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招募的那人登时转头去看关大郎,他目露凶光,忽地自怀中摸出一把雪白的匕首,周遭这许多人皆是身无长物的灾民,哪里能想到竟还有人身怀凶器,登时惊呼起来,那人面目狰狞向关大郎杀去:“多嘴饶舌!”
关大郎那些同村的本想去拦,可兵刃锋锐又哪里敢以肉身去挡,眼见关大郎难逃之时,忽然那凶人只觉得眼前蓦然一光,竟有些看不清,他闭了眼睛,再睁开之时,便与许许多多的灾民一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亭州城门豁然大开,灯火通明之中,赤金铠甲映着火光,犹如一条金龙猛然出闸而来!
官道上,那些不断试图涌去的灾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是谁,恐惧地尖叫一声,原本蜂拥而上的流民们纷纷朝道旁避让,矮墙之下,那一群正与冯贲杀得性起的,眼看就要被踏倒在铁蹄之下!
岳欣然的心猛地提起:“且慢!”
——这些流民枉顾人命死不足惜,却足以给今夜煽动之人留下口舌!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才能将舆论导正!
只听一声低沉呼哨,黄金骑齐齐勒马,放缓步伐,第一排黄金骑“噌”地一声,齐齐伸出笔直长枪,枪如灵蛇吐信般,或挑或抹,或带或扫,那些原本围拢的灾民犹如鸡崽子似的悉数被扫到一旁。
不过片刻,这场乌合之众般的闹剧便彻底瓦解,只有灾民之中隐约闪动几双怨恨眼光,几道恶毒的窃语似又在酝酿着什么——
“哼,他们倒是来得快!”
“无妨,将军吩咐了,成不成事的皆不要紧,只要生些乱就成,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正题,反正他们一时也不敢向流民动手,激起民怨可不是闹着玩的,且看他们明日放不放粮吧!”
黄金骑清扫匪徒眨眼已毕,队伍从中让出道来,陆膺轻骑而出,他甚至都未及全甲披戴,径自向岳欣然而去,见她安然,才朝冯贲冷然道:“未有百骑,不得出城!”
冯贲连连谢罪,岳欣然摇头想说什么,却无奈道:“谢过都护大人。”
然后她顿了顿道:“都护大人,我镇北都护府境内,竟有匪徒敢于官道劫掠,实是胆大妄为,请大人将他们全部拿下,仔细审问!”
灾民中那几个谋划之人登时呆住,不是素来法不责众,方才那混乱中都未曾向他们这群灾民下手吗?怎么现在竟还要抓捕?!
陆膺与她眼神一碰,已经明白她心中所想。而后,陆膺一挥手,黄金骑倏然而动,宛若游龙包抄,甲胄磕碰马蹄响动间,不待那些灾民四下奔逃,就已经被黄金骑团团围住。
若论剿械降俘之事,他们在草原可干得太多,不过片刻,这近千参与围攻的流民便被绑成几串粽子看管起来。
岳欣然冷然道:“黄都官他们到了,便开始审讯吧。”
她不相信亭州城下这一切是什么偶然,乱世必用重典,那些煽动挑唆之辈必须严惩不贷!
这一夜先是辛劳奔波,又是亡命惊魂,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泛亮,岳欣然却全无休息之意,她叫冯贲领着伤员回城休整,顺便去传个信,自己却是留在城门之下,与陆膺商议着什么。
==============================================================
这数日的集训,终是告了一个段落,按都官大人所说,明日他们便要暂时结束集训了。
说实话,这集训,时间短压力大,除了吃食好些,不能出门不能玩耍,为了考试还要夜夜翻书,简直把这群汉子逼到发疯,但听说短期课程竟然这么快就要结束之时,心中又难免生出一种留恋与怅然来。
破天荒地,集训的宿舍中,黄都官叫人备了酒,这一晚例行考完了试,一群人便也不顾大小,拉了都官大人与几位学官大人举杯痛饮,各人还逮着机会,各自灌了敢“挂”自己的学官大人几盅,留恋怅然与放纵欢乐之中,极是尽兴。
这群酩酊大醉的家伙万万没有想到,睡梦之中,被猛摇、被拍脸蛋、被冷水泼在脸上……惊吓中以为自己错过开堂课要被罚考试而猛然坐起时,天都没亮好吗!
