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和国家,看重的从来不应该是血统,而是认同!
时光流转,直到日影西斜,站在屋中痴傻许久的王诩方回过神,他毕竟不是鲁钝之人,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苏景话中之意,可实在是,太难了!
“太孙心有大志,但,谈何容易!”
“师兄果然并非迂腐之人。”苏景一挑眉,淡然道:“当初我在扬州,姨父姨母每日战战兢兢,所忧虑的不过是如何将我平安养大。后来他们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如何让我顺利认祖归宗,家中又不用承担罪责。彼时姨母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亲王府中能我有一席之地。而如今,孤成了太孙!”
是啊,即便有个皇家血脉,可谁都不会想到,一个侍妾生的孩子,从小就被抱离皇室的孩子,最后不仅成功回归皇族,还将继承万里山河。
王诩深深看了苏景一眼,发现了对方身上那从幼时就拥有的傲然,不由道:“殿下从小就非凡人可比。”
“所以……”苏景坐上首座,居高临下望着王诩,“师兄可愿助孤一统山河?”
这一统山河,统的不仅是山河,也是满汉隔阂,天下人心!
王诩沉默片刻,最终在苏景的目光中缓缓跪下,恭敬的磕了头,“草民王诩,愿为太孙效犬马之劳。”
☆、第 101 章
立夏一过, 江南风光便一日胜过一日, 百姓烹新茶, 尝新食,供祖先,有的人家还将自家满周岁的胖娃娃放在秤上,待看到娃娃添了斤两,就觉着孩子平安长大的机会又添了几成,遂全家欢喜。
天清气爽, 苏景心情极佳带着人在江宁城中逛了起来。
曹颀看了看前面似是在认真观景的苏景,对身边的曹玉瓷使了个眼色。但曹玉瓷捏着帕子涨红了脸, 喘了几口大气, 就是不敢抬脚。
见到曹玉瓷这副不上台面的样子,要不是想着这只是堂妹,不是亲妹妹,他都要当街开骂了!
“五少爷。”
被小厮一唤,曹颀这才注意到前面的苏景已经进了一家茶楼,他也不想再理会曹玉瓷,赶紧跟上。
招呼小二收拾一间临窗的上好雅间出来, 曹颀又转去厨房亲自盯着手底下的人换了茶壶茶杯, 泡好茶自己再端上去。到门口的时候, 见着曹玉瓷还带着两个丫鬟, 三个人在那儿怯生生的不敢进门, 屋里的苏景临窗而坐, 眼神都没落在屋中, 他额头一抽,低声道:“寻个角落坐下罢。”
曹玉瓷娇艳的小脸露出狠狠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到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了。
曹颀简直恨不能没带这么个人出来。
他心里盘算着回去不管如何都要劝说家里换个人,面上却堆着笑过去,“公子爷,这是今年新下的金线喉,您品品。”
“不错。”苏景今日本就不是为了喝茶,而是钓鱼,他品了口金色的茶汤,赞了一句,目光又落在下方的湖面上,“那船上的人,倒是有几分眼熟。”
曹颀随着苏景手中折扇指的方向看过去,眼角抽动两下,勉强笑道:“回公子爷的话,那是李家两位表兄。”
“喔?”苏景看着曹颀不自然的神色,“怕是有一位表妹罢。”
“这……”曹颀呵呵了两声,见苏景虽是问话,但分明一副笃定模样,心道这位太孙眼神儿和记性都太好了。不过尽管他心里此时百般想法,却不敢再糊弄,只得捏着鼻子道:“公子爷慧眼,其中一个的确是李家舅父嫡出的三女。”既然说了,也没甚么好隐瞒的,曹颀干脆说了个彻底,“她闺名叫樱雪,今年才十四,因是李家舅母年过三十才生的嫡幼女,李家上下都十分疼爱她,打小就跟在几位兄弟后头念书启蒙,诗画做得好,也会骑马射箭。”
苏景听了这一长串,忽然笑道:“倒是正经满洲姑奶奶一般的教养。”
这话,便有些不好接了。
李家也是内务府包衣名下,照理,李家的女儿是要参加宫女小选的。当然,照着曹李两家的荣宠,姑娘求个免选很容易,不会送去做宫女,恩宠如曹寅,两个女儿以包衣出身,都被康熙硬生生抬入上三旗,一个嫁给铁帽子平郡王讷尔苏为正妻,一个嫁给蒙古藩王为正妃。
但有些事情,私下明白是一回事,放到台面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苏景似乎也不想让曹颀接话,收回视线后又看向一路都不曾理会过,此时安安分分呆在角落的曹玉瓷。
