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流离城中的人踩在一块块浮板之上,此时的肃水不似夜间那样澎湃,饶是如此,平缓的水流中,顺流漂下亦要牢牢攀住浮板,才不致坠入河中。
愤怒难平的阐于王子在属下护卫下,自是安然无恙,第二次,被这般抛到肃水中,他极力四顾,在这般恐怖混乱的场面中,却哪里寻得到那景耀帝的下落!
守在岸旁的轻骑看到尊贵的阐于王子连忙发出大声鼓噪,聚集起来的北狄哨骑们很快想出来了办法,以马鞭彼此相系,变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抛到河上,由阐于王子的护卫拽住绳索,北狄哨骑一起使力,将他们一行拉上了岸。
阐于王子愤怒吼道:“同我一道看好水面,绝不能叫那大魏皇帝逃走!”
他们守在北面下游,阐于就不相信了,再乱,他亲自守在水面,一个个查将过去,他们还能趁乱跑掉不成!
他向哨骑传令,十人一队,由那些北狄间子一道配合去沿下游搜寻!越是下游越是靠近他们北狄疆域,不论是大军调集还是搜寻查找,都越是方便!
多管齐下,那景耀帝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天光渐亮,阐于守在冰冷的河风中,不只没有景耀帝,连岳欣然、黄都官那几个人都一个未见……沿河搜寻的哨兵脚程极快地打了一个来回,依旧一无所获。
阐于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不确定来,河面没有、河下游也没有漏过去……忽然,他的视线锋锐地沿着上游而去!
他猛地翻身上马,狠狠抽在马臀上:“随我去追那大魏皇帝!”
这一刹那,阐于心中的愤怒简直要溢出来,定然是那个大魏女人的奸诈诡计,借着拆分流离城分散视线,他们一行却趁机骑马往南而去!
阐于嘴角勾起一个恶狠狠的笑意,可他手中,有整个大漠最快的骑兵!一群魏人,还想与他们狄人竞速,自寻死路!
他一抽马鞭,沿河而上,很快就发现了奔向南方的蹄印!
就在此时,伴着第一缕晨光撕破长空,一道嘹亮的啼鸣响彻长空,一个金色的身影在晨光中盘旋往复。
第90章 黄金箭如雨
景耀帝、岳欣然等人在冯贲、黄都官、乐姬相护之下, 早在流离城分崩离析之时便上了马,逆着肃水一路南去, 借着流离城中那许多疏散之人漂流而下的掩护, 必能分散北狄轻骑的注意力,按岳欣然的估算, 哪怕只是多拖延一阵也是好的,他们先前离开亭州之时已经向安国公传讯,如今一日一夜已过, 再如何,大军也必是即将赶来,只要能保证景耀帝回到大军保护之中,一切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随着他们不断向南, 视线中依旧没有大军的身影。
黄都官擦了擦汗, 向景耀帝喘息着道:“陛……咳, 这般再骑上一日,日暮时分便可回亭州大营中了!”
景耀帝在马上的身形晃了晃,护卫在他身周的亭州捕快们不由低呼出声, 纷纷伸手去拦,疾驰之中, 若真是坠马, 马蹄之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景耀帝骑术亦精湛,及时拽住了缰绳, 堪堪稳住身形,可他唇色惨白,泪如雨下,显是体力难支,这两日他先是被掳,又是水米未进,接连在惊心动魄的奔逃之中数度生死,这般疾驰奔逃,早已经到了极限,不只是景耀帝,黄都官等人亦是这般,他们这一日一夜过得也堪称惊魂数度,一宿未歇,现在要赶路,不过因为身后追兵,强打着精神勉力支撑罢了。
岳欣然见状果断向冯贲道:“冯军士,择一处地方我等歇息一二吧。”
冯贲闻言却是不由看了景耀帝一眼,心中疑云大起,此人身份定是非同寻常,他转头又看了看岳欣然,终是点头道:“前方不远方有一处小村,其地颇高,可略略布置些防护,也便于探查来敌。”
昔日男耕女织的小村早已经一片荒弃,这景象在亭州处处可见,只是在三年未曾踏足魏土的冯贲看来,难免唏嘘,他却也顾不上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先是俯身贴耳于地。
这小村处处荒蔽,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东西献于这位皇帝陛下的,景耀帝却是坦荡,率先以袖一拂地面,直接席地而坐,虽是不避污尘,却是不失仪态,周遭捕快们也奉上清水干粮,景耀帝并不挑剔,如今不知北狄轻骑什么时候追上来,他迅速补充食水抓紧时间休息才是正经——若是安国公迟迟不至,就意味着他至少还要再骑一日的马才能安全,这还是在有这个机会的前提下。
岳欣然正同黄都官商议休整的轮休之事,乐姬却只是漠然拨弄自己身前的琵琶,不知在思索什么,全然不理,冯贲猛然自地面跳将起来:“他们追来了!”
