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包含陷阱的问题,因为,只要容量有限,就必定有选拔,只要有选拔、有比较,世家子弟的初始优势,就永远存在!一步快,步步快!
吴敬苍代封书海答了:“我们官学有入学考试,同时,官学会设立‘公共图书馆’,允许学子免费借阅考试涉及的书籍,通过考试者,将获得进入官学的资格。同时,官学会定期举办公开讲学,由卢先生等诸位鸿儒定期面向借鉴书籍参加考试的学子进行讲学……”
陈少章等寒门书生听到这里,早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这意味着……生平第一次,他们终于有了与那些世家子有了一般的起点,在一开始就有接触诸多典籍、接触名师的机会!
张清庭心中已经惊涛骇浪,这其中意味,哪里是选拔如此简单!
这意味着,整个益州城!只要谁想,都能够接触到牢牢被世家把持的典籍与名师!这意味着,整个益州城,不论是谁,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你都有机会与那些世家子弟一般,接受最好的教育……你只要你肯努力,你终究会超越那些家世好的人;这更意味着,世家子弟的优势将消失殆尽。
这只是官学的入学选拔……那进入官学之后呢?
“在下第二问,是想问大人,即使能入学,许多寒门子弟,食不充肠,又如何买得典籍与笔墨纸砚?又如何能专心学业?即使能入学,岂非白白浪费官学中诸位先生的教诲……”
不待他说完,吴敬苍已经说道:“不劳您担忧!官学中设立奖学金,学业优异的子弟可以赢得奖学金,衣食无忧,纵使学业稍差,亦设立‘助学贷款’帮助他们完成学业,他们完成学业,有了收入之后可以进行偿还。”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吴敬苍嘲讽地笑道:“对,这‘助学贷款’是不必利钱的,任何一个人,只要能考进官学,都不必担忧自家贫寒能不能完成学业之事。”
听到这里,张清庭已经无比确定,这并不是什么临时起意,恐怕封书海及其身后之人,不知筹谋了多久,找好了先生,寻思好了对策,才这般提了出来……
随着吴敬苍的讲述,周遭一片安静,特别是那些出身贫寒的书生,一个个竟呆呆不敢动弹,连呼吸放轻了,仿佛在听着一个太过美丽而那样不真实的梦境,生怕呼吸重了都会惊醒这个梦。
可是,当封书海微笑着道:“确是如此,卢先生他们,已经决定襄助本官建成官学。”
他话音未落,周遭寒门书生已经有人开始情不自禁欢呼雀跃,他们互相拥抱着击掌相庆,喜极而泣。
他们中的许多人,每认得一个字,每弄懂先贤一句话的含义,付出的心血与艰辛,这些世家子弟一生恐怕都想像不到。
从来、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有一天,他们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学到先贤之学!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有一天,他们能有机会跟随卢先生这般的当代大贤学习,只要他们努力!
可是,他们,这些胼手胝足能跌跌撞撞学到这里的人,“努力”二字哪一个不是时时刻刻印在胸口的呢?
即使不是寒门的书生中,并非每一个都是三江世族的嫡脉,听到这里,都有些怦然心动,不必仰赖家族……就不必受制于家族,是不是他们也能奢望一个堪比那些嫡脉子弟的未来?
周遭热烈的气氛却没有叫张清庭生出丝毫的畏惧,他把持过三江书院超过二十年,远比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一家书院的关键在哪里。
吴敬苍所说的这些想法与对策,越是周全越是理想,他反而越是成竹在胸,知道如何当场击碎这样一个梦境。
然后,张清庭微微一笑:“敢问大人,若依方才大人所列,便按官学一年收录一百书生好了,诸位先生的束脩暂且不计,典籍字纸至少一人两千钱,一年便是二十万钱,那图书馆的典籍损耗,便按一千册来计,一年也要至少两万钱,若再算上书院场地、其余打扫做饭,零零总总……今年没有三十万钱,这官学怕是办不起来,敢问大人,银钱自何处而来?”
三十万钱?!
所有人都惊呆了。
没有想过,一个官学,竟是这样一个天文数字!
