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环视四顾,周围一片柳色青青,有黄鹂鸟在枝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嘀呖呖”的叫声,清脆悦耳。这让方琮珠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春天来了就有希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慢慢的变得生机盎然。
德国那边已经装货上船朝中国这边发货了,估计海上最多走一个月应该也能到了,这边厂房修起来,干上一个月就能当用,一个月里边让阿大帮忙招工,以前的熟练工能回来便最好,不能回来还得弄一批培训班,要让工人们来了就能做事,不能上工还得学这学那,浪费时间。
所有的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行动中,方琮珠看着房梁上的瓦片渐渐的覆盖住半边屋顶,嘴角浮现出了笑容。
“大小姐,夫人怎么样了?老爷醒过来没有?”
阿大看到方琮珠笑,心里舒坦一点点,这几回大小姐过来,总是眉毛皱着,今日见她笑了,阿大这才放松些。
“我母亲好得很呢,哪天我开车接你去上海看看她?”
“不用了不用了,这边哪里走得开?”阿大憨厚的笑着:“我可是要帮夫人看好院子呢,若是哪日老爷忽然醒过来,夫人要与老爷一块儿回来,这方家大宅还得是原来的方家大宅才行啊。”
“谢谢你了,阿大。”
方琮珠由衷的道了谢,没有这些忠心的下人,方家现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当下与阿大交代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阿大,要着手准备招工了,我等会回去写一叠招工的宣传纸,让人到苏州街上去贴着,多贴几处。”
“就招工了?房子没盖好,机器也没回来。”阿大指了指那个尚未完工的屋顶:“盖好瓦以后,这还得粉刷一下才行。”
“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等着学校放春假的时候我会回来亲自招一批工人,若是有些人勤快但是以前没做过厂里的事情,还得先招了培训好才能上岗啊。”
这年头复旦大学有个比较长的假期,因为是春天插秧的时候给学生回家帮着务农的机会,故此取名“春假”。为什么给方家盖厂房的人这么卖力的干活,也就是想赶在春假之前将房子盖好,他们就有功夫去忙田地里的活计了。
“大小姐的意思是,春假你会回来亲自招工?”
“是啊,肯定要把把关才行。”方琮珠冲着阿大笑:“到时候我会带母亲回来住一段时间的。”
“好啊,好啊。”
阿大激动得搓手,对于她来说,方夫人是她永远的小姐,两人一块儿长大,从小她就服侍着方夫人,出嫁以后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方夫人曾提出要给她找门亲事,可是阿大坚决不嫁:“我只跟着小姐,哪里都不去。”
这一跟,就跟了差不多大半辈子,蒋二小姐变成了方夫人,可阿大依旧还是阿大。
方琮珠将手搭在阿大肩膀上,真心的说了一句:“阿大,谢谢你。”
阿大眼圈子红红:“大小姐,谢什么,这是我应当做的。”
回到上海,跟方夫人说起苏州这边的事情,听说厂房快要盖好了,方夫人听了挺高兴:“真好,等着机器回来就能重新开工了。”
“母亲,春假的时候我回去招工,你也跟着去住两天罢,阿大很想你。”
方夫人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不想回去,只是一想着你父亲,我这心里就难受,巴不得每日里陪着他多坐坐,多说说话。那个史医生说,我与你父亲说话说得越多,他醒来的可能性就越大,什么亲人的呼唤就是通往光明的征途啥啥啥的……”
方琮珠笑着安慰她:“看起来父亲肯定能醒来的。”
方夫人初次见着史密斯大夫的时候,非常害怕,总觉得这人皮肤如此白,一双蓝色的眼珠子,分明就是鬼怪,她曾将方琮珠拉到一边低声道:“难怪别人说西洋人是洋鬼子,真的和鬼一样。”
最初她不敢看史密斯大夫,生怕会被“鬼”给吸走魂魄,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史密斯大夫的金发碧眼,到现在,她也会和他打招呼,学着护士们说“Hello”,能很自然的看着史密斯大夫说话。
当然,肯定是护士帮着翻译,否则方夫人与史密斯大夫这是鸡同鸭讲。
“你父亲肯定能醒过来的,原来他都不会动,今日我拉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指抓住了我,只不过才一会儿就松开了。我让护士去喊史密斯大夫,史密斯大夫过来检查了一遍以后,说你父亲的情况良好,刚刚他的反应是什么大脑受到刺激,以后咱们跟他多说说话,他会每天都有进步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
听了这话,方琮珠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上辈子看到过新闻,车祸以后变成植物人,有些沉睡十几年都不醒来,而有一些却很幸运的被亲人唤醒,说不定方正成就是幸运的那一种呢。
春假的时候,方家人回了苏州,方琮珠开车,老金坐在副驾驶上指点方琮珠开车,方夫人和方琮亭带着方琮桢坐在后边。
方琮桢小皮猴儿一般,总是站起来朝前边看:“阿姐会开车真神气,以后阿姐教我开车,我也要学会开汽车!”
