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岂从翰林院的从六品编撰做起,三年间就成了正四品大员,升迁的速度堪比火箭。
纪婵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司大人乃人间俊才,上任以来破获奇案无数,即便没有我,想来也会一如既往。而且现场已经被破坏了,我早到一会儿晚到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她挥着铁锨又“啪啪”地拍了起来。
朱大哥朱平有些无奈,把马拴到拴马桩上,摇头笑道:“你呀,你这叫恃宠而骄。”
襄县县太爷朱子青出身京城豪门,虽是庶子,但很有能力,年纪轻轻屡破奇案。
大部分功劳都在纪婵。
朱子青很尊敬纪婵。
他是朱子青信重的家奴,更是官府的捕快,为公为私,都会对纪婵多几分包容。
“朱大哥错了。”纪婵笑着否定了朱平,“朱大哥来之前我就答应孩子堆雪人了,我这叫信守诺言,对不对?”
“纪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朱平是老实人,不善于争辩,反正县太爷和司大人也要去镇长家里用饭,他们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朱平帮纪婵修过屋顶,还和同僚来她家蹭过几次饭,对她家很熟,自去门房取了铁锨。
两人一起堆雪人,速度必定更快。
不多时,小雪人旁边有了个半人高的大雪人。
纪婵抱起胖墩儿,让他把捡来的石子嵌到大雪人脸上。
如此,雪人母子就算完成了。
用过早饭,纪婵画粗眉毛,换上男装,出门前对胖墩儿说道:“娘去去就回,你好好跟橘子玩,不许打架,知道吗?”橘子叫齐承,是右边隔壁齐大娘的大孙子,比胖墩儿大一岁。
纪婵不在家时,就把胖墩儿交给齐大娘带着。
胖墩儿喝了口水,问纪婵:“娘,中午有猪排吗?”他最爱吃猪排,这意思是有猪排他才听话,没有就看心情了。
“不但有猪排,还有鸡排,任君选择,怎样?”纪婵捏捏他的包子脸,她是卖肉的,最不缺的就是肉。
猪排跟炙肉差不多。
朱平咽了一口口水,他吃过纪婵做的,的确好吃。
“慈母可教。”胖墩儿竖起大拇指,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看向朱平,“做人要信守诺言,朱伯伯,我说得对不对呀?”
朱平失笑,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原来在这儿等着哪,你小子太鬼了吧。”
胖墩儿侧了侧头,没让朱平拍实,“我娘说了,这样的拍打脑壳容易产生脑挫伤,以后就不聪明了。”
“这可真是家学渊源呐。”朱平哈哈大笑。
纪婵把孩子交给齐大娘,跟朱平一起赶往义庄。
义庄在镇北,骑马不到一刻钟。
两人赶到时县太爷朱子青和大理寺少卿司岂也刚回来,两拨人在门口相遇。
司岂站在刺眼的雪光中,肩上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北风呼啸,衣角裹着碎雪上下翻飞。
他身材高大,肤色冷白,高眉基,眼睛深邃,一管高鼻从山根拔起,从侧面看,轮廓极为清晰,弧度堪称完美——像个欧美混血。
“纪先生。”朱子青朝纪婵拱了拱手,“司大人,仵作到了。”
纪婵没说话,拱手还礼。
司岂扭头看了过来,见来人大约二十左右,身姿挺拔,大眼有神,唇色红艳,有几分男生女相,实在不像能破案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道:“他……能行?”
朱子青二十多岁,容貌清秀,身材微胖,哈哈一笑像弥勒佛一样,“行,当然行,这里风大,咱进去说话。”
他与司岂是同科进士,关系熟稔,手一摆,率先进了门。
司岂又看纪婵一眼,负手跟了进去。
纪婵挑高一侧眉毛。
谁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呀,这位根本就不记得她了嘛。
不错不错,省了不少麻烦。
襄县是原主老家,四年前她带着一堆嫁妆回到这里,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已经拿了司岂的一万两分手费,没想过再要司岂的两万两银子,更不想与他发生纠葛,便把纪家在城里的老房子租出去,搬到吉安镇,买了现在的门市房。
泰清元年,她靠给罪犯画像搭上县太爷,干上了老本行,这几年的确破了几桩难破的案子。
但比起这位才大气粗、声名远播的司大人,她便差远了,人家怀疑她的能力实属正常。
她拎着勘察箱,跟着几个随从和捕快进了义庄。
“这是什么?”司岂看着那张带有沟槽的宽大停尸床。
“这叫解剖台。”朱子青说道,“用铁板打造的,可用水冲洗,水从这里下去,顺着地里的管道能排进外面的坑井里。”
“解剖?”司岂不明白,又看了刚进来的纪婵一眼。
朱子青道:“一时说不清楚,司大人看看就知道了。”
纪婵进来后没急着过去,先把勘察箱放在一进门的工作台上,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牙白色油布大褂,穿好,把油布做的手套戴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离着一米远,她就看见解剖台上摆着一具半截尸体,没有头颈,也没有双腿,只有骨盆和躯干,光溜溜的一段。
她看到的这个侧面没有明显的外伤,也没有任何显著的外部特征。
纪婵知道,这必定是抛尸,现场被破坏,尸源不好找,司岂束手无策也是非常正常的。
走到解剖台前,她正要绕过去,仔细看看尸体另一侧,就听司岂说道:“老王,你先看看。”
她抬头看了一眼司岂,乖乖退到一边,心道,这种尸体,没有解剖什么都干不了,你是傻啊,还是傻啊!
