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了吗?”
长安眼睫一抖,刷地抬起眼帘瞅着他。
窗外的寒风早已刮起来,吹得窗棱赫赫地响。端坐在她对面的陆承礼安静地垂着眼帘,身上穿着她今天托小二买来的灰扑扑的袄子,白皙的皮肤在灯火下白到透明。这样安静得了傻子,叫她心里莫名酸了。
周和以其实在思索。
他早就知这具身子父母亲族都不在,此时听到,心中不过几分怅惘,并无多大感受。王爷素来是个冷硬心肠,常人都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在察觉这女子满心心疼他后,王爷无言以对的同时,迅速做出了有利自己的反应。
“我没爹了?”周和以垂着眼帘,嗓音低而轻,“娘也死了?”
他用的是疑问句,淡淡的。但长安听了却只觉得这傻子真叫人心疼:“你爹只是去见你娘了。所以他让你娶我回来,往后我代替他照顾你。”
周和以闻言一愣,抬眼看她。他这才发现,此少女有一双看似世故却格外干净的眸子。
他眼睫一抖,嗓音更轻:“哦。”
“陆承礼啊……”长安被他这个样子给心疼得不轻,她俯身,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没注意到这人瞬间绷紧的大腿,很是动情地对他保证,“我为今天对你凶向你道歉。对不住,我这人,性子确实有些暴躁,有时急了,对人也确实没什么耐心。但你要信我,我不会饿着你,也不会打你,更不会虐待你,你就安心跟着我吧……”
……这是什么古怪的保证?
周和以差点没被她给逗笑,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不成?还打他?不过这念头一闪,他的注意便被手上的温度给夺去。长安握着他的手,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暖洋洋的。
他盯着膝盖,只觉得有几分烫手。可这时候甩开也不对,于是他硬着头皮:“我信你。”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威胁你似的?”长安皱眉不高兴,“我是很认真保证。”
王爷:“我,我真信你。”
“行吧,”长安也知道跟个傻子讲不通道理。握着他手,只觉得这只手特别凉。这大晚上的确实也冷,她不想拖,省得耽误明日的事。事情既然开口了也没那么多讲究,索性就一次讲个清楚:“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你说。”
“咱们要搬家了。”长安把人扶起来,硬拖着往床榻去,“你也知道昨夜陆家大火,家里什么都烧光了。住客栈也不能长期住,所以等你爹下葬,咱就去找个固定住处。”
“咱们住哪儿?”
“住哪儿不重要,”长安不是古代人,并没有落地生根的家宅概念。在她看来,住哪儿不是住,只要能活得舒坦,山村也住得,“就有个事要先做。”
王爷被她拖着按倒在榻上,心里别扭的要命。
他是当真没办法习惯,这女子的心里,怕是压根儿就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吧。单单今儿这一天,她就对他又是抱又是摸的,偏还脸上连半点羞涩都没。王爷不禁纳闷,是乡下女子都不大矜持,还只此女子行径太豪放?
豪放的长安把人推到床里,转头又问客栈要热水。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她脚放进被窝里,被窝冰得跟冰坨子似的半天捂不热。这么冷还怎么睡?睡不好她明早能起来?必须得想办法!
客栈的后厨是整夜温着热水的。小二打着哈气,替她把水提到门口。长安接过来就直接端进屋,也不用盆,她当着周和以的面直接就脱袜子撸起了裤管,露出两条小白腿。黑暗中没看见床榻里的人一双眼微微睁大,她就这么把腿放进了桶里。
“你看着我作甚?”长安喟叹一声,好特么舒服,“你也想烫脚?”
周和以真的很想厉声呵斥她不成体统。喉咙滚动了好一会儿,硬生生把头扭过去。长安看僵硬他的背影就笑了:“陆承礼,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给我转过来!”
他都这般自觉了,她竟然还叫他转过来?!
床榻上的背影纹丝不动,长安忍不住开玩笑:“你这是在害羞吗?哎,你真的害羞?陆承礼,你知道什么是害羞吗你就敢害羞?”
他凭什么不懂害羞?王爷皱着眉转过身,心里忽然冒出了点火气。
这女子怎么回事!
“陆承礼,明日送完你爹之后,咱们带着常松叔一起回我娘家。”长安一面烫脚一面说着计划,“我娘家兄弟嫂子都与我不亲,但是有个十分疼爱我的祖母。明日去了乡下,带你去见见她。之后,咱们可能要在乡下多住一段时日。”
床榻上的人没动,长安以为他没听见,就听到他问:“为何?”
