无一个人知心人,这,全是妾身自己的过错。”
这话说的四爷笑了,“这不是你的过错。女子善妒善嫉本是天性,若你与她们知心,爷就要怀疑你是否真心愿意侍奉爷。”看年氏吃惊,四爷笑容更深,道:“自爷十岁起,就明白女人秉性。”
他幼年被送到佟额娘身边抚养长大,因此与生母不亲近。宫里人皆道德妃娘娘偏爱十四阿哥,一是敬重已逝的孝懿仁皇后,不愿夺旧主之子,另一个则是确实生疏多年。奶嬷嬷甚至安慰他,‘您是皇后娘娘的养子,诸阿哥中除了太子,就数您尊贵,德妃娘娘不愿把您再接到身边,也是怕误了您。’他一开始信了这番话,后来偶然听到德妃娘娘与身边的宫人道‘老四,原本就是万岁让本宫为佟家女人生的。’。
那时,是个甚么感受呢?
那时候乍听这番话,第一个念头倒不是怨娘娘偏心,而是为自己担心,也替佟额娘不值。担心自己养母既去,生母又不疼爱,今后在宫里在皇父面前,怕是要落下乘。又为佟额娘不平,这宫里那么多女人生下来孩子都不能自己养,五弟给了太后,八弟给了惠妃,还有郭贵人,还是郭络罗氏出身,宜妃的亲妹妹,因位分不够,不也一样要把孩子给宜妃养大?别人都忍得,为何德妃就要生怨愤之心?佟额娘还是她的旧主,没有佟额娘,她如何能侍寝坐上妃位呢?
眼下想想,自己那时候的心思,实在好笑。自己遇事都先考虑自己的处境,又岂能怪娘娘不真心疼爱自己?况且他慢慢也想明白了,娘娘其实并不是怨恨自己的儿子被送给别人养大,而是怨恨自己的儿子被佟家的女人养大。
后宫的女人,都恨佟家的女人。因为她们要苦心争宠,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育之苦,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但佟家的女人不用,佟家的女人,一进宫,哪怕顶着个庶妃的名头,领的都是贵妃的份例,就算德言容功皆不出色,万岁都会容忍,都会隔三岔五去看一看,陪一陪。佟家的女人,生不生孩子,都在后宫里俯视着她们。尤其是佟额娘,她既有尊贵的地位,还有万岁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娘娘恨佟家的女儿,尤其,恨养大了她儿子的佟额娘。这种恨,在六弟病故,而万岁只是下旨寻例安葬的时候到达了顶峰。因为佟额娘生的八妹夭折时,万岁从出巡的路上赶回京,陪了佟额娘半月才又再度出京。
娘娘在宫里是出名的恭顺温婉之人,连太监宫女轻易都不肯责骂折辱,对与她争宠的人,却也同样有如此刻骨的嫉恨之意。到了自己的后院,他就更不敢抱有多余的想法,只是福晋内院管的不坏,其余妾室们皆有分寸,只要无关子嗣,他就当个聋子瞎子罢了。
这会儿年氏说她娇纵,才使得后院无真心人,他实在是忍不住要笑。
年氏不知道四爷在想甚么,也不想去刺探,见四爷发笑,顺着四爷的话自嘲道:“四爷说的是,这天下,有多少长孙皇后那样的女子呢?别人不知,妾身却是不成,以妾身看,就算是福晋,也不成的。”
这话看似逗趣,又有点别的意思,四爷摇摇头,道:“你呀……”
年氏见好就收,继续道:“妾身区区侧室,却得幸连生三子,不敢再有别念。福宜他们身为皇孙,生来自有富贵,妾身只愿他们识字明理,不辱没皇家声名,实在没有别的指望,还请爷收回让常赉之子为福宜做哈哈珠子的想法,择大阿哥荐举之人。”
四爷没有说话,他盯着年氏看了许久,目光如刀一样一寸一寸的从年氏娇媚的脸上刮过,见年氏忐忑不安,他唏嘘道:“爷一直知道你是个聪慧的人。”却没想到如此聪慧,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他有点好奇的问,“你为何挑中弘昊,是因万岁的宠爱?”
算起来,弘昊才回来多久,就算一贯会做人,对下面的弟弟们疼爱,年氏又怎会轻易就相信呢?比之弘昊,应该是对弘晖他们观察的更久罢?
四爷想想,又问,“你不信弘晖?”