凌晨时分从被窝中被薅起来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不论是郭怀军还是郭明,面色上都不怎么好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竟要将他们全部叫醒,集合出城。
但这段时间的集训有一条却是叫他们记得牢牢的,遇到任务,莫要说话,先埋头干,否则,够你受的。
“不是说都要结课了吗?怎么还把咱们拉出城来?天都没亮呢!”郭怀城口中难掩怨怒。
龚明喝得少,此时还略微好些:“这集训前边如何你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吗?真以为会这么痛快叫咱们高高兴兴地结束?必还有什么在城外等着!”
正是因为这种担忧,他昨夜压根儿没敢放开喝好吗!
可他又不好在那个时候提点众人,免得叫大家笑话他跟个娘们似的整日里忧心忡忡,只是劝郭怀军少喝些,却哪里劝得住呢。
这会儿,听到龚明的推测,感觉到都官大人的严肃,所有人都不禁头皮发麻,有了极其可怕的预感,平素那些小考已经令人胆寒了,这结业前的最后一道坎儿……不敢想像该有多么可怕!
出得城门,他们很快发现,沿途居然俱是黄金骑森严把守,连黄都官与他们的身份都被验了又验,才远远见到了那位数日未露面的司州大人。
一声口令,所有人登时下马肃立,黄都官率先行礼:“见过司州大人。”
岳欣然回了一礼,看着这支只经过短短数日填鸭集训的队伍,深吸一口气,这已经是眼前唯一的选择。
“诸位,回头看一下吧。这亭州城下的……便是你们的结业大考!”
微白的天光下隐约可以看清,高大城墙好像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定睛一看,人,全是人!他们蜷缩依偎,在清晨凛冽的风中,竭力从彼此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温暖。
自黄云龙而下,所有人俱是失语,这样多到叫人头皮发麻的流民……竟是他们的结业大考?!
第117章 安民官
清冷的黎明之中, 司州大人在马上所说的话清晰又仿佛模糊:“诸位,你们初入都护府之时, 我便曾问过, 你们来都护府,可想于官途上再进一步, 可想无愧庙堂君王、无愧亭州百姓,现下,这场大考, 便是诸位回答这个问题之时!
你们眼前所见,俱是我亭州百姓,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亭州打了三年的仗,是谁供你们衣,是谁供你们食?他们不该沦落到如今这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下场!”
不知是谁, 小声问道:“司州大人!咱们能否赈灾相助……?”
司州大人的目光锐利地看来:“赈灾相助?你们真以为以往那些赈灾是在帮助他们?张开嘴便到手的米粮吃了, 人的脊梁骨还能直得起来?赈灾的米粮终有吃完之日, 那之后他们又该如何?去岁亭州的情形你们想必都是心中有数,没有一粒米粮能用来浪费在惫懒之人身上!”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细思之事,赈灾之后, 百姓何去何从,没有人会想着如何振作他们的精神, 一时间, 所有人屏气凝神。
然后,只听这位司州大人一字一句地道:“我镇北都护府绝不赈灾!我要你们振作他们的精神!亭州的父老,不曾被北狄的铁蹄击垮, 如今更不能被饥荒击垮!不只叫他们眼前不饿肚子,更要叫他们挺直腰杆,无需他人相助也能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去走……这就是你们的大考之题,镇北都护府第一届府学学员,全体听令!”
府学学员,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陌生称谓,却叫场中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知道,那是他们这一届参加过集训的人的共同称谓,那是在叫他们!
“你们每两个人一组,将负责两百亭州百姓,你们必须叫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姓名、知晓他们的过往、明白他们现下的期盼,你们必须要让他们知道,镇北都护府没有一粒免费的米粮!纵使可以赈灾能赈一时,也不能赈一世!他们想要吃饱,可以!干活来换!都护府会发布活计,完成多少活计,便能领取多少米粮!
如何激励他们,如何帮助他们,如何保证他们干活换粮、吃饱肚子不生乱,你们的集训小考中俱有教导,全看你们做得如何。
他们能干多少活,全取决于你们对他们的鼓励,最后能有多少人能留下来走向新生,全取决于你们提供多少帮助……亭州城池,这些百姓的命运,俱在你们手中,是叫他们食不裹腹就此消折,还是叫他们振奋精神重归生计,两百人的未来,全在你们,这就是你们的结业大考!
若能通过此次大考,你们便会被授予新的官职——安民官,护佑百姓、大魏基石,是为安民官!”
微曦晨光中,起了一阵寒风,参加过集训的每一个人,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次集训之中,学官在课堂上所说的那些,应急预案制定、人口调配引导、户籍登记造册……竟没有一堂课是白给,原来,从将他们召集到都护府的那一日起,司州大人就已经预见到了今日,希望他们能够在亭州父老乡亲需要之时,激励百姓振奋他们的精神……成为大魏基石了吗?
