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纸页在桌案上缓缓移动,整个镇北都护府的疆域便在她的手中缓缓展开。
她的指尖落在雍安、亭安、亭州一线,相比于周遭错综复杂的山林,一条平缓坦直的粗线在地图上,犹如跃动的主要血脉般,格外醒目:“三位,离秋收还有三、四月之遥,十余万大军的粮草还要仰赖亭州以南供给。”
白小棠不由忆起自雍州采买米粮入亭州的一路艰辛,三百钱确是一个很优越的价格,但算上一路损耗,人马的吃穿嚼用花费极大,一路艰辛……赚的也是辛苦钱,那条路,也就是入了亭州稍微好些,毕竟是新修的大道,就是一路荒凉了些,司州大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呢……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却没能抓住。
只听岳欣然笑道:“我拟在大道两侧每隔八里设立客栈,以供来往客商打尖住宿,不知三位有无兴趣?”
客栈?
其余官员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印象当中,客栈大多小破不堪,值得司州大人亲自提及吗?
谁知,韩青三人闻言竟同时不约而同大声道:“小民愿全部承建!”
说完之后,原先并肩协同的三人竟不约而同散开一步,彼此怒目而视:“明明是我先提及的!司州大人定要优先考虑!”
这些官员有点懵,不就是客栈么,值得这几个能运来几十万石粮食的大商人争得面红耳赤?
最年轻的白小棠也顾不得礼数了:“我们白氏商会最先给百姓承运米粮,这条道是走得最熟的,您二位能知道何处最宜歇息吗?”
薛丰岂能叫他占先,立时反唇相讥:“我走过的桥怕是比你行过的路还长,我能不知?!”
三人吵嚷之中,岳欣然却是安然高坐,并不言语,韩青抬手止住他们二人的争执,神色凝重地看向岳欣然:“司州大人,这样多的米粮要过这条官道,我们三人皆知人马花销将带来的巨利,何况既要这样多的米粮,其余商物只怕更多,这条官道必将人流如织,十分繁华……我们皆有意承建,不知司州大人意下如何?”
这些客栈初始或许不过只是高速路边的服务站,只提供些基本服务,但长远看来,却是拉动沿线物资商贸的起点,韩青确实是目光匪浅。
岳欣然却笑了笑:“这批客栈所占之地是都护府的。”
白小棠立时道:“我白氏那八万石粮票债务不要了,愿以抵扣!”
薛丰立时道:“我薛氏那五万石也不要了,愿加银五千两!”
岳欣然却是笑而不语。
韩青福至心灵:“我韩氏愿以债务抵扣一半土地之费,剩下的一半,恳请都护府一并入股!”
混合所有制啊,谁说古代商人没有眼光的?
岳欣然起身道:“沿途约摸五六十个地点,你们三家按照都护府的债务比例分配,都护府二十余万粮票的债务悉数清偿,连同太平仓中的粮食也一并移交都护府,这是其一;其二,我都护府不会插手你们的内务与竞争,客栈要如何去打理,你们可以自决,但是,都护府要占六成股!”
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魄力,一起来玩这个游戏了!
第161章 莽莽西域
场中所有官员听到岳欣然向韩薛白三家提出的要求, 都不免有些咋舌,粮票连同太平仓中剩下的米粮, 算下来, 便也接近二十七、八万了,纵是按照三百钱, 也是接近七万两白银,再加上那客栈就算再破,一年也有些盈余吧?
也就是说, 要是这几家真的答应了司州大人的“狮子大张口”,都护府非但债务一清,还能多一笔稳定的银钱注入,司州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但这三家, 能将买卖做到这般地步, 必也是精明伶俐之辈, 肯吃这个亏吗?
