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周末,沈老应该下周就能到北京。我们再去北京百货给沈老买点衣服裤子日用品,他之前在桃花村都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你是知道的,这些都缺着呢!”
吴晓梅热情又大方还思虑周到,季恒没有不满意的,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准备了起来,尽心尽力地将另外一个房间和沈老有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给准备好,务必让他感觉到宾至如归。
下周就是考试周了,还幸亏是考试周,一天只考一门功课,没有其他课程需要上,所以季恒早上考完试后,直接提前交卷,然后骑着自行车就去北京火车站接人。
等着青淮市过来的火车进了站,季恒心也激动起来,和沈老一别几个月,终于是又能见到面了。
在人海茫茫中,季恒眼尖地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老者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子,仿佛和这个偌大的北京火车站如此的格格不入,但是他笔直的身形、硬挺的胸膛,又让人觉得,即使他是格格不入的,他也无所畏惧。
季恒马上迎了上去,接过沈庆云手里的蛇皮袋:“老师,你终于来了!”
沈庆云有些茫然地四顾这个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北京火车站,喃喃道:“是啊!一别十年,我终于又回来了!”
第七十六章 :往事如烟
十年生死两茫茫。
当沈庆云再次踏上故土的时候, 只觉得往事一件件在自己眼前浮现,坐在季恒自行车的车后, 看着眼前的街景,每一处都有以前的回忆,都有不同的人曾经在那里。
只是此刻的沈庆云心潮太过澎湃,加上近十年的下放生涯, 让他愈加沉默寡言, 即使心中激动,也没有和季恒言说。
等到了季恒家里后,沈庆云情绪也缓了一点, 倒是有兴致打量起了季恒的这个小家, 看完之后忍不住点了点头评价:“审美倒是很不错,温馨又雅致, 就是现在这个时节高调了一点,有钱也不能乱花。”
季恒觉得目前的局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但是老师的话还是要听得,闻言立刻点点头,表示以后自己会小心的。
沈庆云是什么人, 当年赴美留学归国, 也是享受过一阵子资本主义世界的待遇的,再加上从小他的家境算是富庶,自己的岳父家里以前是上海滩有名的大鳄,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可也就是因为以前的种种让人眼红的家底,才让别人眼红, 才被人举报了!
其实季恒这点小家底在沈庆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见识了人心险恶,刚刚脱离了泥沼,总归还是不安定的多。
等进了季恒给他准备的房间,看到一个衣柜四季衣服,新的床单被褥,甚至包括许多关于数学的书籍、一些最新的报刊、文房四宝都安排的因有尽有,沈庆云心中也难免动容——季恒这个学生,也未免太周到了一点!
在季恒的建议下,沈庆云先去浴室洗了个澡,季恒同样也给沈庆云准备了新的毛巾、脸盆和其他洗漱用品,等沈庆云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穿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杯季恒泡好的茶,定定地看向窗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和猪羊为伍,住在漏风破烂的木棚屋里,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堂堂正正地坐在阳光下,什么都不干,只是享受着这种惬意的午后时光。
“老师,你吃点水果先,要是饿的话,我去给你下碗馄饨,昨天晓梅新包的,就等着您回来吃。等到晚上晓梅回来了,说好了给您做一桌子菜,菜我已经买好了,酒也买好了,咱们师徒总算可以好好喝一杯了!”季恒手里剥了一个香蕉放到了沈庆云手里,心里也是为他老师止不住的高兴。
沈庆云吃了一根香蕉又喝了一杯绿茶,感觉人精神了不少,才终于问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季恒啊,你,后来,有没有帮老师找一下老师的儿子?”
季恒拿茶杯的手一顿,心里也微微颤了一下。
终于还是问到了。
之前季恒第一次见沈庆云的时候,以为他有六十五岁左右,其实那是因为沈庆云过分的劳动和长期缺乏营养导致的身材格外瘦削和见老,其实沈庆云真实年龄不过刚刚六十岁。
沈庆云二十八岁博士毕业学成归国,当即被聘为清华大学高等数学系副教授,之后又升任为教授。学成归国的时候他就已经算是大龄男青年了,只是他在西方自由主义的熏陶下,不想听之任之的找个人结婚,所以这个婚事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一直到三十三岁的时候,才经人介绍,认识了留学英国归来,学习艺术类的妻子秦梦瑶。秦家过去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鳄,秦梦瑶更是香雪堆里长大的,处处精致又优雅,擅长西方油画,思想眼界都极为开阔,唯一不足的是,大小就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就因为这个,两个人三年后才有了儿子,而且生孩子的时候还大出血,做了一场手术之后,母子是平安了,但是秦梦瑶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中年得子,又注定了以后就这一个儿子,饶是沈庆云是个地地道道的理科直男,也是对这个儿子的培养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奈何后来爆发了文化革命,自己被举报后还拖累了家人,那时候他儿子沈楠也不过刚刚十六岁,他和妻子在□□的过程中,秦梦瑶因为受不了折磨,直接撒手人寰,而他自己也被下放到了桃花村。
现在算下来,父子两个已经要九年没见了,若是再相逢,沈楠也要二十五岁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成家了,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只是当时的情况下,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去给儿子弄一条后路了。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那边迫于无奈也和他们这个小家迅速撇清了干系,只是还是受到了波及,如今两边的老人都已经走了,沈庆云的亲人其实也就只剩下了这个儿子。