“你二叔家几个兄弟打人,咱们避避风头。”
周和以忽然听说陆家还有亲人,眼神顿时锐利起来:“二叔?”
“昂,”长安本来不愿跟个傻子唠叨。但是正好说起来,她也就顺口把今天发生在陆家的事情给说了,“反正你二叔家的那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势单力孤的,就不跟他们硬碰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周和以冷不丁被逗笑了。
“当然,咱们没钱才是正理。有钱什么事儿都摆平了。”长安继续嘀嘀咕咕,“你也知道你就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身上有伤抓药还特费钱。县城里赁屋子买东西都费钱,为了省些钱,咱们只能去乡下吃糠咽菜……”
王爷没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会这么凄惨,顿时有些被噎住。
“那……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总共就二十来两,今日买袄子住客栈,”长安斜了他一眼,吓唬他:“明日再给你爹下葬,剩下的钱就够给你抓个药!都没了。”
这么穷吗?王爷震惊了!
长安叹息:“哎,承礼啊,咱们乡下去吗?”
本还十分抗拒的王爷,此时点头肯定道:“去。”这么点银子,不去乡下,是真活不下去。大不了等他身子好了,他想办法弄银子。
唉,从没有吃过缺银子的苦的王爷,第一次感受到了百姓疾苦。
☆、第九章
烫完脚果真舒服许多。脚底一股热气涌上来,长安只觉得冻僵的手指都灵活了起来。去净室稍稍收拾好,她转身吹了灯便上榻。
黑暗中,稍有些动静就格外清晰,周和以背对着长安躺在里侧,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女儿香将他包围了。小客栈的榻供往来旅人歇息,堪堪只够一人。两床被子摆着,难免挤在一处。陆承礼这具身子本就身高腿长,这般免不了要与长安膝盖碰膝盖。
他是惯来不允许身侧有人的。常年征战在外养出的习惯,若是身侧有人,总睡不踏实。所以哪怕与姜氏为结发夫妻,几次夜里留宿,姜氏也轻易不敢逾越。但此女却丝毫没这自觉,堂而皇之占据了大半张床榻,头一歪就睡沉了。
当真是……任谁也没她这么大的心!
夜越发深沉,周和以默默蜷缩着身板往最里侧缩了缩,别扭地闭上眼睛。
……
再睁眼,已是次日丑时三刻。
冬日里天亮得晚,常松记挂着陆老爷下葬之事,夜里睡不踏实。丑时一到,他便起身,早早打了热水来敲主子的门。长安睡得沉,本以为身旁有人会睡不着的王爷被一阵响动给惊醒,刷地睁开眼,盯着床帐好半天没缓过神。
居然真睡着了?
他盯着床帐,神情还带着几分恍惚。长手长脚地缩在褥子里,胳膊不小心碰到一只手,他瞬间便又是一僵。
常松敲了好半天,长安才勉强将自己从瞌睡虫的深渊拉扯出来。眯眼一瞧漆黑的窗外,她哀叹了几声,硬着头皮起床去收拾。
周和以脸朝墙,恪守着‘非礼勿视’的君子风度。
长安不知他心里坚持,自己收拾好就来收拾他。等周和以再次被她轻易拖起来,套衣裳,束发,他的心情已然麻木。
这女人就是天生神力,错不了了。
等长安替自个儿以及周和以收拾好,常松已经端了吃食在门外候着。这个时辰也没工夫去捣鼓吃食,长安硬塞了几口硬邦邦的窝窝头,灌了几大口热水。拖起还在细嚼慢咽吃得仿佛在吞毒药似的溧阳王爷,立刻去陆家。
天色还黑,路上一个人没有,到陆家,昨日找好的抬棺人早就等在门前。
几人推门进去,长安让陆承礼亲自封得棺木。其实棺木订好后,其他的不必长安一一操心。陆老爷是个妥帖人,早知自己时日无多,一年前就已然为自己备好身后事。长安只需听常松的,按照安排走即刻。
封了棺,抬棺人抬着陆老爷去陆家祖坟,就黑下了葬。
陆承礼一路都安静得不像话,长安有心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便让他给陆老爷多磕几个头,摔盆,捧牌,一切从简。如今他们这情形,也没那条件去讲究。不过这葬礼虽简陋,这一番操持也算对得起陆老爷。
长安付了抬棺人辛苦钱,三人离开墓地之时才将将午时。
