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明明可以节省两个音节,他却从不叫她露西。西泽似乎可以在他的计划里始终保持冷静,露辛德自己却不冷静了。
阿瑟显然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交给他们一只位于西岸的小太平洋型船舶公司与几家香烟俱乐部,美其名曰订婚礼物,事实上,她知道,这也是他的家庭往他身上增加砝码的一种。她渐渐从中了解到,穆伦伯格虽然在东岸,却在西岸拥有无数太平洋船舶公司。露辛德曾为此疑惑了一阵,后来她渐渐想明白了:西岸有什么值得穆伦伯格投资的?当然是加利福利亚!要打入南方民主党严防死守着的加州可不容易,这群共和党人为了拿下加州可算是费尽了心思。
穆伦伯格在东岸也有一些船舶公司,不过都在靠近迈阿密与西锁岛的南边。但他们手头没有铁路与长途巴士的生意,不过他们显然比拥有铁路运输的斯坦福家族聪明多了,毕竟铁路横贯东西岸的第二年,苏伊士运河的通航险些击垮斯坦福。除此之外,他们占领了大量航空客运的先机。露辛德猜测,这家德国人之所以包揽太平洋上航运公司的航线,除了对加州的共和党选票虎视眈眈以外,也许在亚洲也有着许多生意。
也因此,露辛德猜测,如果西泽要偷偷逃到西岸,也许只能乘坐火车,或者选择乘坐灰狗长途巴士。
但在这一切顺利进行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在秋末的某一天的晚餐桌上,阿瑟的秘书走进来,交给他一封来自加利福利亚的信。
也许在餐桌上拆开那封信,是令他感到最后悔的一件事。
露辛德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她看见信封里是一笔八千三百美金的汇款清单。
起初她不知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直到汤普森进屋里来,递给阿瑟一只钱包。
他将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身份卡,护照,现钞,支票单,车钥匙……还有几张事先准备好,下礼拜六出发前往加州的灰狗巴士车票。
清空这一切之后,阿瑟将钱包沿着长餐桌滑过来。钱包停在他面前,他没有伸手去接,眼看着它从餐桌那头落到地上。
两秒之后,西泽在餐桌下的手将汇款单揉成一团,起身离开。
那一刻他的父亲哈罗德与阿瑟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摔门出去以前,额头上暴突的青筋。
餐桌上再次浮现起微妙的笑容。她眼看着阿瑟满布皱纹的面容上,那双威严而浑浊的灰蓝色眼珠逐渐眯成一条缝。
露辛德猜的没错。
阿瑟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即便西泽伪装得再巧妙,他身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阿瑟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可以超过一个季度,即便他幸免了,别人也不能幸免于此。
露辛德望着餐厅门打开的方向——被他暴力摔开的门此刻仍惊疑不定的在风里晃动。她说了句抱歉,从餐桌起身打算追过去,阿瑟却告诉她说:“露西,对此我很抱歉。我只希望你们之间一切顺利。在纽约州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订婚的消息之前——我认为他务必得失去一段时间的人身自由。”
这三个礼拜对淮真而言,比以往任何三个礼拜都要漫长得多。
这个秋天无疑是个多事之秋。最先发生的是旧金山华埠的一次空前激烈的排日游行,几乎所有华人店铺都将库存的日本化妆品与刺绣,拿到仄臣街进行焚烧。私卖日货将被罚款两千美金,私买日货者将被罚款一百美金。
由于云霞与早川的恋情在华埠早已不是新闻,自从某次她险些被街坊拦截辱骂之后,罗文几乎不准云霞踏出家门半步。即便如此,也时常有顽固老者上门揿铃,希望云霞公开表示不与日本人来往,否则他们会往阿福洗衣店门投泼臭鸡蛋。
由于雪介在位于联合广场的旧金山艺术大学预科学习即将开课,她决定和同校的两位白人女孩一起租一间靠近市区的公寓。淮真有向她建议过伦巴德街1-107号的四人公寓,三人去看过之后,很快决定租下来。她有向淮真提过,希望能在入住前尽快找到好相处的女性合租室友。淮真便向罗文与云霞提议,也许可以让云霞与雪介合租一间公寓,一来可以避避风头,二来,伦巴德街有直达前往伯克利轮渡的缆车,会比华埠便利许多。
罗文与阿福都没有反对。而云霞已经将近两个礼拜没有与早川约会过了,搬出华埠的心情自然比谁都迫切。
但由于女儿不在近旁,阿福担心女儿学坏,最后决定让淮真和云霞两人一起搬出去住。她们最后分到的那间卧室,每月租金一共二十五美金,阿福非常愿意为两人负担其中的十五美金。
因为是五个女孩要搬家,搬家那天,早川请了许多男性朋友过来帮忙。淮真跟着一辆车,将一些箱笼载到伦巴德街时,发现克洛尼尔也来帮忙了。深秋天气,他和人一起抬着重物上楼下楼,忙出一身汗。和他一块儿的还有个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孩,间或也会帮忙拎一些小件重物。两人举止亲密,也不避讳人,见淮真四肢纤弱,休息时也会上来搭把手,颇为热络地和她聊天。
趁女孩不在,淮真便笑着问克洛尼尔,“女友?”