不论是台阶休憩的景耀帝,还是一众躺在地面休息的捕快,俱是迅速站了起来,个个绷紧了神经,北狄人就是冲着他们而来,若真是落到他们手中,绝没有谁能有好下场!
冯贲匆匆扔了这句炸雷,又迅速翻了屋顶,极目远眺,早晨明媚的阳光中,肃水显得平静和缓,视线北处,水光漾漾之旁,涌动的铁骑犹如一道笔直粗黑的箭头不断朝他们逼近,冯贲心中焦急,他们逃得仓促,是绝没有可能掩盖所有踪迹的,这些北狄人追得好快!
黄都官一头汗水满面惨白,他仿佛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小陆夫人!”随即他低声毅然道:“你和那位壮士护送陛下先行,陛下的衣衫同我们换了……我们分开逃吧!”
景耀帝不由朝这位亭州都官看过来,素来莫测的神情中难掩震荡,亭州都官,官不过五品,年俸三百石,泱泱大魏,满朝文武,这品阶的官员放眼看过去不知有多少,以天子之尊是绝计没有可能一一去认得的,可现在,景耀帝却认真记下了这一张隐隐流露着恐惧的虚弱面孔。
不论是屋顶的冯贲,还是阶下的乐姬,闻言也不由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大魏都官来,他面上难掩恐惧与害怕,双腿还在隐隐发颤,实在没有什么慨然赴死的英雄意气。
冯贲感伤又黯然,这样的面孔、这样的场面,三年前他见过太多,此时,他只是转开了面庞,不再去看。
黄都官舔了舔干裂爆皮的嘴唇,带着几分不甘的苦涩:“我留下来……实是帮不上什么。”
远远地,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北狄哨骑发出的兴奋呼喊,那隐约的北狄语传来,黄都官听得真切:“抓到大魏皇帝!赏金十万!赐奴一万!封千夫长!……”
他呼吸急促,直盯着岳欣然的双目,一双眼中难掩血丝:“小陆夫人,我家中还有老妻和三女一子……”
此时此刻,黄云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求那位九五至尊,反而是托付了这位小陆夫人。
北狄哨骑呼喊越来越近,岳欣然却在复杂心绪间忽听头顶一声清脆的啼鸣,她不由自主抬头看去,碧蓝如洗的天际,骄阳初升,一道金色的身影若流光划过天际。
冯贲忽然间大笑出声,一个筋斗从屋顶直直跃到黄都官面前,一把抱住这面色怔忡犹带凄怆的大魏都官,猛拍他的肩膀:“老黄啊老黄!你有没有去看过八字算过命数!……”
黄都官一脸懵逼,茫然地摇头,他是都官!怎么能去信那等村夫愚信!
冯贲大笑着狠狠将他捶了个趔趄:“不必看啦!依老子来看!你命数定然极好极好的!”
岳欣然凝视头顶那道盘旋的金色猛禽,俯视下去,只见不太远处、原本直直奔来的北狄哨骑竟纷纷勒马止步,望着头顶那猛禽一时踌躇不前仿佛在商议什么。
景耀帝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再一瞥兴奋的冯贲与兀自懵逼的黄云龙,唇角竟也难掩一缕笑意:“六郎赶来了?”
岳欣然向景耀帝行了一礼,不待她回答,再次朝小村进发的北狄哨骑便发出一声惨叫,一道金色长箭仿佛凭空出现,直直射进了队列之中,引得北狄这哨骑精锐一阵凌乱。
北狄哨骑犹如一根粗壮的箭头不断逼近,被那一箭略微一滞,倒下一骑,引发了些许混乱,却自然有余骑补、继续前行,那根箭头就仿佛停滞凌乱了一瞬间,又再次成型,飞速朝村子逼近。
显然,北狄这支哨骑,或者说那幕后的阐于王子在看到头顶那只标志性的金鹰之后,已经迅速拿定了主意,哪怕是阿孛都日现身,他们也必定要夺下大魏皇帝!
