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欣然却道:“还有一事,需请老夫人做主,这吴七,哦,便是此事行事的主谋,该如何处置?”
沈氏当即道:“处置个什么劲儿,打死不论!”
陈氏没有说话,苗氏却有些迟疑:“我们毕竟是出门在外,还未到益州,传将出去不太好,再者,毕竟也是失了地的流民……”也是个可怜人。
陈氏这时才开口道:“不若报官吧。”别脏了自家人的手。
若按之前县丞所说,报官之后,似这等流民兼罪犯,怕是直接便要充军,北边打得血肉横飞,充了贱役回头哪里还有命在?妥妥是个死字。
吴敬苍在外间听得急得直握拳头,他与大衍毕竟身份尴尬,岳欣然只将他们留在了外间,吴敬苍觉得吴七此事犯浑确实该罚,可不该罚这般重!吴七毕竟也是没了指望才这般昏了头行事。可陆府的女主人们说话,他一个前科在身的人,哪有机会和立场去插嘴呢,至于岳欣然,吴敬苍更没底,他不知道岳欣然此时提此事是何意。
却听岳欣然道:“我倒是觉得,不妨将他留在陆府。”
沈氏与陈氏立时站起来大声道:“什么?!”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岳欣然,不是刚刚救下三个孩子的岳欣然,这两个女人只怕立时能同对方拔刀/翻脸,武将拔刀最可怖,文臣翻脸最可怕。
不只是她们二人,外面的吴敬苍与大衍俱是目瞪口呆,再怎么样也想不到岳欣然这般大胆,竟还敢吴七这样的留在身边!
岳欣然心平气和地向陆老夫人道:“先不说那吴七到底是不是情有可原,他犯罪是事实,差点酿下大错也是事实,犯了错就该受罚,无可厚非。我说留他下来,是想让他当几个孩子的陪练,除了先前所说诗书礼义,毕竟是陆家的孩子,强行健体也该列上日程了。”
沈氏心气缓和了一下:“武艺是该练,可绝计不能叫那样的人当什么陪练!”
陈氏也是一般的意思。
岳欣然道:“这不是为了宽恕吴七,更多还是为了三个孩子。他们受此一番惊吓,将来会不会在陌生的情境中怯懦害怕?”
会不会再在遭遇暴力的时候不敢反抗?甚至会不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影响人生?这都是不可估量的。但岳欣然没办法给古代的母亲讲什么发展心理学,只能尽量讲浅显的道理。
“若是习武时,天天面对吴七,和对方对练,将这害怕消减、磨灭,才不会给心境上留下什么破绽。克服了过去,孩子们将来会更强大,更无所畏惧。他们今天便做得很好,将来也必定会做得更好。”
不必岳欣然,小嘚啵阿恒立时扬着脑袋,将岳欣然把吴七“吓唬哭”,然后他们就不害怕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强调:“我们没有再害怕了!”
纵使这个理由让人信服,陈氏却是绝计不肯要阿和冒这样风险的:“那吴七能做一次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焉知没有第二次?”
岳欣然没有丝毫不耐,反倒认真地道:“首先,吴七会戴好镣铐等约束器具,身上最多只有护具,不会有兵器,自然不可能为所欲为,我也会令部曲一直守卫在旁;其次,他先前想玉石俱焚,只是因为日子没了盼头,有希望的人就有了软肋,不会轻易做过激之事。我可以做担保,此事上,若出任何纰漏,唯我是问。”
气氛一时间极为安静。
陆老夫人咳嗽起来,苗氏连忙上前,又是喂水又是抚背,陆老夫人才缓过气来慢慢道:“便按阿岳说的吧。”
沈氏与陈氏俱是忍不住叫道:“阿家!”
哪个母亲肯叫孩子暴露在可能的一丁点危险中!更何况,吴七才犯下的事情,岂止只是一丁点!
陆老夫人只看着她们二人,说了一番话:“陆家的儿郎,你们的夫婿,自小长到大,可没有哪一日不是摔打过来的。我知道,男人不在了,自然是指着孩子。可是,你们能护他们到几时,他们将来若长大了,外边不会有这样险恶的人?不会有这样险恶的事?
