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回大长公主府的路上,明舒和长公主坐了同一辆马车。
彼时正是巳时末,马车行走在京城最热闹的东门大街上,外面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百姓的说笑声,一派的热闹景象。
但马车之上气氛却格外的沉闷。
长公主不出声,明舒则是伸手拨了车窗帘子,自顾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正看到前面一个豆腐脑小摊位上,一个母亲正笑眯眯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儿吃着,看着那个母亲的眼神和两人的情景,她突然就想起她养母周氏来。
她养母从小就十分疼爱她,她小时候最爱吃外面小铺子里卖的小点心,她阿娘就经常瞒着孟老太太偷偷给她些零花钱,让她去买了吃。
像眼前的这个情景,这个母亲眼中的眼神,其实她记忆里有很多相似的画面。
其实不管孟家人如何,她小时候过的还是很幸福的。
她养母和两个兄长对她从来都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和亲妹妹疼爱……不,这世上,亲生女儿和亲妹妹都可以卖,但他们对她却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为她考虑,真心为她付出,甚至不惜付出他们的性命。
明舒的眼睛突然有些酸酸的。
也不知道她养母在江南如何了。
因为担心京城的情况不稳定,这一次她去北疆,回京城都让养母带着两个兄长继续留在了江南。
她想,不如等她成亲之后,就接她们到京城来吧。
好像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心也静了下来。
“舒儿,刚刚你在大殿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想要逼得陛下方寸大乱,逼得他步步踏错,坐不下去这个皇位吗?舒儿,你这么做,是因为什么,为了赵景烜吗?”
明舒正在想着心事,就听到她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道。
她愣了愣,收回了手,转回头去看她母亲。
这一回,她没了什么心思再顾虑着她的心情,再哄着她粉饰太平了。
她也有些倦了,而且,有些话早晚也是要说明白的。
她“嗯”了一声,道:“阿娘,你也可以那样说。但是阿娘,他是我们大周的皇帝,我先前那些话并没有说错,没有一句是无理取闹,我相信朝堂上的御史,外面的文人仕子,他们的言辞只会比我更苛刻,他们口诛笔伐起来,才真的会让人知道什么叫做言语可以杀人。”
“他是大周的皇帝,如果他连我的质疑都不能妥善处理,连这种家长里短的鸡毛小事都不能处置妥当的话,他要如何为君?要如何面对朝臣的争执,如何能杀伐果断的安灾民,平战事,兴农桑?”
“阿娘,您总说他是个孩子,要给他机会去成长。可是,不是我不愿意给他机会去成长,而是这个天下等不得他漫长的‘成长’,那些数以万计流离失所,可能连草皮都已经吃不上的灾民等不得他的成长,还有那些在战场上杀敌下来却没有一顿饱饭的将士们等不得他的成长。”
说完这些她也不知道为何,眼泪就溢了出来。
眼泪流到嘴中,满满都是苦涩的滋味。
这个时候她不想看长公主,转过头再伸手拨了帘子,看向窗外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您一直都跟朝中那些保守,死忠于大周皇室正统的老臣们一样,总是担心着燕王殿下会有不臣之心,担心他终将有一日会对皇帝不利……可是您看看这窗外,这热闹的景象。”
“你以为这景象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守护的吗?不是。”
“如果燕王殿下他真的有不臣之心,他不需要出兵西北,也不需要出兵支援南面军,只等这天下真正的大乱了,等叛军攻破乌江,杀入京城,杀光了这京中的大周皇室,也可能包括这些无辜的百姓,他再带兵镇压叛军,那样,他就是我们大周的英雄,就像我们的祖-皇帝一样受人爱戴,名正言顺的坐上这个皇位,在史书上,也一定是一位功勋至伟的皇帝。”
“可是他没有,”