所有人视线不由看向韩青等人。
韩青苦笑:“司州大人真真是好谋算……都护府原本是欠帐的,如今倒要成我等的东家了……”
债主变打工的,说实话, 这种谈买卖的方式韩青这样的老江湖也生平仅见。他不是没有见过那等吃相难看的,将商人打入大狱, 连本带利一块吞吃的官员天下还少吗?商家也不与官家争哪。
但眼见这位岳大人, 是真的在谈买卖。谈买卖,就是彼此对等,不威胁, 不强求,只看是不是双方都有获利,谈得拢就合作,谈不拢就散伙,她真是这么个态度。
都护府抛出来的条件,就是这条官道边上的地,以此作为唯一条件,他们三家要投入七万两白银(原都护府债务),和经营客栈的全部人工、建设成本,还只占客栈的四成股份。
乍一看,这确是一笔不那么合算的买卖。
薛丰却是一脸叫苦不迭的模样:“司州大人,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儿的,虽是看着是赚些银钱,可也只是面上风光,不过是赚些辛苦钱,我们又贴银子又出力气又搭上人,最后还占不了大头,当不得大东家……这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亏本买卖啊。”
这占股多少其实却是极为重要,不只关系到分红,还会关系到在重大决策上的主导权。
占股最多的,就是大东家,甚至可以决定业务的方向、掌柜的人选,权力极大,更何况,现在要当大东家还是都护府,若岳欣然一声令下,谁敢说个不字,岂不是给这客栈凭添了许多变数?怎能叫人不心中憋屈?
岳欣然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薛东家,我已然说,都护府不会干涉你们三家对客栈的管理和彼此间的竞争,这一条,我也会写入契书之中,盖上司州衙门的大印。”
契书,就是此间的合同,加盖衙门大印便已经是极重的承诺了。
薛丰还欲张口再说什么,岳欣然却是放下茶盏,陶瓷与木桌相撞的声响,明明不大,却不知为何,叫所有人不由心中一跳。
她看了看他们三人:“三位东家想想吧,要不要做这笔买卖,若是不做,几万两银子,我镇北都护府现在便可结清。”
三人不由神情一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虽然吐属娴雅,却是不折不扣的正四品官员,哪里有闲功夫同他们讨价还价,这已经是个再坚决不过的信号,这就是都护府的条件,一个字也不会改。
薛丰正待开口答应,白小棠却已经抢先道:“我白家愿意!前债一笔勾消,我白家名下的官道客栈,都护府占六成股!”
司州大人话都说了这个份上,愿在契书上盖官印,足见合作姿态之诚,另一面,也足见对这条件,她意甚坚决。机不可失!
薛丰恨铁不成钢地瞪他道:“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这样大的主意你拿得了?!修书一封去问问你祖父、大伯!”
白小棠却是懒得理会他的口头便宜,只认真道:“司州大人,实不相瞒,这条官道我乃是我生平走过的所有官道之中,最宽敞最平稳的!我走过商道之中,只有这条官道一日可行四十里而全不费力,从雍安最南到亭州城只要十日不到的功夫,可容六辆马车并驾而行,我相信来日必会有许多客商从此经过,现下虽只是小小客栈,但来日必是前途无量,这笔买卖无须问过别人,我白小棠便可作主接下!”
这哪里只是客栈,这分明就是未来白氏商行的新起点,所以白小棠绝不会放过。
他年轻虽轻,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连韩青都不由暗中喝彩:生子当如白小棠!
以韩青的老辣,当然看得出来,今日诸官齐聚,又将他们三家同时请至,司州还特意提了不会干预他们的经营内务与彼此竞争,显然,就是已经存了要他们三家同时参与这买卖、绝不令一家独大之意。
也是白小棠乖觉,在觉察到岳欣然的心思之后,便将话往敞亮处说个明白,倒博得这许多官员的好感。
韩青倒也不会去和个年轻人计较这些,他微微一笑,只向薛丰道:“行了,薛东家,同不同意的,您给句话吧。”
这位岳司州能抛出这样的主意,再加上之前打交道的经历,足可想见乃是位恩威并济的上位者,讨价还价非但说不来好处,还徒惹不悦,大家都是有身家地位的人,成与不成,给个准话。
薛丰却是一收方才的神情,嘿然笑道:“既二位都已经决意,我何必再斤斤计较?还请司州大人见谅,若是可以,现在便拟契吧,粮票我已经带来,太平仓中剩下的米粮现下就可以交割。”
这峰回路转,薛丰痛快起来竟然这般痛快啊!所有要交给都护府的,竟然当场就备好了!
