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第十篇尸格时,她蹙着眉头念道:“眼球漆黑,面目诡异,未见明显外伤,疑为厉鬼索命。”她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子,“这也能呈上来?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明是巩膜黑斑,到他这儿就成厉鬼索命,无法破案了。”
小马忙道:“师父息怒,什么叫巩膜黑斑?”
“罢了,也是。”纪婵长叹一声,解释道:“巩膜黑斑是人死亡后,眼睑未闭合,长时间暴露在干燥的环境里,巩膜失水变薄,巩膜下面的色素显现出来所致。”
“哦。”小马没太懂,但他现在学乖了,听不懂的就记住,只要记住将来就能用得上。
“师父,你可能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仵作了吧。”他受胖墩儿影响,也不自觉地用了“厉害”二字。
纪婵笑了笑,“天外有人,不可瞎说。”
小马不以为然,却也没再坚持,反正在他心里,纪婵就是最厉害的仵作。
再看几篇,纪婵又拍了桌子,“这都什么玩意儿,有明确嫌疑人的尸格都是敷衍,没有明确嫌疑人的案子尸格虽然认真了些,但做的远远不够,有些表征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这也能结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小马点点头,“为了考绩,不少官员都直接采用刑讯逼供的方式,听说司大人从案卷复核中发现了不少冤案,救了不下十个秋后问斩的犯人。”
纪婵挑了挑眉,司岂确实聪慧,人也踏实,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做到如此,不简单。
她评价别人不简单。
别人也在说她不简单。
首辅大人派人听了纪婵的课,泰清帝也这样做了。
师生二人谈完公务,在御书房外走了走。
司衡感叹道:“皇上圣明,纪大人不仅在仵作一职上有所作为,对医术亦能有所促进,了不起啊。”
泰清帝负手而行,闭着眼,感受着吹在脸颊上的春风,笑着说道:“朕若想让纪大人进宫,老师以为如何?”
司衡心里一沉,试探着说道:“这是皇上的私事,老臣不敢置喙。”
泰清帝停下脚步,看向司衡,“朕想听听长辈的意见,老师但说无妨。”
司衡沉吟着,他以为,泰清帝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头脑或者没有司岂聪慧,但因为身份的关系,常常有一些出人意表的想法。
纪婵和离过,有孩子,还救下了大皇子和仪贵人,她以这样的身份进宫一定会让太后不满,皇后忌惮。
太后还年轻,纪婵若想在后宫活得好,只有皇帝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让纪婵那样的姑娘,余生靠仰望一个男子的鼻息活着,不但对她来说是种煎熬,也会让朝廷损失一员能吏吧。
司衡道:“老臣以为纪大人不想进宫,也不该进宫。”
泰清帝迎着夕阳继续走,“老师与师兄看法一致,便是母后不会同意的。的确,让一个女仵作进宫确实太过惊悚,她若真的进来了,只怕朕的后宫也乱了。”
“好可惜呀。”他遗憾地叹了一声。
司衡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可惜。
他欣赏那个女子,她不该被限制在男人的后院中。
纪婵下衙时在门口撞见了司岂。
他在和老郑说话。
纪婵不欲打扰,抬腿就要上车。
司岂却朝她招了招手。
纪婵也想知道碎尸案如何了,脚下一转,走了过去。
小马也赶紧跟了过来。
司岂道:“纪大人,顺天府忙活了一下午,但进展不大……”
死者赵二娘子坐八里铺的一辆拉人的马车来京,与之同行的是四个去八仙桥卖菜卖鸡蛋的妇女。
赵二娘子卖绣品的叶记杂货铺在城南的主街道上,她与几个妇女不同路,进城时就分开了。
经营叶记杂货铺的是个老板娘,与赵二娘子甚是熟悉,但她前几日去了乡下,最近才返京,对赵二娘子遇害一事并不知情。
赵二娘子遇害当天,看铺子的是老板娘的丈夫,但他表示不曾见过赵二娘子。
老董查过账簿,确实没有那笔交易。
赵二娘子的亲戚是她长姐,住在京城西南角,赵二娘子每月都看望姐姐一次。
老董向其姐姐打听到赵二娘子常走的路线,和老郑拿着画像沿街问过去,却没发现任何线索。
“我明日亲自走一趟八里铺,纪大人有兴趣吗?”司岂问道。
纪婵点点头,“去,那么好的女人却死得那么惨,我要尽一份心力。”
司岂颔首,“如此,明日先点卯,咱们从衙门出发。”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纪婵点完卯就去找司岂,司岂带她去齐大人的书房请假。
左言也在,闻言笑道:“齐大人,此案颇为复杂,下官也想走一趟,与司大人讨教一二。”
齐大人道:“此案影响甚大,既然皇上有话,左大人走一趟也好。”