此时不教,你们要何时才准备教呢?待到他们再大些,你们还教得了吗?起码此人不论如何,还是好收拾控制的。陆家的儿郎,不说多大的本事能耐,些许应对与担当要有吧?将来我不指着他们建功立业,只要是俯仰行事无愧天地的郎君,他年泉下相见,我不至于愧对他们父祖便成了。
你们回去,好生思量吧。”
众人对视一眼,只得起身应是,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只留下了岳欣然一人:“难为你了,若非为了教导阿金他们,本不必与妯娌间这般为难的。”
岳欣然笑道:“几个孩子教导得很好,自然要更好才是。”
陆老夫人一笑:“你呀,真是同你父亲一模一样,不肯轻易许诺,却总一诺千金,言出必践。”
这短短一句话背后,似乎有太多故事,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过往,叫陆老夫人自己倒出了神。
岳欣然暗暗纳罕,老头儿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过往不成?
岳欣然其实还有一重想法:“这般处置吴七,也不只是为了几个孩子,益州既有失地之民,这些人当中出了一个吴七,会不会有更多吴七?毕竟,益州乃是陆府未来立身之基,不可不慎,不可不防。
吴七此事,思来想去,遇到吴先生与大衍大师,确有因缘际会,可若据他所说,整个龙岭郡人人皆知成国公兵败未归……北边的消息,如何能在这样的短时日在益州传得沸沸扬扬?其中怕是不简单。不可不早做打算,留下吴七也是以防万一。”
陆老夫人不知怎么,仿佛看开了许多,她只笑叹:“我们还未到益州,你呀,不要费这许多心神。有时候我都忘了,你也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这般多的事皆在你一人身上……”
岳欣然一怔,陆老夫人抚着她的手:“女儿家年华短促,不也必只想着府中这些事,觉得开心或是烦恼,便去寻些乐子,我们陆府便是守孝也没许多弯酸的臭规矩。”
岳欣然欲言又止。
陆老夫人扬眉一笑:“阿岳,我的娘家便是在益州,你不必多虑,只管放宽了心。”
说着,陆老夫人招过嬷嬷,竟给岳欣然塞了一堆小玩意儿,其中几样色彩鲜妍,一瞧便是夷族式样,看得出来上了年头却爱惜得很好,岳欣然一天之内,再次感到哭笑不得。
出得屋来,吴敬苍与大衍两张尴尬的老脸便在眼前。
吴敬苍此时真的是惭愧到抬不起头来,这样大的篓子,若不是岳欣然出手,真的差点没法收拾,就算那三个孩子不是陆家的,出点什么意外,他这一生怕是都良心难安。
吴敬苍咳嗽一声:“我代吴七谢过岳娘子保全之恩。”
岳欣然看了他们一眼:“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吗?”
大衍懊恼道:“应该将那些人都悉数查一遍……”如果提前查过,知道吴七来历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有了防备,可能也不至于发生今日之事。
岳欣然却叹气:“跟我来。”
部曲们虽还捆着吴七,却早撤了他的塞嘴布,他再次见到岳欣然,立时激动地大声呜咽道:“千刀万剐俱是小人应得的,小人不该迷了心窍想伤害几位小公子,娘子想怎么罚都成!”
吴七几乎是一边流泪一边叩首,简直是洗心革面,叫人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人,先前竟会做出绑架孩子,想同归于尽的决定。
岳欣然道:“我可以遣人往北边打探消息。”
吴七登时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好像在无底深渊挣扎得太久,好像在无尽黑暗里痛苦得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希望,一线曙光,他重重将头叩在地上,泣不成声:“小人愿以死谢罪!”