宿耕星等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都护府竟然真的平了债务,赚了米粮,还占了六成股!
从头到尾,司州大人不过是在堪舆图上划了一条线而已啊!
岳欣然笑道:“好,请姬大人拟契吧。林郡守,文郡守,官道旁客栈的选址二位可协助三位东家一并完成,切记要选在周遭宽阔平坦之地,完成之后,一并报司州衙门核准。”
林绍容与文华彩躬身领命。
众人这才看清这位素妆淡抹的女郡守,雍安郡都官上下一夜撤换之事如今整个亭州官场谁人不知,在如今的镇北都护府,官场上出现的女人,可没人敢当弱质闺阁对待。
先时虽略有讨价还价,最后还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但真的从签契,到勾除债务、移交米粮,韩薛白三人却是痛快利落,甚至可以说是急切的。
客栈之事既然已经商定,当场立契之后,韩白薛三人也立时告辞,他们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这许多客栈,要修建,上好的工匠、掌柜的人选、还有给来往客商准备的食物、牲畜的草料、休息的床铺……好在三人在亭州盘桓这些时日,与当地商户少不得也互通有无,立时就要准备起来。
既然花了这些大的代价,更要早日把客栈开起来,把钱赶紧赚起来!
他们三人离去之后,这场中便只剩下了一众向岳欣然投以敬佩眼光的官员,岳欣然笑道:“这不过只是开始罢了。”
所有人方才听那几个商人解说得很清楚,因为都护府需要那许多米粮,这条官道上必定是人流如织,客栈的生意也必定不会差,司州大人稳坐衙门就有进帐,却只说这是开始?
岳欣然却又道:“林大人,文大人,在客栈地址之上,二位还要多多留意。”
二人不由心中一凛,同时出列,文华采率先道:“请司州大人放心,下官必须选择那等平坦安全之处。”
林绍容略一思忖续道:“司州大人,既然这些客商是为我都护府运米粮,下官可安排治下捕快时时巡逻,不令那等宵小打扰过往来客。”
岳欣然赞道:“二位大人所说皆是老成之言。”尤其是林绍容,她或许是无意识的,却已经有保护营商环境的意思了。
“但我所说的,不只是基于安全与地形,”说着,岳欣然指着那副地图上的亭安、雍安及周边诸郡:“这客栈安置的地点,请二位留意周边县城的距离,尽量安置在左近,这些客商虽是运粮而来,可未见得只会带粮。
其余的商品,若是城中百姓需要的,也定会兜售。届时,这些东西,若是普通百姓所需、而我亭州没有之物,只管叫他们去卖,若并非普通百姓必需,可加征商税。
林大人所提的请捕快巡逻之事甚好,一是维护他们的安全,不论是本地客商仗势欺人还是路匪恶霸,必须严惩不贷;二是若发现有走私……私下出售的行为,不论是本地商户还是外地商户,皆可直接就地处罚,届时司州衙门会出细则,分类征税,二位只管去做。”
丝绸、酒茶之类的奢侈品,面向的乃是孙、林这等大户,必须是征最高的税;百姓日常的葛布、米粮,则完全可以免税。
文华采和林绍容已经听面容呆滞……原来还有这种赚钱的法子!
岳欣然转头看着林绍容,意味深长地道:“林大人,你镇守官道南入口,任重道远哪。”
若是入口守得好,官道上的盈收全然可期,整个亭州虽然凋敝,但也是好大一个市场啊!