“你这妹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
眼见曹玉瓷像是被苏景说话的声音给惊了一下似的,曹颀嘴里发苦的解释,“四妹她打小养在家里,没见过世面,倒是让公子爷看了笑话。”
“原来如此。”苏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善解人意道:“江南民风毕竟不同,她自幼在江南长大,有这般性情,倒是怪不得她。”说着他一叹,“你若早些说了,今日不该为难曹姑娘。”
曹颀听到这话,忙道:“能陪公子爷看看江南山水,乃是奴才兄妹俩的福气。”
“可我看曹姑娘未必如此认为啊。”苏景朝曹玉瓷看了一眼,见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蹭的窜起来,终于没忍住笑了笑。眼前这曹玉瓷,让他想到了一个藏在记忆深处许久的人。
看到苏景的笑容,曹颀先是一愣,继而垂下头,眼珠灵活的转动起来。
待回到家,曹颀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叫到上房。
徐氏一见到他,就着急道:“如何,太孙可喜欢玉瓷那丫头。”
“娘,你着甚么急躁,让我歇歇。”
“歇甚么歇,你是要急死我是不是。”眼见曹颀还在那儿不紧不慢的喝茶,徐氏气的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巴掌。
“行了行了,你让他好好说话。”曹宁喝了一声,转而看向曹颀:“到底如何?”
“玉瓷那姓子家里谁不知道,一路上就没跟太孙说句话,像谁要吃了她似的,离得远远的。”曹颀把苏景喝口茶曹玉瓷都要坐在墙角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曹宁和徐氏脸色都十分难看。
徐氏攥着帕子揉了又揉,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早就说那丫头不成,不如让三丫头或是我们颖儿去,好好一场造化,生生白费了。要不是二嫂行事太霸道!”
“行了!”曹宁不耐烦道。
徐氏却突然发作,不给曹宁面子道:“有能耐在我面前发脾气,怎么遇上二房的事你就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她一抹泪,“你说说,长房就罢了,大伯在老太太名下,是嫡子,又与万岁有同窗的情谊,家里全靠他撑着。咱们别说敬着长房,就是给长房当牛做马,都应该应份。可二房呢,二哥不过在织造府领个闲差,每日一二个时辰就回府上吃吃喝喝的,二嫂管不住二哥,整日在家里吵吵闹闹,连大嫂都得受气,她还爱往娘家搬银子,动不动就是满洲大族出身,不能让娘家人小看。公中亏空这么多银子,有一多半是二房给造的。”
“我让你别说了!”
徐氏被暴怒的曹宁吓了一跳,再看他一掌拍下后脖子上青筋都鼓了出来,唯恐曹宁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敢再说。
“你,你这是怎么了,快喝水缓缓。”徐氏服侍着曹宁用了半盏温茶,又吩咐下人赶紧拿薄荷香来给曹宁擦在太阳穴。一通忙乱下来,曹宁脸色终于恢复过来。
曹颀也叫吓得不轻。要知道曹家嫩个少了曹宁,但三房少不得曹宁。他不由抱怨起徐氏,“娘,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戳爹心窝子干甚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伯和二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你还说。”徐氏瞪了儿子一眼,再看曹宁犹有些青黑的面色,讪讪道:“我这不是心里不舒坦。”
“唉……”曹宁长叹一声,喃喃道:“也是我无用。”
论起来,家里是长房在撑着没错,但甚么琐事,脏事都是他在干。就是这样,他依旧比不上一个吃喝玩乐的曹宣。但他又能如何……
曹宁摆摆手,不想再提这些小事儿,“你老实告诉我,玉瓷是不是真的不堪用?”他说着意有所指的看向徐氏,“别理会你娘那些小算计,这关乎到咱们曹家上下的性命!”