杨怀军与龚明对视一眼,不知为何,既觉肩头从来未有的沉重,又忽觉从来未有的……热血沸腾。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点到,所有人渐渐听得明白,所谓的两人组合,基本为文吏与捕快的组合,都是从集训班一与集训班二各取其一,回想他们当初的课程,确实也略有差异,一边更倾向于具体的百姓指挥与调度,识字算术只是恶补,另一边更倾向于文案工作,诸多与口头说服、笔端记录之事。
场中所有人不会知道,在未来,这种差异与分野会更加清晰明确。
而现下,郭怀军与龚明不知是否平素关系就好的缘故,竟又被分到了一组。
不到盏茶功夫,一百三十一组人马就位,很快列出了所需之物,应急预案中他们早就学过,要如何面对这种极端的情况,整个亭州城的都官体系配合下,城中诸多资源就位,一切很快进入正轨。
从亭州城门洞开之时,关大郎便觉得眼前一切有些跟不上趟,先是那欲砍杀他的家伙不知怎么,就被那些个威武雄壮的金甲武士抓了起来,唬得他们同村的人个个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谁晓得下一个会不会抓他们,实是这些武士看起来太过凶恶,没人敢惹。
过不多时,忽然有人过来问他们:“各位乡亲,镇北都护府可以以工换粮,你们都将姓名居住告诉我,待会儿咱们一道取粮去。”
取粮?!
关大郎立时朝那话说之人扑去:“粮?粮在何处!”
关大郎扑过去的身形又不由顿住,好似饥饿又忽地回到身体中,叫他生不出半分气力——那说话的人一身蓝色衫子,与旁边另一人一道,竟是两个官吏。关大郎不敢再上前,先前那恶人那样凶残都被抓走了,他如何不怯。
没有想到,这官吏却极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都护府会提供米粮,但要你们干活去换,先在我这里登记清楚,满了两百人,方可跟着我一道去领活。”
一听这许多弯弯绕绕,关大郎的眼神有些犹疑,这几日从家奔来亭州城的途中实是太过周折,叫他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人。大家伙饿得不成,一听不是立时有米粮,还要干什么活计,登时便呆滞在原地,不肯上前。
那个矮的官吏便向关大郎道:“这位阿兄,我叫龚明,乃是亭岱郡的书案文吏,我旁边这位名唤郭怀军,乃是亭阳郡的捕快。”他一指周遭来回奔走呼喊的蓝衫官吏们:“我等俱是从亭州诸郡而来的官吏。咱不说虚的,就说米粮,你们最清楚不过,一粒粒米粮,都是地里劳作一粒汗水摔八瓣换来的,朝廷的米粮也不是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纵使能给一时,还给一世?以工换粮,干多少工便有多少粮。
大家伙若是不信,跟着我去一次便知道,腿长在你身上,若你觉得上当受骗,我们就两个人,也拦不住大家伙不是?现下大家伙报个姓名籍贯,要不了多久便知分晓,也骗不了你们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关大郎听来在理,反正就说上一说,也不能掉块肉,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叹了口气,便一一报了。
见这位姓龚的官吏,一手古怪的炭笔,一手支着块木板纸页,记得飞快,不时还问一问他家中情形,听闻他家中还有病妻幼子,他是将米粮留给他们,他自己一人出来的,这姓龚的官吏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即拍了他的肩膀认真道:“关大兄,你放心,此次都护府决意以工代赈,你若不怕辛劳,多赚些米粮,家中妻小定能周周全全的。”
不知是否这话太过暖人心肠,关大郎一时只觉眼眶酸涩,他此时依旧不晓得所谓的都护府,那什么米粮、什么以工代赈到底是真是假,可是,眼前这一位姓龚的官吏,却叫他觉得与那些官老爷全不一样……以前那些老爷,他们躲着远着还来不及,就怕沾惹到什么祸事,可这一位……肯听他说话哩。
他忍不住问道:“官爷,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俺们干了活,真能换来粮?”
龚明正色道:“关大兄,我与郭兄就在此,将来也会日日与你们在一处,若你们干了活却拿不到粮,只管先拿我与郭兄是问!”
关大郎一拍大腿,蓦然起身道:“成!俺们干了!”然后他朝同村的乡亲们招呼道:“来,大家伙儿都将自家情形同大人说说,俺们便先去试上一试,有粮无粮,一日的功夫便能晓得!”