然后,所有人看向封书海。
靳图毅便在此时,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样大的数目,若是自益州官银中去,不知可有报度支部?”他轻声仿佛在自言自语道:“毕竟是三十万银钱呢……”
这样大的数目,如今打北狄正是用钱之时,建一个什么官学,怕是皇帝陛下知道了都不会答应!
任何一个州牧都绝无可能轻易动用这样大一笔支出在一个从来没有的项目之上!
只要封书海敢这样做,他靳图毅就敢赌上身家性命去弹劾他!
看着封书海,再看着卢川等书生,靳图毅心中只觉想冷笑。
哈,这泥腿子真的以为寻几个大儒来便可开个书院吗?为什么这世上的书院多是世族在打理,为什么这世上真正的读书人都是世族出身,因为读书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贵!贵到那些泥腿子本就不该轻易肖想!
就在这极为安静的时刻,一个清越的女声并不响亮,仿佛纯粹只是为了纠正靳图毅与张清庭的错误,淡然开口道:“不只是三十万钱,第一年所需,一共四十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五钱。”
第71章 幕后之局(一)
听完岳欣然报出这样一个清晰的数字, 张清庭锐利的眼睛在她面孔上停留了数秒,不知他看出了什么, 他的神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小陆夫人, 又见面了。”
岳欣然行了一礼:“靳大人,张先生。”
靳图毅没有见过岳欣然, 却已经从张清庭处听过太多次这个名字,此时见到这年不及二十的小娘子,眼皮不过掀了掀, 书院大事,涉及整个益州文脉根本,一个女娘,又有何用。
张清庭的眼眸中却没有半分轻视,他静静看着岳欣然:“四十三万八千九百一十五钱……小陆夫人算得这般清楚, 想必这笔银钱已有出处?”
靳图毅面上不由一愕, 看向封书海, 封书海面色如故,他看向张清庭,张清庭只盯着岳欣然, 他的视线最后不由落在那个女娘身上,只听她缓缓颔首:“自然。”
一时间, 靳图毅心中涌出一股罕见的焦躁。他对岳欣然当然不了解, 却对自己的妻弟十分熟悉,能问出那样的问题……恐怕三郎心中已然有了推断。
如若真叫封书海通过陆府筹集到这笔银钱,真办起了这官学, 那于三江书院乃至三江世族而言……简直是灭顶之灾!不!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叫封书海这泥腿子成事!
他眼中厉色一闪而逝,却又涌起一个巨大的疑问,那可是四十三万银钱,就是三江世族一时间要拿出这许多银钱都不是这般容易的,不过一个破败的成国公府遗孀……莫不是要将整个陆府的家底砸出来不成,呵,这女娘倒也有远见与魄力,竟愿倾出血本来砸一个益州官学……只是陆府真有这许多银钱吗?
他视线不由与张清庭的对上,却见张清庭口唇翕动,那是一个“茶”字。
靳图毅莫地一个机灵,仿佛一股冰寒自头顶灌下,什么三江书院、什么封书海、什么官学,在这个字前蓦然都变得无关紧要。
为什么益州之局忽然会到与封书海到此势不两立的场面,为什么三江世族必须控制陆府,为什么这一次他会亲自到此……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这个“茶”字。
而现在,陆府竟妄想通过这个字来帮封书海翻身?是了,除了这个字,陆府又能拿得出来筹集这样大一笔银钱呢!
靳图毅垂下眼皮,万千思绪一闪而过,再抬起眼睛时,他面上多了亲切的笑容,向封书海拱手道:“原来是有陆府相助,难怪封大人此次官学竟有这般大的手笔,先提前恭贺大人了!此事若成,少不得又是大人考绩中的大功一件哪!”
封书海却摇头道:“不过是为了益州百姓办些事,当不得什么功劳。”
靳图毅却神情不变,微微一笑:“大人过谦了,只是,这样大一个数目,仅由陆府来出,会否太过庞大了……啊,下官并非是怀疑陆府的财力,只是,下官出身之族,似靳、张、邢几家,亦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哪!”