岳欣然道:“北边打着仗,消息一时极难确切,这段时日,你的舅母嫂子,可以佃陆府的田,我们在官府立契,一成租,不附加任何条件,不论是再请了旁人来种,还是她们自己辛苦些,要不了多久,她们便能攒够了银钱,可以再买地。”
吴七不是个蠢人,此时,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在绝望赤红之后,安静下来,却黝黑得格外沉静,那是一种终于了却心事、愿坦然赴任何死局的宁定:“娘子,您请吩咐吧,不论是什么样的事,赴汤蹈火,刀山焰海,小人皆不惧。”
纵使舅舅表兄再无法回来,舅母、嫂子终是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即使对方要他这条命去图谋什么,他也死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岳欣然道:“佛家有苦修士之说,艰苦劳作,粗衣糙食,还要修习经义,你便先随大衍大师修行吧。”
吴七面上第一次露出呆蠢的表情,似是不敢相信只是这样而已。
岳欣然:“还有。”
吴七了然,还有条件,这才对,他不相信这些富贵人家出来的人会这般轻易放过他这样的人,这些人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哪里会有悲悯之心?
岳欣然:“我要你去给几个孩子当陪练。每天去当陪练前,自己给自己把镣铐带好,束缚你自己的行动;除了护具,你不得使用任何武器;阿金他们和你打斗,你只能防护不能还击;你还要保护他们,不能叫他们受到半点伤害……你办得到否?”
吴七呆了好久好久,再也没有等到岳欣然的其他要求,原来……这竟是对方的全部的条件了吗?好半晌,他才泪流满面,额头重重在地面一触:“诺!”
吴七被带了下去,吴敬苍与大衍心中却百味杂陈。
他们从来不知晓,原来吴七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时会是这样、这样死心塌地。
尤其是,吴敬苍,他一直以为只要将世族大家的财物分予贫苦,便能令他们展颜,财物确实是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又绝非只是钱,贫苦者亦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喜怒哀乐俱全,似吴七,他愿参与此行动,是图财吗?
是,也不是。
他最根本的意愿,还是想为家中谋一条生路。
可这些,在他们的所谓宏图大计中,都只化为了一个“贫苦者”的符号,这般的想法……何其傲慢无知!吴七要放的那把火简直是抽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大衍叹服道:“如此这般,吴七就此怕是对陆府忠心不二……”
岳欣然这才道:“我不只是为叫他尽忠才这般安排。小孩子天真烂漫,日日相处,叫他多见见人性光明处。”然后她意味深长地道:“不是只有打得皮开肉绽付出性命才是惩罚的。”劳动本就不是她的目的,改造才是。
吴敬苍开始有时不明白,随即恍然,阿金那几个孩子确实教得很好,天天相见,怎么可能不喜爱?可岳欣然却还叫吴七天天见他们前戴镣铐,这是在天天提醒他,他曾经犯过的错……这简直比佛家抄经还能叫人警醒自己曾经的罪孽,吴七心里怕不会好过。
吴敬苍和大衍久久无言,心中却俱已叹服,这次教训才算真的听了进去,时隔多年,终于又有被人耳提面命之感。
正此时,肃伯来送木屐,这是岳欣然的吩咐,这驿馆大抵是与陆府风水不对付,才住了几日?简直是数不尽的事。丰岭天气转好,也不必犹豫,尽早出发去益州吧,不论那头是个什么情形,早晚都得应对。丰岭陡峭,这丰县特制的木屐底下带着登山齿,防滑便于攀登。
看到这木屐,吴敬苍忽然仿佛触电般:“啊!”然后恍然地看着岳欣然:“原来如此!”
岳欣然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却只一笑。
大衍一脸莫名:“怎么?”
吴敬苍苦笑道:“原来第一次照面,岳娘子便瞧出我不对了。”
他当时脚上穿的也是现在这双靴,他自称益州来的官员,纵然能凭着熟识之人将益州人事说个七七八八,可刚出丰岭的益州人,脚下怎么可能穿着靴?
论心性、行事、勇气、智计,有正有奇有德有行,吴敬苍是真的服了。恩师在世,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吴敬苍起身朝岳欣然长长一揖:“岳娘子,今后但有驱遣,安敢不从?”