“不要与司机说话。”
方琮珠手握方向盘,逗着方琮桢:“你跟阿姐说话让阿姐分神了,说不定汽车就开到路边的田里去了。”
方夫人赶紧拉住方琮桢:“琮桢你快坐好,别扰乱你姐姐开车。”
小皮猴儿这时候也乖巧了,赶紧乖乖坐好——毕竟汽车翻了可不是小事情。
回到方家宅子,看门的下人见着方夫人下车,赶紧跑进去报信:“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小姐回来了!”
阿大听着看门人嚷嚷,赶紧在衣裳上擦了一把手,飞快的朝门外边跑了出来:“夫人,夫人!”
见到方夫人,阿大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夫人好像瘦了,是不是住不惯上海啊?”
方夫人冲她笑:“没事的,瘦一点好呢,走路都轻快了。”
“阿大,招工的宣传纸贴出去以后,有多少人过来报名的?”
“来了不少呢,差不多都是以前厂里的,我都给记下名字了哪。”阿大开开心心的告诉方琮珠:“我按着大小姐吩咐的,原来在厂里做事的,直接就给通过了,还有大概六七十个是没在织造厂做过事情的,我通知他们这些天过来一趟,让大小姐你给看看。”
“行。”方琮珠点了点头:“我们有差不多一周的假期,足够考察了。”
“带了多少行李?”阿大朝外边的汽车看了一眼,见着老金从后边拎出了一个箱子。
“没带什么,我就住两日便回去了,医院里离不得人。”方夫人指了指那只皮箱:“我带了些好吃的回来给你尝尝。”
阿大张了张嘴,好半日才挤出一句:“夫人,你对阿大太好了。”
方家的大门外边放了一张桌子,外边坐着一个中年大叔。
他似乎无所事事,趴在桌子上,眼睛东张西望。
方家门口一条算得上比较宽的青石板路,朝主街那边延伸过去,只得约莫几百米,就到了苏州正街。坐在门口,能见着正街那边人影憧憧,一片繁忙的景象。
坐在那里百无聊赖,他搬了凳子朝门口挪,与里边打扫的大嫂说着闲话。
“昨日来了十几个面试的,不知道今日能有多少个过来?”
那大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管它多少个,反正你总得在外边守门,现在大少爷给了你一张桌椅,这不舒服多了?”
看门人嘿嘿的笑了笑:“舒服是舒服,可是这也太闲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着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背了个包朝这边走过来。
“这不是以前那个姑爷吗?怎么又来了?”
看门的有些纳闷,大小姐嫁进林家,还没满一年人就和离回家了,本以为和林家再无来往,没想到这位以前的林家姑爷反而好像来得勤密些了,上回过年的时候来了一次,现在放春假又来——方家的田用不着他帮忙来插秧吧?干嘛跑这边来?