他笑着承认说,“是的。”
淮真发自内心赞美,“她看起来非常nice。”
克洛尼尔红着脸说谢谢。
过了会儿颇不好意思的补充说道,“我们昨天开始交往的。”又低声同她说,“今天早晨早川告诉我你在,问我要不要来。我说为什么不呢?他说,你这么快交了新女友,在东亚文化里似乎显得有点太轻浮了。”
淮真大声笑起来,说,“别听他瞎说,又不是结婚,没人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楼下又有行李送来了,克洛尼尔忙跑下楼。
淮真出了一身汗,靠着二楼起居室窗户喝温水。视线掠过窗外,看见对面白色洋房紧锁的房门和漆黑的窗户,所有期盼也像是跟着落了空。
没有谁非得对谁守什么不相干的承诺,刚才对克洛尼尔说的话倒像是对自己说的。
秋天要过去了,截止今天正好三个礼拜。
搬家结束后,淮真回到唐人街,立刻将富国银行所有存款与股票套现,照着西泽银行账户地址汇款过去,之后才去了中西日报领取她最后一笔的薪水。雷女士一见她,立刻招招手,大声叫她过去,说有东西给她。
拿到那只信封时,淮真原以为雷主编良心发现,额外支付了她一百美金。看到信封上发件人地址印着蓝色标徽,上头写着“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时,她仍疑惑了一下。
等打开信封,掏出那张信纸,看见抬头上的“大西洋区大学联盟跨文化研究会议邀请函”字样。
信件内容是写着——
Dear Miss Waaizan Kwai,
On behalf of the Medical Record you reported on Chinese and Western Daily-English Version, I would be very pleased to invite you to attend a conference of Intercultural Research to be held in Columbia University, from October 18th to October 20th, 1931…
(尊敬的季淮真女士,鉴于你刊载在中西日报英文版的行医录,我们很高兴能邀请到你来参加十月十八日至二十日在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跨文化研究会议……)
后面用一些段落,简明扼要的阐述了,假如她在这次会议中获得三位教授推荐,能获得直升入教育学院的特权,以及讨论主题能刊载在大西洋区大学教育期刊最佳推荐版块上。信件落款是六所未来东岸的常青藤大学校长联名签名。
读完这封信,淮真终于震惊了。
她打心里是感觉到喜悦的,但是一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我几乎会错过高中生涯的整整一个月……”
雷女士表示不能给她任何建议。不过如果她打算放弃高中第一个月的课程学习的话,她必须提醒她:以前洛杉矶唐人街有个华人女孩也收到过东岸几所大学的邀请,但是最后因为大部分东岸学校不止排华,甚至对女孩也有偏见。所以即使她带着自己的论文与讲稿赶到东岸,最后还是被会议拒之门外。
她希望她能慎重考虑。
淮真说她当然会慎重。
整理这份行医录,只是出于对惠大夫的崇敬与尊重,以及对西医对中医保有的偏见感到气愤。她知道自己在跨文化教育领域的知识多少会比这个时代领先一些,但当她决定选择公立理工高中时,就已打算好这辈子弃文从理,不再干回这没什么职业优势的老本行了。
仔细考虑的结果是,比起被仇华仇女的学校拒之门外,她还是决定安安分分做一个理科学校的高中生,这样比较保险。
那份邀请函当天就被她束之高阁。
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周中西日报的英文版头版竟然刊载了这件事——阿福洗衣季淮真小姐为中医正名,受邀参加东岸知名会议,是三藩市唐人街的骄傲。
第86章 金钉3
一开始,这也许只是某个编辑被虚荣心冲昏头脑,才会在没有经过主编及淮真的同意下,擅自在第三期英文月刊的版面发出了这样一条新闻。
向来被忽视的华人群体中,又太多年轻人,急切地希望借助中西日报获得白人社会的认同。他们本以为这点无足轻重的举措,并不会在白人社会激起一点风浪,可他们想错了。华人需要发言权,中西日报英文版创刊不过三期,已有太多白人翘首以待的想要看到他们出臭。比如上一次淮真那一篇行医录,又比如这一次大西洋区的会议。
陆路月刊的编辑捕捉到消息,立刻在九月最后一期报纸上挖苦了这件事——“大西洋地区大学联盟时常会发出一些无足轻重的邀请函。到会人数年年爆满,我敢相信,负责发送邀请函的人并没有时间去确认受邀请人是否属于他们向来排斥的人群。”