第3章
事实证明,不是王虎傻,而是纪婵偏安一隅,坐井观天,把大庆朝的仵作想得太简单。
这个时代的仵作是有师承的。
没有师承的人,才会如襄县的小仵作一般,只会一些浮于表面的验尸技巧。
有师承的人,在尸检上有独到的手段和经验,并掌握基本的解剖知识。
王虎有师承。
得到司岂的指令后,他把手里的那只尺余长的小木箱子放在解剖台上,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皮褡裢,展开,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解剖刀具。
纪婵看了看,发现除了有些工具设计不大科学之外,其他大多数都很趁手,与她的大同小异。
她自嘲地摇摇头,暗道,居然轻视人家了,自命不凡真是要不得呀。
朱平把解剖台顶端的吊灯摇放下来——摘下琉璃灯罩,用火折子挨个点燃,再挨个罩上罩子——义庄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王虎用滴了醋蒜姜三种液体的布条蒙住口鼻,动手前先看看吊灯,再摸摸解剖台,眼里闪过一丝羡慕,说道:“这灯和台子都很不错。”他的声音粗哑,极其难听。
司岂笑着问朱子青,“朱大人给张图纸如何?”
“这个……”朱子青为难地看向纪婵,说道:“整个义庄都是纪先生主持修建的。”
司岂一愣,再开口时,对纪婵不免多了几分尊重,说道:“纪先生可否……”
王虎喜爱解剖台和吊灯,必定喜爱仵作这一行,纪婵尊敬敬业的人。
她痛快地说道:“现在没有,日后空了给朱大人送去。”
朱大人笑了起来,拱手道:“多谢纪先生。”
纪婵把图纸给他,便是卖他一个人情,与司岂无关。
认识三载,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司岂在女人面前吃瘪呢。
司岂不以为意。纪婵把图纸给襄县父母官,在他看来合情合理。
说话间,王虎已经打开了尸体的腹腔。
他的动作还算麻利,但在纪婵眼里就不够看了。
王虎找到胃,切开,用瓷勺舀出胃里的食糜,放到一只白瓷碗里,闻闻,取出一只银针放到碗里,搅拌,再凑近了仔细分辨着胃里的东西。
之所以叫食糜,就是因为食物经过消化,已经呈粥样,大多食物已经改变样貌,不好辨认。
王虎端详一会儿,取出银针。
银针不变色,说明死者没有砷中毒。(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
王虎放下碗,又在腹腔内翻检片刻,大概未发现异常,这才说道:“大人,死者为男性,身形匀称,皮肤年轻,大约在用餐的一个半时辰后死亡。胃袋里有酒有肉,似乎还有蒙汗药粉末,此人应该是在喝下混入蒙汗药的酒后,被凶手杀死。”
说到这里,他把视线转向尸体肩颈,再看看骨盆断端,然后把尸体翻转,发现背后没有任何特征和损伤,又道,“断端伤口没有出血,说明这是死后分尸,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下刀不够利落,力气不大。”
说完,王虎看了看纪婵,又看了看司岂,往后退一步,表示自己已经看完了说完了。
然而只是这些,对这起抛尸案并无太大用处。
蒙汗药,也是麻醉散,治疗外伤的医馆,走街串巷的货郎,行走江湖的骗子,这些人手里都有,并不罕见,要想借此查到凶手并不容易。
目前的关键是找到尸源。
“能判断死者的年龄吗?”司岂问道。
王虎想了想,“从这身皮肉来看,死者大概在十几岁到三十岁之间。”
司岂蹙起剑眉,思索片刻,说道:“看来只能找找有没有人报失踪了。尸体被扔在京城往南方的官道上,死者有可能是襄县的,官道附近村镇的,便是京城人也有可能,需要扩大搜索范围。”
他参与破案四年,又阅读案卷无数,对验尸有了解,也认定尸体能给出的信息太少,便完全忽视了纪婵,根本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襄县目前没有失踪的案子。”朱子青笑着说道,“司大人不急,纪先生还没有看过,等她看过,咱们再去各个地方找找也不迟,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不是?”
案子发在襄县,朱子青又是县太爷,有绝对的主导权,司岂无权否决。
他视线向下,往后撤了一步,“好,纪先生请。”
纪婵带上口罩,照例先看尸体表面,说道:“死者男性,无尸斑沉淀,应该是人死后,立刻遭到分尸所致。从尸体的肌肉弹性看,死者身亡不会超过六个时辰。”
“两个断端无生活反应,确定为死后分尸,作案工具为斧头,刃长两寸左右。断端皮瓣多,斧刃可能一头卷刃,一头锋利。”
一名小吏模样的年轻男子运笔如飞,飞快地把纪婵所说记录下来。
司岂本来陷在沉思之中,闻言又抬起了头,深邃的眼眸亮了亮,似乎有了几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