林思虞走到门口,冲着看门人笑了笑:“请向你们家大少爷和大小姐通传一下,我特地前来拜府。”
看门人斜着瞅了他一眼:“你等等。”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着那下人一摇一晃的朝里边走过去,不免苦笑,若现在他的身份还是方家的姑爷,肯定不用这般被晾到门口。
方琮亭听说林思虞来了,赶紧让看门的请他进来:“何必通传,直接让他进来便是。”
林思虞穿过前院,迈过垂花门朝里边走,还未走到大堂,就见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走廊之下,一只手抓着一把粟米,正在逗弄廊下鸟笼里的鹦鹉。
“琮珠。”
看到她,林思虞心里边忽然就轻松了几分。
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她,心上好像压着什么似的,沉甸甸的一片,直到见着了她,这才忽然间开心起来。
“林先生。”
方琮珠将粟米放进鸟笼上的食杯里,吩咐下人到旁边那个杯子里加点水,拍了拍手上的粉末,朝台阶下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背的旗袍,每走一步,裙袂便跟着脚步微微飘荡,露出了下边亮色的鞋尖尖。
林思虞的心忍不住跟着一上一下,方琮珠每走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软软的塌陷进去,又轻轻的弹了起来。
“你回来帮着插秧?”方琮珠含笑问他,林思虞只觉眼前一阵闪亮。
她的牙齿很白,映着阳光亮闪闪的。
“我放春假回来看看母亲,顺便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林思虞的脸孔涨得通红:“我去海关帮你问过了,德国发货的那条船,应该最多不超过十日就能到上海。”
“你是怎么知道的?”方琮珠很是惊奇:“海关那边能查到?”
“上次你不是告诉我了那条运货的船的名字吗?我拿了去海关那边咨询,原来奋进号是一家德国有名的货轮,经常往返德国与中国,根据它日常的海上耗时,海关那边给了我回复,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最多还有十天就能到了。”
方琮珠眼睛一亮,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最迟十日到,从上海海关提货到苏州安装好,最多也就两三日,加上德国那边公司的技术员在这边指导,大概最多半个月能够搞定。
“真的,只要十日就能到了?”方琮亭从大堂里走出来,听到林思虞捎过来的信儿,也是兴高采烈。
原来他对重新开业还有些没信心,被方琮珠这一路推着前行,织造厂重新建好,机器也快到了,上海的门面继续在开业,好像一切都是那样有条不紊,他忽然又有了激情。
“琮亭,海关那边真是这样说的。”
方琮珠微微舒了一口气:“到时候我们得喊一辆大货车过去帮忙运这批机器才行呢。”
她对民国时期的物流业不是很熟悉,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大货车,一次就能将这批机器运回苏州,这些天看起来又得挑战一下货运的事情了——反正必须要在奋进号抵沪之前安排好,否则就是一堆乱麻。
“货车的事情,我帮你去想想办法。”林思虞赶紧出面保证:“最近采访的人里边接触到了交通厅的厅长,我帮你去问问货车的事情,若是没有,恐怕只能从上海用货运的火车运到苏州,再从苏州火车站接货物了。”
方琮亭点了点头:“反正总想得出法子来的。”
“谢谢你啊,林先生。”
方琮珠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林思虞,没想到《申报》的记者竟然还挺有用处,有他出马,还能搞定不少事情。
“琮珠,你别说谢谢,太见外了。”林思虞看着方琮珠,情真意切道:“我们是朋友嘛,自然要尽力帮忙。”
方琮亭在一旁笑出了声:“你们这也真是的……琮珠,你这样可不行,思虞亲亲热热的喊你琮珠,你却回他林先生,似乎太不合适了罢?”
林思虞感激的看了方琮亭一眼,又望向方琮珠。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大哥,你这是在帮他打抱不平?那你说,我该怎么称呼林先生呢?”
“他喊你琮珠,你喊他思虞,这样才不吃亏嘛,否则他只喊两个字,你却喊了三个字,还不是吃亏了?”
方琮珠嗤嗤的笑:“大哥,你和他是好朋友,可你与我是亲兄妹,哪里有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自己的妹妹倒帮起外人来的?”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再说思虞也不是外人啊,他也曾经是咱们家的内人嘛。”方琮亭今日忽然口齿伶俐了许多,帮着林思虞说话,头头是道。
“大哥,瞧你说的,我现在不答应还不行了?”
方琮珠冲着林思虞微微一笑:“思虞,这样喊你,可以吗?”
林思虞的上嘴唇与下嘴唇颤颤巍巍的抖了抖,没想到今日来方家竟还有这般惊喜。
“怎么了,思虞,你这是欢喜得傻了?”方琮亭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答应不答应?”
“答应,当然答应。”林思虞嘿嘿的笑了起来:“怎么能不答应?”
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里喊出来,竟是那般的好听,他有些得意,祖父取名还是有些学问的,取了这么好的两个字。
方家兄妹留林思虞吃午饭,他没有推辞,三个人迈进大堂,方琮亭让下人沏茶过来,坐在一块儿说了一阵子话,就听着看门人跑进来:“来了一群招工面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