于是,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第45章
八里铺离京城不远,马车走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赵二娘子家在八里铺最北面胡同,第四家。
三辆马车在赵二娘子家的大门前陆续停下,里面很快就有人迎了出来。
赵二是个老实人,中年丧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双目深陷,鬓发如雪,形容极其憔悴。
他弯着腰,虔诚地把三位大人迎了进去。
纪婵走在后面。
赵二家不穷,正房前有好大一片园子,里面新绿一片。
然而,内院却是一片缟素。
赵二夫妇生了四个孩子,大儿子今年成的亲,两个小的还没议亲,最小的儿子才七岁。
纪婵进去时,几个孩子都在灵棚前跪着,见家里来了陌生人齐齐瑟缩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跪拜磕头。
纪婵在灵前烧了柱香,这才进了上房。
虽然女主人去了,但屋子里依然很干净。
家具是新的,衣柜旁、条案上摆着几只大小不一的花瓶。府绸窗帘花色很漂亮,窗棂上面还缝着一条宽宽的绯边,与现代窗帘异曲同工,足见女主人心思灵巧。
一个妇人替赵二招待几人,上了几盏粗茶。
略略寒暄后,司岂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赵二娘子除了在叶记卖绣活,还有其他的主顾吗?”
赵二道:“孩子他娘说,叶家给的价钱最公道,她不去别处。”
司岂又道:“赵二娘子去姐姐家时,会不会买礼品?”
上茶的妇人答道:“这时候城里菜贵,弟媳不买礼品,只送菜,她这次去从院子里割了许多韭菜,还带了十几斤菠菜。”
纪婵想,拎着这么沉的菜她又能去哪儿呢?多半还是在去往姐姐的路上遇的害。
左言的手在茶杯口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说道:“那么……赵二娘子平日喜欢戴首饰吗?”
赵二道:“她这次带了银簪子和银镯子,大人,凶手是要抢她的首饰吗?”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上茶的妇人拍了赵二一下,“不许你瞎琢磨,弟妹的镯子都藏在袖子里的,城里人又岂会为一枚银簪子杀人?”
说到这里,她尴尬地笑了笑,对纪婵解释道:“银簪子和银镯子是我二弟新给弟媳买的。”
纪婵点点头,“案子还没查清楚,赵二哥不必为此自责,是凶手该千刀万剐。”
赵二的粗糙的双手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中钻出来,把地面打湿了一片。
“老二啊,那杀千刀的抓到了没有啊?”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妇人赶紧迎了出去,“娘,几位大人来问一些事情,我扶娘躺着去,堂屋就别进了。”
“噢哟,大人们还在啊,那我不进了。老了,不招人待见,唉……我老婆子也活不了几天了,张八斤走得多痛快啊,一蹬腿就跟闺女去了。”
“娘总瞎说啥,你身体好着呢。”
老太太走了,赵二也不哭了,他用袖子擦了把泪,问道:“大人还想知道什么,只要能抓到凶手,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能做。”
左言道:“你再好好想想,赵二娘子到底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赵二道:“家这边肯定没有的,即便有些口角,也都过去了。城里不知道,但她不是矫情的人,脾气也好,从来不跟别人吵闹,就算吃点亏也不会往心里去。”
“我才是我们家脾气不好的,有时还会打骂她两句,但她稀罕我,从不恨我,总是笑笑就过去了。”
赵二高大威武,剑眉虎目,算是个英俊男子,与赵二娘子在外形上很配。
司岂又喝了一口茶,“你们家里有欠款吗,你们欠别人的,或者别人欠你们的。”
赵二道:“都没有,家里不富裕,还打了新家具,可惜她都没看几天……”
他的眼泪又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一个汉子哭得如此伤心,纪婵的眼睛不禁也有些酸涩。
赵二娘子的生平越具体,她的心里就越难受。
司岂和左言问了许多问题,却始终一无所获。
从赵二家出来前,司岂让罗清给赵二留了十两银子。
左言和纪婵也如法炮制。
刚刚的气氛过于压抑,三人没上车,而是走了走。
纪婵问道:“咱们这就回了吗?”
司岂看看左言,“我要住一晚,如果明日还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再回去也不迟。”
左言瞧了瞧缎面鞋上的灰土,问纪婵,“纪大人呢?”
纪婵笑道:“下官早就做了住一宿的准备。”她在现代常出差,有这种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