岳欣然挥手笑道:“不敢不敢,先生莫要再自己拿什么大主意就好。”
吴敬苍苦笑着再次长长一揖,算是求放过。再回首,曾经叫嚣着为流民骗抢陆府财物的自己何等浅薄,直叫人羞于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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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日,云破日开,大丰岭从来云遮雾罩的轮廓都清晰起来,陆府的车队不再停留,启程向巍峨山峰进发。
大丰岭名字听来是座山岭,岳欣然从陆府珍藏的兵书上看来,这分明就是一座山脉,将大魏的西面国土一分为二,汉中郡与益州郡亦以大丰岭为界,大丰岭中还有赫赫有名的扼喉关。
六十度的S形陡坡上,每一步,铁钉掌都发出沉闷的声音,青牛身上肌肉贲起,重重的喘息与喷鼻中,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每一次短暂停歇,驭夫都急急喂水与特制的精粮。即使如此难行,他们也绝不敢慢下来。
阿钟伯乃是早年随先成国公出益州的老人,对大丰岭十分熟悉,他说得十分明白:若此时不趁机多行几里路,到得日暮时分,天黑路将越加难行,丰岭道内,适合歇脚的地点皆是有数的,必须赶到。否则,这深山老林,豺狼虎豹不说,大丰岭内常年有雨,不论牲畜还是人,淋雨着凉皆是要命之事。
而这不过是进入丰岭的第一日,岳欣然对益州地形之塞再次有了全新的认识,
难怪有谚云:益人不出丰,外人何来哉?
益州人没事绝不会出大丰岭,外人没事也绝不会进大丰岭,正因为大丰岭的存在,益州政事相对隔离,信使往返,便是驿站换马不停歇地奔骑也要月余。
看着这条丰岭道,岳欣然心中对益州局势更有了一种复杂的推测,隔着大丰岭,吴七他们这些败军家属是怎么那么快知晓消息的?
便在他们艰难爬坡之时,忽闻急促的铁钉踏石声,由远及近,来得好快!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已经可见一列黑衣快骑匆匆自坡顶而下,为首一骑马速极快,且挟下坡之势,就像一道利箭直刺向陆府车队之中,眼前便是车毁人亡的惨事!
诸人情不自禁惊呼起来,却见为首的骑士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扬蹄一跃,便轻巧跃过车队站到一旁,他身后的骑士纷纷勒马,陆府车队也渐渐停下,两边这才缓缓交汇而过,对方马速奇才快,眨眼便消失在视线中。
阿郑低声道:“必是练家子。”
岳欣然不由蹙眉,这与她的判断一致,即使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那种骑行间的默契,特别是为首之人的骑术,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这样的精骑,只有大势力才能供应得起,对方是出益州奔丰城而去的,如果只是传讯,根本用不上这样的精骑,如果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这队人又未免太少了些……会是什么事呢?
这段艰难的S形陡坡终于攀爬到顶时,岳欣然不由回望,丰城已经消失在密林中,再不可见,当牛车转过一个弯,眼前层林叠嶂直抵天宇,飞瀑如练声震如雷,叫人精神不由一振。
如是七日,都是这般艰难在崇山峻岭间攀爬前行,连青牛都累倒了几匹,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轮换着休憩,怕是他们就得半路弃几辆车了。
而这一天,岳欣然见阿钟伯指挥着部曲给牛马都套上了特制的眼罩,换了特制的活扣缰绳,她不由觉得奇怪,阿钟伯却是笑道:“三千拐走完啦,下边儿就是斩壁道啦。”
三千拐,这名字倒是取得形象贴切,一路皆由无数S形的拐弯不断衔接,至于壁道,岳欣然倒是曾在地集注中读过,过了壁道,再过扼喉关,益州城便不远了。
待真正踏上壁道,为岳欣然驾车的,却从阿郑换成了阿钟伯。
岳欣然掀开车帘看出去的时候,就是岳欣然,心也骤然提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牛掌铁钉声音节拍清晰,她几乎以为他们已经踏在半空中。
因为这一眼看出去,竟不见车道,只见脚下茫茫云雾渺渺群峰!
这一瞬间,简直是有蹦极时的心跳失速。
然而,当岳欣然仔细地看到了车道之时,缓和一些的心跳又再次疯狂加速,这哪里是车道,分明就是在直立的峭壁上插进一排木板而已!还连根栏杆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