——即使是牺牲掉这支轻骑哨卫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位阐于王子大抵是在王帐中待的时日太长,并没有领略过这支草原黄金骑的风采。
而后,景耀帝而下,所有情不自禁涌出去观看局势的人,都看到了眼前这太过赏心悦目的一幕:明亮的晨光之下,肃水泛着粼粼波光,犹如一道熠熠光带自村下流过,奔向北狄哨骑所来之向,此时此刻,贴着肃水,却又远远涌出了一道绚烂的金色光波,波光飞扫所及,北狄哨骑组成的箭头,犹如被镰刀扫过的稻田,成片倒下。
这一道光波——竟是无数奔如雷霆的金色长箭所组成的箭雨!那箭雨出手之时,太过密集整一,齐齐反射着阳光,看起来竟如光波般绚烂动人。
北狄哨骑收拢队伍再组成阵,第二道箭雨组成的光波再至!
不待北狄哨骑再组成队,第三道光波竟然丝毫不给喘息之机,再次抵达阵前!
三波箭雨,直如狂风暴雨般,令北狄哨骑恐惧,阐于王子胆寒,将北狄哨骑的坚定箭头推了个七零八落。
光波涌出之处,一支整齐笔直的金甲军旅浴着朝阳踏着肃水轰然而出,闪耀着刺眼的金色光华,头顶雄鹰振翅长鸣,看到这一幕,侥幸残存的北狄轻骑竟然毫不犹豫掉转马头,犹如丧家之犬般四散奔逃。
什么赏金十万,什么赐奴一万,什么封千夫长……尽皆成了一场无声的笑话。
这一幕直看得黄都官开始怀疑人生:“……这些真的是北狄哨骑?”
这些真的是传闻中凶残无比、杀人如麻的北狄哨骑?北狄精锐?
景耀帝看着那支在奔杀敌军中也依旧阵型如一、浑圆不乱的黄金劲旅,胸中顿生豪情:“这才是朕要的平北铁骑!”
这支黄金骑并未追杀出太远,便以极快的速度聚拢掉头,直朝村落奔来,从头到尾,没有停顿一丝一毫,更没有停下来整顿队形之意,远远看去,直像一面精准撒出、又在下一瞬间立时收回的大网,令人叹为观止。
要知道,马速之快远在人速之上,要在这样的高速运动中保持阵型这样控制由心,全不停顿下来整顿队形……这非得要全军上下骑术精妙,还得要彼此默契配合无间,否则,那样高速的整齐变向之中,但有一骑失速,便是全军踩踏死伤的惨剧。
见微知著,这支黄金骑的战力之强悍,实是景耀帝生平仅见。
而后,这支黄金骑拥着一骑远远而来,对方在岳欣然面前勒马,却是在看清景耀帝面容之时,生生止住了原本的动作,翻身下马行了大礼:“罪臣陆膺,拜见陛下!”
潾潾肃水之畔,晨光洒在这一身黄金甲上,仿佛对方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般夺目炽烈,征伐杀意透甲而出,直令景耀帝仰天大笑:“但使凤起镇北域,何叫狄马度沙河!”
第91章 君臣相得暗流汹涌(一更?)
听得景耀帝这一句话, 陆膺黄金面甲之下看不到表情,岳欣然背后却密密生出了一层细汗, 在陆膺说话前, 她面上却轻笑着地接过了话头道:“陛下谬赞,忠君为国而抗北狄, 本是陆家份内之事。”
轻浅一句话,却定下了这番君臣重逢的基调。
陆膺心中一顿,定睛看向岳欣然, 不由心中一暖。
他的父亲当了三十载大司马,手握兵马大权侍奉两代君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当了十二载的国公世子,便出入宫廷十二载, 听说过多少无声处的帝王雷霆雨露, 见识过无数君前不经意谈笑间埋下的生死之局……他当然晓得, 方才那一句夸赞潜伏的杀机犹在与北狄生死搏杀的危机之上,更知岳欣然这轻轻一句笑语背后的煞费苦心。
他望着景耀帝,应和着恭声道:“北狄猖狂, 罪臣无能,三载来实是无颜回禀陛下, 罪臣日日夜夜心内难安。先时不知陛下在此, 故而救驾来迟,万望陛下见谅!罪臣何敢当陛下这般谬赞!好在如今得见圣颜安然,否则罪臣万死莫赎……”
然后, 陆膺摘了面甲头盔,重重一叩到地:“……依我大魏之律,陆膺身犯欺君大罪,但由陛下责罚!”
景耀帝到得此时,心中那根弦才略微松了一下,他连忙亲自上前扶起陆膺,看着陆膺的模样,只在眉宇间依稀辨认出一点点少时熟悉轮廓,景耀帝一声苦涩长叹:“大漠苦寒,六郎,你……长大啦,若是大司马还在,不知会有多么欢喜……”
陆膺面上痛悔之色一闪而逝,咬牙切齿道:“陛下,罪臣同北狄,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罪臣此生,誓平北狄!”