这话不好答,然而年氏立即答了,不仅答了,还答得很坦荡。
她与四爷对视,清楚的道:“爷,二阿哥秉性忠厚,妾身,只是怕福晋对妾身有心结。”
服侍年氏的人本就捏着一把汗,这会儿听这话,差点没吓晕过去,全都壮着胆子偷偷用眼角去瞄四爷的动静,腿肚子个个打颤。
然而四爷没有动怒,他只是拧紧眉头,片刻后才沉声道:“你说的没错,弘晖,的确是忠厚的性子。”忠厚的没有担当,让他一度十分失望,哪怕他已膝下有子,都不敢托以重任。
年氏说福晋对她有心结是真,觉得弘晖无法信任也是真的。弘晖可以善待兄弟,只是弘晖承担不了压力,他即便有心,也是护不住的。而年氏也看出来,自弘昊回来后,自己倚重的,是长子。
既然年氏都看出来了,那福晋呢?或许,这也是他屡屡警告敲打,福晋依然对弘昊防范甚深的缘故。但他又能如何,弘晖能做亲王府世子,甚至比弘昊更适合做亲王府世子,却没法满足他更多的要求,他所谋的,早就不是一个亲王了。如若他的大业能够功成,弘晖的前途,注定要让福晋失望,到时候,该如何安置他们母子?
☆、第41章 清圣宗
一想到此事,四爷就觉得很是为难,对年氏今晚的大胆不免又宽容几分,也愿意成全年氏了,哪怕年氏想要的哈哈珠子是一个汉人。
“起来罢。”四爷站起身,把年氏扶起来,温声道:“你的意思,爷都明白了。过两日让人把那孩子叫来见见,若不错,就让他给福宜做哈哈珠子。”
年氏大喜过望,她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哈哈珠子,更是四爷的许诺,以及默认她与大阿哥结盟。
“别哭了,福宜他们,也是爷的儿子。”四爷笑笑,把眼眶通红的年氏搂到怀里,柔声抚慰起来。
吴桭臣把儿子送到贝勒府之前,先去见了自己的妹妹,把自己要去盛京的事情告诉了她。
听到才见没两回的兄长又要走,吴姨娘很是不舍,但她也明白,吴桭臣是为吴家后代子孙着想,又岂能阻拦?不过见到还是一个胖娃娃的吴熙慕,她心思一动。
“大哥要去盛京,灵宝却还小,不如留在京里,我来照顾。”吴姨娘唤着侄子的小名,目光中带着几分殷切。
吴桭臣摇摇头,看看边上和外甥女玩的哈哈笑的儿子,低声道:“我已答应贝勒爷,让灵宝去给贝勒爷的九弟做哈哈珠子。”见吴姨娘要说话,他抬抬手,“你放心,前两日,我带灵宝去给雍亲王磕了头,灵宝也去见过王府九阿哥的生母年侧福晋,那是位和善人。灵宝年纪小,眼下不用陪着念书,跟着九阿哥玩耍就是了。贝勒爷应了我,他会时常将灵宝接到贝勒府去教导。贝勒爷博古通今,才气远在我之上,能让贝勒爷教导灵宝,这是灵宝的福气。”
看吴桭臣神色真诚,吴姨娘张张嘴,没再说了。
她心知肚明兄长崇敬贝勒爷的才学,有意让侄子去受教导是真,更多的,还是不愿让自己为难。
谁叫她,只是个妾呢?
正室夫人把娘家侄子接到身边来养,别人不会多说甚么,一个妾室,还有夫人盯着……
只是这些话,何苦说出来?吴姨娘心里发苦,也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当年答应留在这府里做妾?
她道:“大哥说的是,我在府里,都听人说起过端贝勒的学问,人人称赞。老爷也说,万岁召见几位汉官,时常把端贝勒叫去,几位大学士都对端贝勒十分推崇。”
吴桭臣听了心里一动,“他果真在你面前说过?”
吴姨娘啊了一声,并未当回事,“是说了两回。”
吴桭臣捋捋胡须,暗暗冷笑。
好你个纳喇揆叙,才把我妹妹放出来,这就想要借我的梯子两头下注了!
憋了一肚子火的吴桭臣看到脸色红润的吴姨娘,再一次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觉罗老太太,哪怕是回家跟着喝稀粥病死了,至少活的自在,哪像如今,喜怒皆操于他人之手,弄得自己也投鼠忌器!