有关大郎这声招呼,登记便快上了许多,登记完的,便到一旁坐着等,不多时,三三两两便登记完毕,还有要来的,龚明瞅瞅自己的册子,便推给旁边那组了。
即使动作很快,天光也已经完全大亮,太阳早升起来了,郭怀军看着树荫下疲惫饥饿的流民,擦了擦汗,匆匆道:“我去寻都官大人领活!”
龚明嗓子冒烟,先时登记之时,都是他说话最多,此时点点头哑声道:“有劳郭兄了,这处有我,你放心罢。”
不多时,他们的活计下来,修整官道。
这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活计,治工从事蒋亦华虽是叛国死于流离城,但他下边的官吏却还在,自有治工小吏拖了工具来,郭怀军虽是捕快,但先时徭役之事亦曾督办,亦知道这活该从何处开始,同关大郎简单吩咐,他与龚明商量着将这两百人分派,便开始忙活起来。
有关大郎领头,众人饿得饥肠辘辘,却也竭力配合着,将活计摊子支了起来,便在此时,镇北都护府第一批以工代赈的米粮到了——
看到那些热喷喷的糙粮,不论是不是关大郎他们这一队的,亭州城下,所有灾民俱都沸腾尖叫着,朝粮田车涌去,如果不是粮车之旁高头大马眼神冰冷的黄金骑倏然拔刀的话。
凌晨时分,黄金骑出城镇压,将那批乱事者当场抓捕的恐怖威慑犹在,还没到两个时辰呢,任谁也忘不了当时带来的震撼。
在几万人虎视眈眈的注目下,关大郎领着同村人几乎是抖着双腿排好了队列,依着次序,挨个上去双手捧过了自己的米粮。
当喷香的黍饭隔着叶片捧在手上,温热软糯,粮食的清香冲进鼻腔,再也顾不得什么注目不注目了,这两百人狼吞虎咽,一个吃得赛一个的快,就是郭怀军与龚明二人,跟着奔波劳累了一整个上午,排在队伍的最后,确保每个人都领到了黍饭之后,才领到自己那一份,也是跟着一道狼吞虎咽——两百个衣衫褴褛的人狼吞虎咽的场景简直不要太过辣眼,却叫几万人同时吞了口水。
忽然,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疯狂冲到离自己最近的蓝衫官吏身旁:“俺叫郑三!家住亭岱群出云郡召云县小坝村!俺也要干活!!!”
人群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
“我是周七狗!我也是小坝村人!快!我也要活儿干!!!”
“俺叫王三有!俺是雍安人!”
“俺叫朱旺财!俺是……”
亭州城下,再次沸腾起来,只是这一次,喧嚣中,带了说不出的生机,就像清晨凛冽的寒风,昭示着将至的光明与温暖。
亭州城外某处,李成勇率人伏在草丛中,看着一辆又一辆粮车运出,眼神中说不出的激动:“寻着了!!!”
第118章 龚明找的好帮手
米粮带来的正向激励无疑是巨大的, 在无数流民争先恐后的参与之下,亭州城南的这条官道, 由雍阳直抵亭州城的这段, 终于在热火朝天中得以修整。因为战事之故,大军来回奔踏, 兼之这三载失修,废弛得不成模样,此番修整的计划, 早就在原亭州州府的考量之中,只是一直抽不出民役来完成。
当日登记的百姓情形汇总到邓典学处,粗略计算,竟有近两万名流民,邓康嗔怪连连, 这样多的流民, 真不知为何这般凑巧, 竟接连在这几日间聚集到了亭州城下的。
看着这条官道上忙忙碌碌的众多流民,李成勇心中了然,镇北都护府恐怕还是有一二手段的, 只怕早就想到了以工代赈之事,连修这条南北大道应该都是早有筹谋, 否则, 他们不会在这个地点——这条大道的中点处,亭阳郡北这一处小镇——修建了一个秘密粮仓。
那从亭州城运出来的粮食,不只是沿途分发给亭州城那些流民, 还源源不绝向这粮仓运送,想来是因为这条南北官道横跨亭阳郡与亭州城南,这粮仓正好供给于修道的南北流民,由北修到南,就算两万人,只怕也需十数日,这粮仓的存在,可叫大道修整到南道时,粮食不至于需要运送太久。
李成勇暗忖,还是军师有见识,否则,他如何能知晓姓陆的会在此处建一个粮仓?恐怕还以为所有粮食都在那亭州城中呢。
这一处粮仓供应这数万百姓十数日口粮,数量亦是不少,虽然被黄金骑重兵把守,防卫森严,几乎不能窥探其中详细,可是相比那城高河深的亭州城,难度终究是低了许多,易于得手,却不易被追查,简直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