她转回头看着大长公主,一字一顿道,“他没有,难道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些恨不得用千百种法子暗杀了他的大周皇室,还是舍不得处处猜疑他,在暗中诋毁他的那些朝中臣子?都不是。不过是不愿意我大周所有的国土都被战争的铁骑踏过,不愿意我大周的百姓都陷入战火之中,命皆不由己而已。”
“阿娘,大长公主殿下,你守护你的大周皇室正统,我不怪你,但也请你尊重我的选择。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做的所有事情,从来都不是为了燕王殿下,而只是那些是我想做的而已。你看到我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正好,他和我坚持的方向是一致的而已。”
第106章
大长公主听着明舒一字一顿说着,嘴角紧抿,后背挺直崩立,神情倔傲。
如果面前这个说话的人不是明舒,不是她的女儿,她怕是早就一巴掌扇过去,或者让她滚出去了。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听她说,这外面百姓的热闹景象,这大周的天下不是他们大周的皇帝在守护着,想到她的父皇,若是听到这番话……长公主只觉得心里又痛又难受。
隔了很久,她才道:“他是我大周的燕王,食君禄,担君忧,这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
明舒一愣,随即就嗤之以鼻。
她想说,他可还真没有享用过大周的俸禄,他是藩王,其实他们燕王府的北疆封地,本来就是燕王府的先祖,圣-祖-皇帝的亲弟弟带兵打下来的……可这话还真不能说,说了在她母亲眼里定是大逆不道,会引起她很大的反弹的。
从她母亲的角度,这话并没有错。
这就是两人冲突最根本的根源了,因为她们的观念和立场不同。
明舒有些心累。
她靠回了马车靠背上,没有看大长公主,而是看在前面不知道哪个点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如何,是不用我为他解释的,也没必要。但是阿娘,大周的这个皇室,于我是没有任何恩情和荫蔽的。”
她浅淡地笑了一下,道:“世人常说,享受了家族的庇荫和尊荣,在必要的时候,就得为家族牺牲。可是阿娘,这个大周皇室,在我心中,于我却是没有任何恩情和荫蔽,有的只有数也数不完的血海深仇。从我一出世,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或者他的储君,就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无数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更何况,我和他们还隔着杀父之仇。”
前世,其实还有杀母之仇。
她摇了摇头,道,“所以,阿娘,不要想着我会为了这个大周皇室所谓的正统,会作出任何牺牲和退让,我不会。”
长公主听到这里只觉得心上像是被坠了千金巨石,堵得喘不过气来。
她想说,那些不过是废后和废太子的个人行为,还有,你并不是没有享受过大周皇室的庇荫和尊荣,你是我的女儿,是这大周的县主,你现在就在享受着这个大周县主的尊荣。
否则,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那样跟皇帝说话?
可这些话,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而且说出来,以明舒的性子,怕是母女之间的情分就会越发的单薄了。
当然,她此时倒也没有想过,就只是她的女儿,一个大周县主,同样是没有资格和勇气跟皇帝像先前那样说话的。
不过她没说出口,明舒却像是已经完全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今日本来就是打算要说得清清楚楚的,不再有任何遮掩。
若是顾虑母女情分,维持表面的太平,继续下去,将来两人才可能会真的完全决裂。
正因为她还在意,所以希望将两人的关系和立场都说的清清楚楚,维持住母女之间最原始的那份情意,而不是让这层关系被有意无意的利用,让彼此间的要求和期望不对等去割裂那份感情。
她道,“阿娘,您是不是觉得我如何没有享受这大周皇室的庇荫和尊荣,我不是大周的县主,食用着县主的食禄吗?而且,如果我不是兰嘉县主,不是您的女儿,又如何能成为燕王的未婚妻?”