封书海看着靳图毅,眼神中说不清什么意味,他知道,靳图毅是将这要成立的官学当成了一杯羹,既然不可阻,便要分上一杯,可若是叫三江世族掺和进来……这与另一个三江书院又有何分别,他又何必与那陆六夫人筹谋,要建益州官学?
“靳大人与三江世族的心意,本官心领,不过暂且不必了吧。”
靳图毅笑得真诚:“大人此举,旨在谋我益州万世之功,我等皆扎根此地,岂能坐享其成乎?再者,大人在三江书院之外再立官学,无非是觉得三江书院乃是我族私学,想以官学襄助贫寒,一片公心,若只叫一家一姓出资……”
靳图毅隐去了剩下的话,却人人都懂他的含义。如果只是陆府出钱供养,修一个官学,名义是叫益州官学,本质上又与三江书院有何差别呢?不过是另一个陆氏私学罢了!
而在场官员更听出深一层的含义,你封书海打着一心为公的旗号,本质上不也是在与私勾结吗?不过是与我三江世族有龃龉,另选了一个与你更亲近的陆氏罢了!
这种含而未出的话语杀伤力更大,在场可是有不少益州当地的官员,若是有人通风于御史……封书海这什么官学必要坐实他以官谋私的大罪。
靳图毅叹了口气:“封大人,我长久不在族中,妻弟不过一介书生,于族中管束难道有失心慈,全赖您在旁多加指教。我族扎根在此,此番若能于官学有益,回报益州百姓万一,阖族上下,必是千肯万肯的。大人,总要给我等些许机会,不能叫陆氏一族独占此功吧哈哈……”
这番话中,软硬兼施,十分厉害。
岳欣然却是上前苦笑道:“封大人,靳大人,我陆府现下微寒,哪里出得起这笔银钱。”
靳图毅一怔,封书海却是笑着挥手道:“靳大人与三江世族此番心意,本官代益州百姓先行谢过。至于,这笔银钱,靳大人不必多虑。”
然后封书海视线扫过现场的所有书生:“我益州官学本是为益州所有学子而办,不论出身,无分贵贱,只收有心向学之辈!此番公心,天地可昭!诸位大可放心,此次益州官学筹办之费、甚至将来益州官学运转之靡耗,皆不仰赖任何一人!
我益州官学……立学只为四件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心此志永世不变,绝不会任由一家一姓把持!今日场中所有人皆是见证!若有违此志,在座任何一人皆可弹劾!”
然后他的视线才落到靳图毅与张清庭面上:“今日实是多谢二位举办这‘集贤会’,才叫卢先生和诸位先生瞧见我益州虽地处偏壤,却也一样英才济济,不乏上进之辈,只缺明师点拨而已……七日之后便是益州官学开办之日,在座这许多英才,尤其是二位,为我益州官学争取到卢先生这般大贤,届时必定要光临才好。”
岳欣然心下不由失笑,封大人只怕亦是对靳张二人失却了耐心,读书人怼人才狠哪,挤兑得靳图毅面上都失去了笑容。
封书海却心中平静,官场中人是要讲究一个圆滑,可是,对三江世族这样的玩意儿,封书海觉得这一生他都不可能与对方一个阵营同流合污,既然如此,要脸有何用,不如撕着自己痛快些!
靳图毅面色不免一僵,便在此时,一个仆从一溜烟儿地跑到靳图毅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靳图毅神情虽未变,可再看向封书海时,那种被人下了面子的难看神情却已经消失,又是一派气度祥和:“既如此,届时下官必定亲至,恭贺我益州官学开学大喜!”
