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摩“……”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审视着看着她,“许久不见,师尊……看起来变化颇大。”
“难道比你的变化还要大吗?”玉襄平静的阐述着事实,“你已经杀了多少人了?毗沙摩?”
毗沙摩叹了口气。他想,是听说了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所以露出了这样冰冷的样子吗?
他并不抱有希望道“师尊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可以。”玉襄却让人始料未及的点了点头,“你说说看。”
一时间,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玉襄师妹……!”张紫威心中隐隐觉得,她与敌人的交谈亲切过头了一些。这让他深感不妥的试图阻拦“与魔教妖人,何必多说?”
“可是,他也是我的徒弟。”玉襄坦率的,没有任何想要隐瞒的,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徒弟乃是魔教教主,对她个人的声誉,会造成怎样的冲击。她仰着头,看着站在高处,神色莫测的青年,依然平静“不管怎样,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师父,他既然想要解释,我就有听完的义务……也许,是我没有教好他。”
师尊……
毗沙摩方才以为玉襄已经不认他的戾气,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下意识的在心中,沉默的呢喃了一声,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微微笑了起来。
也许……他想,师尊是可以理解我的。
而既然是要谈心,玉襄有意识的放柔了声音——虽然旁人几乎听不出有什么变化——的主动道“要单独谈谈吗?”
伏凌皱着眉头看向了她,眼神中满是不赞同。但他很清楚,玉襄和魔教教主的对峙若是被打破,他们这行人只能成为她的负担和累赘。
毗沙摩默然了片刻,才道“好。”
玉襄道“那么,让他们先走吧。”
一下子,毗沙摩就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用怀柔政策稳住自己,就是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准备救他们出去。
可看她那理所应当的神色,她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觉得“我们既然要单独谈谈,就不劳烦旁人在边上等我们”。
就好像,
他们此刻并不是正邪殊途,而是他破坏了一些规矩,所以她来引导他,教育他,批评他。为了顾全他的面子,又或者是一些心里话不方便被别人听见,她才提出,要有一个单独的空间。
毗沙摩笑了“可以。”
玉襄道“我还以为你会犹豫的更久一点。”
“说来师尊也许不信……”毗沙摩显得心情很好,于是很好说话“除了几个人我的确有意针对,其他人……并不是我一定要他们死,往往是……他们偏要挡在我的路上,自己找死。”
这话说的大言不惭,叫玉襄皱起了眉头,语带谴责“你这是什么语气?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见她似乎真的在把自己当做徒弟来训,毗沙摩顿了顿,倒也并未顶撞。他将视线移到了她身旁站的最近的男人身上,然后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
方才那人一直低着脸,看着玉襄,此刻才抬头,眉头紧蹙的看了他一眼。
毗沙摩的容貌一直都极好,又因为少时的经历,为了过得好一些,少不了多用用自己的皮囊,因而也对外表格外注意一些。于是,才被那一眼,看的心中一刺。
他慢慢的,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却眯起了眼睛,心中略微有些发狠的道;“这位是——?”
玉襄看了伏凌一眼,“我师兄伏凌。按理来说,你该叫他师伯。”
毗沙摩“……”
和师父的关系似乎颇为密切,暂时不能杀。
明白了这一点后,他的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语气便恶劣了起来“既然要走,便快些走。”
张紫威,云织和蘅鹿,看起来早已经不安难耐的想要立刻撤退了,只不过碍于伏凌和玉襄都保持着镇定,以及流霞的蛇毒还没有办法,才一直忍耐着。
此刻听见这话,张紫威忍不住也望了一眼毗沙摩,然后看着玉襄,以为她忘记了的低声道“玉襄师妹,关于蛇毒的解药的事情——”
毗沙摩又看清了一张脸,心中却陡然升起了一股厌恶和憎恨。
他恶意道“你若在此自杀,我便救她,如何?”
张紫威顿时一愣,玉襄便开口打断了他莫名的怨气“你若是不愿救,就不要浪费时间。”
毗沙摩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那么情愿,却给了她一个面子的忍耐住了。
他掏出了一粒丹药,自指尖滑落,玉襄伸手去接,它便正好自动悬浮停滞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她垂眼放在了伏凌的手里,道“你们先走。”
张紫威却有些犹疑道“这药……如何确定有效?”
他修为最高,又最为年长,很多时候,都必须扮演着照顾者的角色,考虑到方方面面,一度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操心到秃头。
玉襄没说话,她看着他,虽然面无表情,可神色好像在说“这种弱智的问题我不想浪费力气回答”——流霞本就快要死了,毗沙摩又何必多此一举的给粒假药呢?
但张紫威没有办法像玉襄一样笃定,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毗沙摩,在他们的印象中,魔教教主是个冷血无情的狠辣之辈,他丧心病狂,视人命如草芥……
此前他几乎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这叫他们如何敢相信,他会这样……轻易的放过他们,还愿意救下一人性命?
万一这药,虽然的确能解一时蛇毒,却下了蛊或者别的什么咒术,叫流霞从此受制于人,岂不是比死更加折磨?
玉襄想说,“让流霞自己选择。”,但她话还没说出口,伏凌已经提前走向了流霞,将那粒药丸放进了她的手里。
脸覆面具的少女有些艰难的抬了抬脸,做出了
一个看向他的姿势。
伏凌说“你自己决定。”
流霞保持着这个看着他的姿势,保持了好几秒,然后微微颔首,像是在致谢一般,吞下了那枚药丸。
张紫威顿时有些无奈道“好吧……”
云织扶着他,蘅鹿搀起了流霞,看着伏凌,忍不住催促道“伏凌,我们走吧。”
伏凌看着玉襄,低声道“你真的要留下?”