“不,不是的。阿娘,我从来都没有跟您说过,其实当年赵景烜在救了我,免于我被卖去青-楼的命运,送我来京城之时,曾经跟我说过,京城的局势复杂,我回京,怕是会有很多人对我不利,不只是简单的不喜和恶意,而是会要了我的命那种。”
“他说,我可以不必回京,他可以重新给我安排一个身份,任何一位北疆将领的女儿,我若真想来京城看看,等我长大了,他再带我过来。可是那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回来……”
“并不是因为你是长公主,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生母,我听说你身体不好,抑郁成疾,而且我知道当年父亲的死,我被追杀背后有蹊跷,可以说,你是生活在群狼环伺之中也不为过,所以,我才决定回来的。”
“你总怀疑他跟我定亲是别有用心,其实我也曾怀疑过,但后来才明白并不是。他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身上有着这么一个县主之位,才要不惜惹了陛下的眼也要跟我定亲的,而是因为我就是我而已。”
她说得理直气壮。
如果是以前,她不信他对自己的感情,对他跟自己说的任何话都要打上一个折扣,可现在,她却知道,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如果对她无意,根本没有必要也不会对自己说什么虚与委蛇的话,没有必要说好听的话哄着自己。
明舒不知道,她此时因为说到这些,因为想到他,先前沉重的语气也染上了些柔和的色彩。
眼睛里甚至染过一层笑意,她此时的样子温柔澄净,美得让人心折。
却看得长公主的心里胀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情绪。
她本来应该为女儿有这样一个真心待她的人而高兴。
她不是一直担心赵景烜对她用心不纯吗?
可是并不是。
她现在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种苦苦的滋味。
因为她听出来了。
女儿说这么多话,兜兜转转,其实就是在告诉她,你没有那么重要。
没有你,我其实一样会过得很好,不,甚至可以更好。
她给她的,其实她并没有那么需要,别人给她的更多,更圆满。
所以,她也无需背负她要求的任何东西。
然后长公主莫名就想起来这些年她在自己身边的很多事情。
才突然有些醒悟,好像她给她的很多东西,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多在意。
例如最简单的银子,长公主府的月银永远堆在她的银盒里,从来没有动用过,更别说额外要她的银子了。
她给她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让人记录在册,完好的收着。
她根本不缺那些。
她这些年来开酱菜铺子,开药行,开药庄,打理庄子,赚的钱如同流水一般。
以前她从来没太过注意过这些,以为她就是玩玩,现在想想,却发现她真的是独立得让人不可置信。
她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明舒看了她母亲一眼。
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但不好受她也得说清楚,不然将来两个人都不好受。
她还没说呢。
前世她曾经恨废太子,恨因为她的缘故让她一世流离,陷入那种地方。
可是现在她却也说不出来到底是恨还是庆幸了。
她可以想见,如果她从来没有流落在外,一直都在长公主府,在她母亲身边长大,她后面的命运可能会有多悲惨。
很大的可能性,她会嫁给她的杀父仇人废太子,被蒙蔽一世活着,再悲惨的死去。
她叹了口气,道:“阿娘,以后我就是燕王妃了。”
她是在告诉她,以后她的立场完全都会是燕王妃应该站的立场。
长公主一直撑着,一直到听到这句话,看着面前的女儿,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泪滚下来,好一会儿才道:“舒儿,你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我们且不说他对你的真心到底有几分,这样的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可你也应该知道,人心最是易变,尤其是帝王之心,就算他现在是真心爱你,可十年,二十年后呢?”
“自古以来,帝王一辈子只守着一位发妻元后,不说早逝的,也只有前朝的高-祖皇帝,和我朝的开朝圣-祖-皇帝,可他们的皇后,哪一个不是和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夺得这天下江山的?她们不仅仅只是他们的皇后,在朝堂上也都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每一个也都有她们自己的故事。”
“但实际上,这上下几千年以来,有过这么多皇帝,元后嫡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到登基为帝的,怕是不足一成。舒儿,你这样信他,可你有没有想过,花无百日红,有朝一日,有人颜色更甚于你,他再另宠她人,你将要如何自处?”
这些明舒还真不用她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