曹颀正色道:“玉瓷的确是束手束脚的。不过,我今儿倒是发现太孙像是有些玉瓷。”
“果真!”曹宁眼神一亮,催促道:“你见着甚么了?”
“玉瓷慌里慌张,太孙不仅没怪罪,还望着玉瓷失了失神。”曹颀回忆起当时观察到的情景,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我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回来这一路上想想,我觉得,太孙当时那神色,当着是有几分喜欢玉瓷的。”
徐氏不敢相信,“就四丫头那缩头缩脑的模样,太孙这是?”
“你懂甚么!”管她性子如何,到太孙跟前服侍,不都得变成温温顺顺的。再说,男人终归是看眼色。曹宁瞪了一眼徐氏,琢磨了片刻后道:“你随我去趟你大伯那儿。”
曹颀一愣,“这就告诉大伯,万一太孙没有看上玉瓷?”
“那又如何。”曹宁满不在乎道:“她就是不得宠,能在太孙身边服侍,也是她的造化。”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曹家女能不能在太孙那里得宠,要紧的是让太孙收下曹家的女儿,给曹家一个靠过去的机会。至于曹家女往后能不能有福分,那是后面的事情。
“就玉瓷罢,说起来,她是咱们家里头一个太孙松口带出去的姑娘。”曹宁怅然道。
徐氏心有不甘,但看到曹宁已经打定主意,连曹颀脸上都有几分支持,也只得认了。
父子两人到曹寅那里一说,曹寅虽然大感意外,却很赞同曹宁的看法。
先送个太孙能接受的人过去,要真烂泥糊不上墙,到时候曹家已经靠上太孙,想要再送人那也容易得多。
“就四丫头罢,你让徐氏与兆佳氏说一说,好生给四丫头置备些东西,虽说只能做个侍妾,太孙如今也在江南,但四丫头总要跟太孙回宫,到时候花银子的地方就多了。”曹寅自小就入宫陪伴在康熙身边长大,很清楚宫里那些道道。
“但愿太孙能收下人。”曹寅与曹宁互看一眼,彼此都有些提心吊胆。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苏景像是如同曹颀所说的那样对曹玉瓷果真有些喜欢,真将曹玉瓷收下了,并且还将曹玉瓷安置在自己院子中的厢房。消息一传出去,顿时引起阵阵波澜,尤其是与曹家守望互助,又是姻亲的李家,更是大为意动。
“主子,李家果然有动静了。李煦已让人打探曹姑娘带走多少银子,还暗中让人去找曹姑娘先前议亲的唐家。不过唐家没有理会,只说内务府上三旗包衣要入宫小选,断然不会私下议亲。”
正与苏景下棋的王诩听到石荣的话,打趣道:“想不到太孙这一美男计一用出来,便有奇效。”
将手中的白棋一扔,苏景笑道:“是否奇效,还需看看唐家。”
说到唐家,王诩犹豫片刻也扔掉手中的黑棋,“太孙是不是要动晋商了。”
“若范家就是晋商,你这话倒算不错。”在自己这个前任师兄,新任幕僚面前,苏景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意图。这原本也是他们层层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王诩显然没有苏景那般放松,他神色凝重道:“以草民之见,太孙当再缓一缓,范家盘踞山西,又蒙圣恩获赐盐场,几十年过去,江南几乎半数盐引掌管在范家与范家姻亲手中。更要紧的是,是范家承运洋铜,若动范家,只怕不仅盐市崩溃,就是铜钱,也要一日数跌,到时候百姓家破人亡不在少数。”
“师兄说到要紧之处了。”苏景含笑听完王诩的肺腑之言,看了看石荣。石荣会意,转身去隔间与石福一起抬了个木箱放到王诩面前。
王诩不明所以,在苏景的示意下将木箱打开,却发现里面是满满的一箱子书册。
“这些书册,都是孤在各地的钱庄票号记录下来的每月铜价起伏。”苏景给王诩解惑,“这几年铜价银价起伏不定,孤早有察觉,不过以前一闲散满人,力有不逮,只能将此事放过。孤回了京中后,清查内务府弊案,却发现内务府有人与皇商勾结,暗中操纵铜价和银价。孤一路追查不肯放手,就引来一场前明皇室的为主谋的杀身之祸。”