对于陆路月刊对华人群体的挖苦,暗地里排华的学校联盟回答地十分圆滑。他们在下一期滨海日报上这样说:事实上,历年来,几乎没有有色人种在会场发表过演说。
究竟是有色人种不愿意,还是被他们拒之门外,也因此成为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秘密。
这件事究竟被华埠外的白人嘲笑了多久,淮真并不知道。这是华埠向美国社会又一次失败的叩门,比起上一次的愤怒,这一次她内心平静得多。
一开始,她唯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她期待已久的高中生活。
不过很快,云霞这位高中毕业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让高中生们觉得好玩的事太多了,但是绝对不包括看报纸这一项。会歧视华人的人永远会秉持他们的偏见,他们盲从于排华主流。不要尝试纠正他们的观点,和你认为好相处的人相处,你的高中生活会过得相当自在。”
这是云霞对于生活了十八年的华埠,和走出华埠中学,到公立高中上学一年时光的总结。
云霞对高中的经验应该并没有太大差错。
大学开学比高中早一个礼拜。夜里仍要在惠老头那里工作,因此淮真也比云霞晚一个礼拜搬到伦巴德街去住。
惠老头决定关闭惠氏诊所的决定,淮真却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天是理工高中开学的前一个礼拜五。淮真去学校报道回到家里,午餐桌上,阿福突然问淮真:“我们把惠老头的诊所租下来作新店铺怎么样?”
淮真有些愕然。
阿福说,“这几天他都在和我商量。他要带那个菲律宾女朋友去欧洲度半年假,走得急。去登报招贴广告,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说这么多年老邻居,叫我随便开个价钱,三五十美金就行,希望我帮他这个忙。”
淮真突然有些吃不下饭了。她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放下碗筷跑出门去。
惠氏诊所店铺开着门,一个妇人在柜台后头将一抽屉一抽屉的药收拾出来,另一人在后院洒扫。针灸间的椅子都倒扣在了桌上,地上洒了水,空气里是湿漉漉的尘埃味道。
惠老头坐在椅子里喝咖啡读报纸。
一见淮真来,闲闲地招招手,说,“丫头,来得正好。这些菊花甘草,丁香什么的,你来整理整理好,过两天,有人上门来收。还富余十几盒男子汉丸,都给小六爷送去,替我慰问慰问他的腰子。”
淮真咬牙切齿:“谁要替你送!”
惠老头手一摊:“预支的六十美金工钱还给我!”
淮真瞪着他,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咬牙切齿的说:“不还!”
“你赖皮!”
“你才赖皮!”
“我怎么赖皮了?”
“黄先生的痛风病,冯太阳虚盗汗都好了吗?陈家三丫头久热不退两副药都还没吃利索,不等她好,你跑哪里去?”
惠老头呆了半晌,然后说,“我都叫他们上西医院去了。要上西医院看病,这会儿都早好了。”
淮真根本不听,哗啦啦翻动行医记录本:“范小姐遗尿症前天才来看过,康老太肺气病……”
“我昨晚挨个打电话,都叫她们上西医院去了。”
淮真忍了又忍。
惠老头指着她:“不许哭!”
淮真仰起脑袋,憋了半晌,才问他:“是不是我那份行医录写的太差惹那些报纸骂您,您心里不痛快……”
惠老头看她脸颊通红,“他们说的不全错。有些病,我也没辙。惠氏诊所在这,没人愿意上东华医馆看病。”
淮真,“可您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
惠老头叹息着,“我年纪也大了,就想去旅旅游。我等得及,我那芳龄五十有六的女朋友萨尔瓦多可等不及要跑了。”
淮真噗一声,险些笑出鼻涕来。
惠老头也笑了:“笑了好,会笑的丫头交好运。”说罢扬扬手,将抽屉里一本发黄线装本递给她,“这是先考,跟着中央太平洋铁路工人一路行医治病记下的玩意儿,有些年岁了,还算有点意思。他就留给我这么点遗产,我拿着没用,交给你。”
淮真犹豫着接过来。线装书封皮上以毛笔书写着名字,惠当金山见闻录。
淮真快速翻看一边,突然愣住了,“您这是……”
惠老头眯缝着眼睛看她,“你那英文记录写得不错。”
最近挨骂挨多了,惠老头一夸她,淮真立刻就有点受不了,背过脸,险些哽咽起来。
惠老头慢悠悠地说道,“又哭又笑,黄狗濑尿。”
淮真忍了忍眼泪,转过头接着说,“你先跑了,留我一个挨陆路月刊批评,真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