姬澜沧却忽然问道:“司州大人只说了这些客商来亭州要卖之物,对于他们要买之物又该如何呢?”
岳欣然蓦然一笑:“只管叫他们去买。两位大人,若是有农户弃农从商,或是转向客栈中的工作,也只管叫他们去,若有人敢阻挠,只管按大魏律裁断,届时遇到问题,再来寻我。”
林绍容与文华采神色凝重,齐声应是。
司州大人这盘棋局,好生精巧又繁大,每一步都明明白白下在了他们眼前,却还是叫他们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客栈之事在官府与商家的全力运转之下,大大小小几十个客栈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建了起来。
既然诸事已定,岳欣然便不再多插手,两件重要的事情要提上日程 ,就是镇北都护府北迁与径关重修之事,只待边军拔营,此事必须要考虑。
事实上,关于径关重修之事,陆膺一直非常头痛,原先的径关已经打得稀巴烂,若是修复,测算成本和人力,很有可能还不如另行择址,但如果重新选地,选在何处,同时兼顾军事防御与后方发展,又成为一个大军之中争执难下的话题。
在这场争论中,当地士族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他们熟知历史与地形,也跟着出了许多主意,但终究是不能叫陆大都护完全满意。
如果只是守着亭州这片地,径关在原址也无妨,但陆膺志存高远,心中早存马踏龙台之志,岂会困囿于一州之地?岳欣然清楚他的想法,故而这场绵延的争议之中,她并未出声,不论陆膺最后选址在何处,司州衙门都会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与落实。
所以,岳欣然索性放开此事,转头去了府库,她先前出发往亭安的时候,邓虎押送的最后一批物资还没有到,她便没有见着,如今全部入了库才算是见识了陆膺小金库的全貌,姬澜沧按陆膺所列的清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好叫岳欣然过目。因是御贡,格外小心,押运的人,也暂时点了冯贲和石头同行。
但是,在看到那些珍奇之时,岳欣然却是真的吃惊了:“这一件,也是都护大人从北狄人手中夺来的?”
那是一个琉璃杯,晶莹剔透,更奇异的是,杯沿上还有一个个透明的小圆环,圆润可爱,形制十分特别,也在此次送给景耀帝的御贡之列。
岳欣然说的剔透,是真的剔透,手握在杯子上,能隐约看到指纹的那种透明,在这个年代,不论什么样的材质,便是顶级的水晶杯,亦难如此清澈,实是举世罕见的珍品了。
这种玩意儿,依陆膺看来也就是个新鲜,既不好出手,又容易碎裂,干脆送给景耀帝拉倒。
冯贲瞅着这杯子,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出处。
还是石头在一旁道:“这东西不是北狄人的,先时咱们在龟兹,有个红胡子碧眼的大盗不长眼,想打劫咱们,被都护大人一锅端了,这里头有几件东西都是他那头起出来的。”
果然,不只是琉璃杯,还有一套金珠镶嵌红宝的金盏,上面的异兽花朵飞禽水果俱与中原样式差别极大,其中一种水果,结满了密密麻麻的一串悬垂果实,却是在场所有大魏人从来没有见过的。
岳欣然放下这几样东西,却忽然笑了。
冯贲挠了挠头:“司州大人,你若是喜欢,我们去同都护说一声,这几件东西便不往魏京去了呗。”
姬澜沧不赞同地皱眉道:“冯都卫,慎言。”
岳欣然也道:“不必,一切照旧就是。”
姬澜沧咳嗽一声:“这单子并未最终确认,司州大人自可与都护商议。”
岳欣然不由一愕,随即无奈笑道:“先生,这些杯盏既然已经列在单子上了,便一并发往魏京吧。”
她并不是因为看中这些财物。
殊不知,她再如何是一府司州,在周围亲近的人看来,也只是一个年轻女郎,身居高位却衣饰简素,不说要多么华贵,但起居之物添些妆饰,实是应该的,连姬澜沧都不由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