“我会回去的。”
“多久?”
“尽快。”
伏凌不肯相让道“给我一个确切的数字。”
“……不超过明天这个时候。”
“好。”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伏凌终于朝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她的身旁,“你若是出了什么事……”
他很不情愿,却又知道自己不得不那么做的握紧了手中长剑“……我会告诉后山那位,让他来救你。”
他说的是燕和真人。
玉襄不置可否的看着他转身离去,与其他人一起,因为终于没有了任何阻挡,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毗沙摩这才驭使着月神降落,跃下了他的头,站在了玉襄面前。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言语温和“师尊莫要生气,我刚才不是故意要一直站在上头的,只是若是下来,靠得近了,怕是要让那些人多想。”
玉襄没有去看那条白蛇。以他的能力,毗沙摩若是此刻能够跃居其上,必然付出了极多的努力,而作为野兽,本就以强者为尊,她若自顾自的露出怜悯和愤怒,反而才叫人尴尬。
她看着毗沙摩,单刀直入道“你的解释是?”
她的态度当然引起了毗沙摩的疑惑,他原以为她是因为在生气才对他如此冰冷,可此刻她明明愿意与他沟通,可态度却仍然不见半分软化,便叫人感觉古怪了。
他不禁皱眉道“师尊,你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入道了。无情道。”
“……无情道?”毗沙摩瞪大了眼睛,但除了一开始下意识的惊愕外,他好像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了“师尊怎么可以修行……这种邪魔外道?”
玉襄果然疑惑的歪了歪头“邪魔外道?”
“师尊,”他凝望着她,似笑非笑道“若是你听说,我有一门道法,只要修行之后,便会斩绝一切情感,变得冷酷无情,却能强大百倍……你会怎么想?”
“若是放在所谓的‘魔教’之中,这让人弃情绝爱的道法,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诱人误入歧途的邪门歪道吧?但只是在上阳门里,便能冠冕堂皇的,称之为‘无情道’。师尊,感觉到这其中的可笑之处了吗?”
“你曾与月神和日神为友,自然也知道他们护卫一方,被尊为神祇,地位如此崇高,可在中原……只要是非人修士,便皆为妖魔。只配作为灵宠,又或者坐骑……若他们跟随在你的身旁,你敢向你的同门亲友介绍,他们是你的朋友吗?你的同门亲友们,又能接受吗?为何同样的存在,在一方可为神祇,受万人敬仰膜拜,而在另一方,却只能沦为人人喊打的妖魔?”
玉襄没有轻易表态“你怎么认为的?”
“是偏见。”毗沙摩笃定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太多的偏见了。如今的人们,太过于重视前人定下的准则,全然不顾那些条例是否已经过时荒诞——太多不必要的傲慢、太多不必要的排除异己、太多不必要的保守和恐惧……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隔阂,就像是天和地一样那么宽阔。”
“师尊,我决心打破这一切。”
“用什么方式?”
“唯有一场覆盖整个天下的战争,最有力量。”
“……你准备靠杀人来做这件事情?”
“那是不可能的。”毗沙摩忍不住笑了,他喜欢师尊这么安静的倾听他的愿景,就像是在认真的对待他的计划,而不是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和呵斥他的丧心病狂,“我已经考虑过了……单纯地杀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要完成一项大事业……我要为这个世界,做出最卓越的贡献。”
他骄傲道“我要打破这个世界的一切条条框框,我要人与妖魔和平共处,我要这世上再无高低贵贱。”
“我一个人无法做到,所以我需要打开联通修罗界的界门。只有世界面对另一个世界的威胁时,整个世界才能停下对内的倾轧,转而携手对抗外敌——因为若是不团结,就只能死。当人类修士发现仅靠自己是无法抵御外敌的时候,他们就必然要转变对待妖魔的态度——他们就必然要把他们当做平等的同胞和战友,而不是低贱的宠物和工具。”
“没有什么会比战争更有效的摧毁旧的世界,然后带来新的秩序了。你觉得如何呢?师尊?”
看着毗沙摩兴致勃勃的模样,玉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嗯,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虽然一直都希望她能够接受,但见她如此波澜不惊,毗沙摩反而有些愣住了“你……你真的能够理解吗?”
“当然。你想推翻旧的世界,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万物平等的新世界,对吧?”
“……没错。”
“挺好的。”玉襄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说“这个愿景,非常崇高。”
因为这话说的太出人意料了,以至于她后半句话加上“但是”两字的时候,毗沙摩居然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松了口气的感觉,而不觉得愤怒。
“但是……什么呢?”总觉得自己应该会得到一顿怒骂的毗沙摩突然被表扬了一顿,他心里有些没底的捂住了心脏。
“但是,有着崇高的愿景,并为之努力,也不能代表,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确的。毗沙摩,到最后,你会被当做罪人的。”
“总会有这样的角色出现的。”毗沙摩却笑了笑,似乎不以为然,“师尊……贺摩曾发生过一场瘟疫,为了找到救治的办法,我让医官们进行了许多许多的实验……不可避免的,我们需要那些患病的身体。”
“有些病人的家属不愿意,因为贺摩人相信,人死之时,若是尸体被分割,灵魂就无法完整的进入冥界轮回转世。所以,我让人把那些病人偷了出来,进行了实验。”
“有些人更加痛苦的死去了,有些人奋力挣扎着,畸形的活了下来,又接受不了自己的模样而自杀了……”说到这里,毗沙摩定定的望向了玉襄的眼眸深处,轻声道“师尊,我做了很血腥的事情,做了很多很多让人绝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