二人冷凝视线交接中,在场所有益州官员皆是暗暗惊心,整个益州最大的一股暗流终于要冲破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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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官学之事,不由陆府出资,岳欣然却少不得在其中筹谋参赞,她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发现身边阿孛都日行踪有些飘渺,这家伙有时消失有时出现,神出鬼没,居然搞得比岳欣然还要忙。
只岳欣然现在要处置之事极多,且顾不上他。
整个州牧府僚属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岳欣然却心中有数,次日就是官学开办之日,大部分事已经定下,只需要应对临场突发的变故,自封书海而下,整个州牧府皆是又紧张又期盼,但人人手头之事皆是极为清晰,没有半分大事发生前的忙乱。
封书海竟然还闲了下来,他看向岳欣然不由对吴敬苍失笑道:“今番多亏陆六夫人了……”
向岳欣然回话的僚属一一应答完毕,吴敬苍亦觉感慨:“她不像个小娘子,倒像是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哩。”
封书海哈哈笑起来,却又难免怅然:“可惜啦……”
崖山先生唯一的血脉,若是个小郎君,这般英才,这样胸襟,辅弼自己不需多久,必能谋个起点极高的出身,将会走得比自己更高更远,不必看年纪,他年必能在金銮殿上有一席之地,能与这样的人物同殿为臣,引为援奥,可不比如今朝堂上站着的诸公强上太多……
越是临到头,岳欣然手上的事越是少了下来,权责分明+充分放权之后就是这样,待最后一个回事的僚属离开,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下来。
岳欣然见封书海与吴敬苍在廊下说话,便上前告辞,她毕竟是陆府遗孀,这段时日出入州牧府前堂已经算是封书海胸襟开明,留宿更是不妥。
便在此时,一粒石子“噗”地砸在岳欣然肩上。
岳欣然:……
封书海与吴敬苍皆是皱眉。
岳欣然转头去看,只见州牧府的屋顶鬼鬼祟祟探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孔。
岳欣然只深深觉得,她果然不应该放任阿孛都日这段时日神出鬼没,看看这些小猫小狗又出来蹦跶了。
吴敬苍怒火噌地就上来了:“你小子还敢来!”
不待吴敬苍喊侍卫,那先前潜入州牧府哭丧的锦衣公子骑在自家那叫“阿愣”的随从肩头连连摆手:“我就说一句话就走!嚷嚷什么呀!”
这小公子只对岳欣然招了招手:“喂,你过来,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吴敬苍是见识过那阿愣的身手的,阿孛都日又不在,他连忙道:“岳娘子,不可!”
岳欣然却对这小子的身份与来意有了揣测,她只淡然道:“你下来说。”
那小公子冷哼一声:“是对你很重要的消息!是要命的消息!听不听随你。”
岳欣然笑得很不客气:“好,你憋着吧。”我看憋不死你。
那小公子瞪大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你你你……”
这就是一个喜欢四处凑热闹搞事情的混帐,憋着不说能把他逼疯。
他见岳欣然真的告辞要走了,登时气得在屋顶“哇哇哇哇”大叫,那家伙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整个魏京都没几人知道他的脾气啊啊啊啊!
他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我给你说,有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家伙来益州了!!!啊啊啊啊啊,你们那个益州官学的热闹我好想看啊啊啊……”仿佛真的很害怕这个他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他竟然缩了缩脑袋,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才伸出脑袋朝岳欣然道:“哼,反正你好自为之吧!!!”
然后他一指封书海,吐了吐舌头,在颈间一比划:“顺便给你提醒一句,要给你自己留个全尸哦~”
院中任何一人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消失在屋顶,一个眨眼,那仆从高大的身影就从墙边消失,再抓也来不及,上次也是这般,他们一个分神,阿孛都日也未在意,便叫这家伙溜走了。
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岳欣然有预感,这个眉目如画、嘴贱捣乱的混账怕是真的要离开益州了,益州官学的热闹都不敢看就溜走……可见是很怕那个赶来益州的人了。
眉目如画的混账一口魏京口音,他畏惧的可怕人物是不是也自魏京来?
什么样的利益,在给靳图毅加了中正、派他回来了之后还不够,竟要叫魏京的大人物亲自到益州这穷乡僻壤呢?而且,那少年口口声声的语气里……仿佛这个人不是冲着封书海,竟是冲着岳欣然而来。
一时间,岳欣然思绪游逸。
封书海却是皱眉看了岳欣然道:“陆六夫人,若有何事,尽管来寻封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