日头一晒,头眼发花。陆家二房果不其然如长安所料,兄弟七个将陆承礼家的小院门给堵得死死的。陆老二更是插着腰在门口志得意满地叫嚣,那模样,是非叫长安陆承礼给他磕头认错不可。长安素来有先见之明,昨夜将能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
周和以旁敲侧击的,这才弄清楚事情原委。
嗯,都说大盛溧阳王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什么都好,就有一处不尽如人意,那便是为人特别记仇。周和以从得知了这事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默默记下了。
既然要走,那该备的东西都要备上。
常松去市集里租车,长安则带着周和以去采购日常用品。周和以眼睁睁看长安一个小女子干劲十足,恨不得将半条街都买下来。
走得累了,两人便在一个路边的小面摊上要了两碗阳春面。
周和以看着清汤寡水的面,有点下不去手。
“快点吃!吃完立即去乡下。”长安知道这傻子挑嘴。但如今这情况由不得他挑剔,“山路难走,不多吃点东西下去,路上定然要饿肚子的。”
周和以眼眸微动,默不作声地将一碗吃光。
长安刚叫摊主再煮一碗,抬头就看到常松赶着驴车回来。
常松吃得快,几大筷子就吃干净。那边长安与周和以已经将买来的东西就都塞到车上去。银两有限,车本身就不大,这会儿塞多了东西就没地儿坐。长安身子娇小,上去挪挪,叠叠的,拨出了一小块空儿坐人。但这么一块,免不了又要挤在一处。
一回生二回熟的,王爷第二次就更容易接受了些。还别说,大冷的天,挤挤才暖和。
常松一甩缰绳,驾着车便走起来。
这俱身子的娘家虽然与陆家隶属一个县城,但其实在县城下面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常松曾送陆老爷去过几次,路都认得。长安坐车上看远处层层叠叠的丘陵,清醒地认识到,她姜长安,真的死了,穿越到了一个没空调没暖气的古代。
身边的傻子一路上都安静,长安本人也心神恍惚,便也没注意到周和以目视远方与山路的眼神幽幽的,根本不像个神志不清得傻子。
天冷,车子赶得快。等三人到了,天色还没全黑。
这是一个小山村,村口竖了石碑,上用隶书书了‘陈家村’三个字。远远看过去,村里大多数大半是粗陋的茅草屋。偶有几家殷实的人家,也不过盖得土坯屋。忽远忽近的犬吠声传来,有背柴的人从山道下来,看到长安就打招呼。
“这不是二花吗?二花今儿是回来,带相公回门?”
背柴火的是陈家村的半大姑娘,梳着俩大花辫子,头上戴了朵小花。她眼睛在长安身上转了一圈就落长安身边的周和以身上,不由地眼睛一亮。
村里长大的姑娘,还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
长安不认得她,但看她眼睛不老实,在一边不说话。那姑娘似乎也习惯了长安冷脸,自顾自地打听周和以叫什么,多大了,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周和以见又来一个更露骨的,总算明白。不是长安太不矜持,而是乡下姑娘都不懂规矩。
中午的那碗面根本不抵饿,三个人都饿得不轻。长安看着完全陌生的人和村子,吩咐了常松赶车,赶紧在天黑之前赶到原主娘家。
等车到了陈大山家门口,是一个五间土坯房的大院。院里打了井,门廊下挂了一溜的咸鱼,腊肉,看着家境殷实。井口边,一个正舀水淘米的人直起了腰。
长安一眼就认出来,是原主的嫂子。
陈李氏一看长安带着夫婿,驾车回来,车上鼓鼓囊囊的好像堆了不少东西,脸上立即就带了笑。她两手飞快地在衣裳上擦了擦,快步迎上来。
“二花回来了?这是谁?妹夫么?哎哟,回门要早点回,路不好走,也该吃个中午饭?怎么这么晚才到家?”陈刘李头上还包着蓝布巾子,上来就想替长安卸东西。只是她手才碰到绳子,就被常松给按住。
陈李氏笑脸一僵,转而冲屋里喊,“娘,娘!二花回来了!二花带着妹夫一起回来!”
屋里正纳鞋底的陈王氏听到动静,趿了鞋子赶紧出来。
长安站在驴车的边上,一扭头就对上个红袄子脸黑黄的老妇。比起陈刘氏这身半旧的,这老妇人倒是从头到脚穿得簇新。瓜子脸,很瘦,眼角褶子很深。只见那老妇站在长安三步远的地方,轮廓不错却十分浑浊的杏眼有些讪讪地看着长安。
“回来了二花?”声音倒是轻弱,她扭过头,“快!快进屋去!夜里凉!”
长安看了眼周和以,周和以全程都眼观鼻鼻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