景耀帝紧紧盯着他,见他神情间只有痛恨,并无怨怼,才真正放下心事,怪责道:“六郎,你纵是报仇心切,当初也该向朕回个信儿,累得老夫人伤心欲绝,你实是不孝之至……”
陆膺闻言,便要再跪下谢罪,景耀帝却牢牢握住他的臂膀,不令他跪下去,景耀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过:“六郎,你音讯全无,朕以为你也同大司马一道……朕当初一直记得你年幼常跑来猗兰台玩耍的模样……”
陆膺眼眶一红,难掩酸涩:“陛下!罪臣……何敢当……”
这君臣二人先时执手相看泪眼,只叫一旁的黄都官、冯贲等人觉得心中感动,陆膺为大魏潜伏大漠三载,于千钧一发之际前来救驾,陛下不计欺君之罪而大度厚爱,眼前这一幕不就是史册上那些君臣相得的佳话活生生上演吗!
景耀帝吸了吸鼻子,狠狠一拍他肩头:“什么罪不罪的!朕看你是这三载草原待得拘束了!”
陆膺苦笑连连摇头谢罪,景耀帝笑骂道:“当年的凤起公子可哪里去了!”
陆膺不知回想起了什么,慢慢道:“那是臣年幼时不懂事……”
景耀帝亦沉默下来,那个时候,他们二人都还在成国公庇佑之下,一个是年少帝王心心念念想着亲政之后大权在握,一个是国公世子满心向往金戈铁马证明自己,却是谁都没有真的知道帝国北域的狼子野心带来的会是何等残酷。
草原之上,君臣二人望着肃水,漫无目的地说起年幼时的宫廷旧事,时笑时默,无限情绪皆在其中。
岳欣然心中长松了口气,她瞥了全情投入的陆膺一眼,成国公世子……确是名不虚传,是她先前多虑了。
这一场潜伏的汹涌暗流消弭无形,场中诸人,除了景耀帝、陆膺与岳欣然之外,余人竟皆是懵然不知。
陆膺救驾,看似大功一件,将功赎罪,可顺利回到大魏,但是刚刚那番君臣对答,但凡他的回答托大鲁莽一些,纵使眼前无碍,必将为自己的未来、为整个陆府埋下滔天大祸。
眼前这局势,景耀帝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命悬一线,陆膺虽是逃匿罪臣,却手握三千黄金骑,可以说,景耀帝的小命全握在陆膺手中……君臣间局势实是微妙之至。
三载前,亭州失地被侵,景耀帝是如何轻慢对待成国公府满门遗孀的,陆膺会不会知悉了而心怀怨怼?现在陆膺来救驾,是巧合,是有意,还是别有所图?
景耀帝一句“但使凤起镇北域,何叫狄马渡沙河”听来是无上夸奖,更是潜流无数的试探。
只要陆膺流露一丝骄意、一点怨怼,景耀帝此时必定会谦卑地百般安抚,甚至不惜牺牲帝王尊严,或忏悔或低伏也必会拉拢陆膺,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罢了,但这根刺必会深深扎下……只是景耀帝一旦回到魏京,重握权柄……不,甚至不必回到魏京,只要重新回到安国公大军保护之下,陆膺的下场都不问可知。
这个下场,因为局势与陆膺的价值,可能是在眼前,也可能是在十余载之后,却绝不可能更改。
若真走到那一步,陆膺除了起兵造反,恐怕真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可起兵反叛……因为一己之私将整个国度拖入战火纷飞中,纵有成功的机会,也绝非成国公教导出来的陆膺、岳峻悉心打磨喜爱的岳欣然所愿。
而现在,陆膺的表现,谦卑、认罪、不居功,给了景耀帝施恩的台阶,简直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楷模,但这并不是最值得夸赞的地方,最值得称道的是,不论是景耀帝还是陆膺,都自然而然叙了旧,温情脉脉,有义有情,堪称教科书般的君臣相得典范。
不知说到了什么,景耀帝看向一旁的岳欣然,笑道:“……还是大司马多智,给六郎你挑了一个好媳妇,朕这一路多赖她相助。”
陆膺笑道:“陛下洪福齐天,天子自有天佑,臣夫妇不过从旁相助罢了,何敢当陛下相谢。”
这对夫妻态度倒是一般无二,叫景耀帝不由一笑:“你们这可真是妇唱夫随,哈哈哈哈……”
岳欣然微微一礼,并不多言。
君臣相叙相得间,忽闻肃水下游传来隐约的悠长号角声,景耀帝转身看去登时眉头一跳,陆膺落后他半个身位,却是神情不变。
景耀帝转头看他,陆膺解释道:“陛下,此乃北狄大军集结追击的号角,一声号角便是一支万人铁骑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