王诩悚然。
苏景笑道:“师兄是自己人,孤自然言无不尽。倒并无他意。”
王诩长出一口气,忧虑道:“若的这些人果真如此胆大,太孙如今尚在江南,更不宜动手啊。”就连在京城那些人都敢豁出胆子去行刺皇孙,到了江南,那些人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他们要是敢来,我们正好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石荣满脸狰狞。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他们是被乌喇那拉氏骗了没有准备,也没有估算到那些逆贼有如此大的胆量。可如今,他们不仅早有准备,兄弟们还个个添了压箱底的东西,要是再来一回,必然叫那狗贼个个有来无回!
王诩与石荣自然说不到一处,他看都不看石荣,诚恳道:“太孙身系天下大局,如何能轻易涉险。国之硕鼠自然要除,太孙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太孙三思才是。”
“我在京中就三思过了。”苏景看出王诩是真心实意担忧,安抚道:“师兄放心,我既然来江南,便有万全之策。你也知我的性情,若无把握,我绝不会用性命冒险。”
这倒是真的。王诩深知苏景不是个胡乱冒险之人,打定主意后更难说动,也不再劝,只是决心要更加注意江南士林的动向,万不能让有些糊涂的东西与那些硕鼠联手,坏了大事。
他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书册,道:“唐家与范家数代联姻,又和曹李两家有旧,太孙是否想先从唐家下手。”
“不错。”苏景道:“唐家五房在泉州经营船行,每年为唐家带入数十万两银子,自孤令人与倭人来往,开掘倭国银矿后,银价一路往下跌落,海贸因之更为兴盛,但唐家的商船竟不增反减,孤令人私下查探后才知道,唐家的生意,明着是衰败了,实则唐家每月有十五艘大船,借着运送军粮和精盐的名头,去了沧州,顶着范家的牌子,把在倭国采买的银矿石运到范家库房之中。”
王诩倒吸一口凉气,“范家费尽心机暗藏这么多银锭,是打算干甚么?”
不干甚么,不过是准备山穷水尽时与自己打一场货币战争罢了。清朝虽然民间百姓用铜,但说到底,清朝已经从铜本位过度到银本位,有了充足的白银库存,就能操纵银价,继而操纵物价,做到极处,就变为操纵天下!在这个还处于金融意识蒙昧的时期,范家能看出白银隐藏的价值,的确是天生的商人。
可惜,他们挡了自己的路。有些东西,原本就只能掌控在统治者手中,旁人,触之当死!
王诩学识渊博,但奈何是地道的儒生,见识自然不能同苏景相比,在详细翻阅过几本记录的书册后,他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甚么,但总有一个地方阻碍着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苏景对唐家必除之心的理解。
“太孙打算何时动手。”
苏景看了看外面,此时日正当空,天清云净,恰是好天气。
他唇角微翘,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放,缓缓道:“便是此时罢。”
☆、第 102 章
仿佛失去感知, 唐德对周围女眷的哭喊声, 男人愤怒的嘶吼声, 还有老仆的求饶声都充耳不闻。直到他垂下头时,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忽然飞来,咕噜噜在地上转出一道血线,停在他眼前的,四目相对,他终于眼皮上翻, 昏了过去。
“老爷!”原本被兵士用刀圈在院中一个角落互相抱着瑟瑟发抖的几名女眷忍不住了,想要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