吴桭臣忍了又忍,终究没发作,朝纳喇绛雪招招手,“绛雪过来。”
纳喇绛雪把竹哨子塞给弟弟福安,让他哄着表弟先吹着玩,自己过去给吴桭臣行了礼,仰头清甜甜的喊了一声舅舅。
望着外甥女玉雪一样清灵的面庞,吴桭臣有点担心,这孩子比她生母还生得好,偏偏是个庶出的,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醒过神,面前的外甥女虽有一半汉人的血,却是正经的满人,将来是要选秀的,倒不怕耿氏胡乱做主。只是生的这般好,出身看似高贵偏偏是庶出,怕是到时候又要被指做妾室!
还有四年,若自己能在盛京干好贝勒爷交待的事,或许能求求贝勒爷,想法子为这孩子谋一个出路。
吴桭臣心里暗暗计较着,从怀里掏出块兔型玉佩递给纳喇绛雪,道:“上回舅舅见你见的急,这是舅舅补的礼。”
纳喇绛雪一看这兔子雕的小巧玲珑,玉色温润,还有两颗小红宝石镶嵌做了眼睛,心里就十分喜欢。只是她自幼因耿氏的缘故就练出一副好眼力,心知这兔子看上去小,怕是十分贵重,并不敢收。
吴姨娘把玉佩拿过来,发现这玉佩竟是温热的,大吃一惊,道:“大哥,这是暖玉?”
“没错。”吴桭臣看吴姨娘一脸骇然,宽慰她,“收下罢,大哥如今也是托贝勒爷的福。这暖玉,是贝勒爷赏的,在补气安神的药液里浸了一年,戴在身上,能安神志,小孩子,还是要能睡才好。”
纳喇绛雪上次亲眼目睹生母和胞弟被人带走,之后高热不退,稍微好了一些又被耿氏令人强带回府与耿氏一起关到柴房。再是聪明懂事,也不过□□岁的小姑娘,如何能不被吓到,放出来后虽然有揆叙约束耿氏,她们母女能过上清净的日子,但纳喇绛雪却落下个惊悸的毛病,吴姨娘让人请府里的大夫来看过许多次,吃了不少药都不见效。倒是有心想请个太医来看,然而耿氏不松口,吴姨娘怕把耿氏逼急了再出别的事端,也不敢强求,只是心里愧疚的厉害。
眼下捏着这块玉,尽管知道实在太过贵重,依旧为难了。
她想了想,问道:“灵宝可有?”
吴桭臣哈哈一笑,“那小子,吃的香睡的沉,要这作甚?”他从吴姨娘手里把玉佩拿过来,亲自给纳喇绛雪佩上,道:“这玉,原来就是给绛雪求的,你不必再说了。”
吴姨娘喉头发涩,对纳喇绛雪道:“还不快谢过舅舅。”
纳喇绛雪赶紧给吴桭臣福身行礼谢过。
等吴桭臣走后,纳喇绛雪把玉佩仔细打量过,凑到因不舍还在擦泪的吴姨娘身边,安慰道:“姨娘,您别哭了,这是好事,舅舅领的是正经差事呢。我听何三姐姐说过,端贝勒很受万岁疼爱,舅舅投在端贝勒门下,往后就不用愁了。再说舅舅过几年就会回来,到时候肯定会留在京里,您还能和舅舅时常相见,这两年也能写信过去,总比以前一直担心要好。”
吴姨娘擦擦泪,怜爱的搂着女儿,“你啊,真会劝人。”说着想起何妙兰,“你何三姐姐上回帮了你,后头又来探望你,这回你舅舅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你挑两样也去你何三姐姐家里看看。”
她手指在面前一匹朱红金丝绣柳叶团绣纹潞绸上摩挲而过,幽幽道:“何家有恩于咱们,你舅舅如今投效在端贝勒门下,干的又是文事,你去问问何三姑娘,看看何大人可愿挪一挪位置,顺道把这匹布带过去,咱们也用不上。”
纳喇绛雪看了看那接近正红的颜色,就明白为何吴姨娘说用不上。她点点头,有些担忧的道:“不会给舅舅添麻烦么,要不咱们多送些东西过去。”
舅舅投效过去,就要引荐人,难免端贝勒不会有别的想法。就像她们在家里,姨娘才复宠的第一个月,分在院里的人都不敢马上就推荐家里的亲戚,还是姨娘信了他们的忠心后才一家又一家连上。
“别担心,这就是你舅舅的意思。”或许还是那位端贝勒的吩咐呢。吴桭臣临走时那番话说的虽然不太明白,但吴姨娘约略也有点数。何家看上去不打眼,其实在旗人里颇有几家亲戚。那位何老爷听说又好文,端贝勒要办的那个甚么报纸,需要的,可不就是文人秀才。
也是有些古怪,进士举人不要,要找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