沈庆云给了季恒他儿子沈楠的一些线索,希望他一来北京就帮他找找儿子,可是如今他的平凡材料都已经被上面接收了,自己也被平反了,甚至在被平反的同时还又收到了清华大学的聘任书。可是季恒却一直没有给到他儿子的消息,沈庆云心里是已经暗暗有了点猜测的,终是不敢去深想。
如今季恒就在眼前,这个问题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了。
季恒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已告:“老师,我去过你们之前住的马香胡同那边,现在那边的四合院已经被分配给了政府机关的人员,大概有四户人家,我有问过里面住着的人,都说不知道之前的房主信息,也不知道沈楠是谁。”
沈庆云的心一直往下沉,只觉得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见沈庆云的表情沉了下来,季恒也心中有所不忍,安慰道:“老师,可能是我也刚刚到北京不久,也没有什么人脉,探听不到太多消息。沈楠他有名有姓的,肯定会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不过是老宅那边已经搬了几波人了,所以很多信息都断了。我到时候会托人再去打听的,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沈庆云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道:“嗯,季恒,这件事你要帮我放在心上,我自己也会去找的。”
沈庆云原本不想再回校园了,之前的种种伤他太深,他就想找到儿子后,过过养老的生活而已。但是现在沈楠找不到,沈庆云之前很多的老关系都是在学校的,也只有通过学校才能有更多的线索去找儿子,所以沈庆云决定还是接受清华的聘请。
更何况,他有手有脚,就这般寄居在季恒家里,也不是一回事。
就算他知道季恒和吴晓梅小夫妻两个不会说什么,但是他有自己的自尊心,又不是老到动不了,没有必要。
生活的苦难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一层又一层地加叠在沈庆云的身上,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还是要继续撑下去。
而沈楠,就是那最后的一丝希望。
季恒其实心里头怕极了,如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就怕到时候万一又是一个噩耗,那到时候沈老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真的是想想就要让人无法呼吸。
季恒他们的期末考试比吴晓梅他们早开始,也早结束,在吴晓梅还继续忙着考试的时候,季恒这边已经考完了所有的科目,开始准备暑期的事宜。
而沈老因为重新接受了清华的聘请,在下一个学期开学前,清华这边有一场第一学期总结的调研会要展开,邀请了沈老一起去旁听。
季恒正好现在闲在家里没有事情做,之前太忙也没有去过清华大学,这次正好陪着沈老一起去看看。
清华的学术氛围要比北大浓厚,而北大的文化氛围更深一筹,两所高校互相竞争的同时也惺惺相惜,有着各自的特点和长项。
清华因为理工科更加突出,所以学校里男生的比例也更多,季恒想到了在火车上认识的冯睿,准备在沈老开会的时候,自己去物理系那边看看,如果凑巧,还能正好和冯睿打个招呼。
沈老一路走来,感慨良多,比起整个北京城,他为之奉献了整个青春的清华校园,才是让他有更多回忆的地方。
清华的主楼依旧高大巍峨,东西主楼和中央主楼连成一片,在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宏大雄伟!二校门上的“清华园”三个大字还是那般清晰漂亮;礼堂大草坪前的日晷依旧静静伫立其上,风云变化,它却在风雨中未曾改变。
一处处的景观,曾经走过的一个个地方,好像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是他从一个挺拔蓬勃的青年教授变成了如今华发早生、满身病痛的老者。
季恒和沈庆云一路看、一路讲着话,沈庆云说了很多景点的落成年代、有何特色,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说起来的时候如数家珍。
突然,沈庆云停下了脚步,目光直视着前方,嘴角紧抿成严肃的一条线,双手紧紧握在身侧,季恒感受到了沈庆云的不寻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那名男子手中夹着教案,头发精心地往后梳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自有一股气势在里面。
一开始那个男子没有注意到这边,可是等越走越近的时候,他才突然停了下来,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盯着沈庆云看了许久,才慢慢地、紧张地开了口:“沈教授?”
沈庆云突然“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笑声里有沧桑有痛恨还带着说不尽的悔恨!
季恒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到了,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竟然能让一向内敛严肃的沈老有这般反应。
第七十七章 :是非恩怨
黄柏新怎么也没有想到, 自己还会在清华校园见到沈庆云,嘴巴嗫嚅了半晌, 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沈老师…….”
沈庆云脸色一片肃然,双手猛地往后一甩,人就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在黄柏新耳边留下了一句话:“我沈庆云可不敢做你的老师!”
黄柏新人猛地后退了一步, 脸色变得煞白, 只是嘴唇抖动了几下,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在原地驻留了一会儿, 过会儿又挺了挺腰身, 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季恒跟了上去,思索再三, 还是将心中的揣测问了出来:“老师,这人, 可就是举报你的学生?”
这是沈庆云一生劫难的伊始,从师徒变成了仇人,如何不会见面分外眼红?
闻言, 有些咬牙切齿地回答:“是啊, 就是他!为了自己的好前程,自己的老师也是可以出卖的,这样的学生,你说我敢认吗?”
原来当年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清华校园教学完全停止, 沈庆云也赋闲在家,只是原本沈家家底就丰厚,加上岳父家更加不缺沈庆云那点工资钱,所以虽然看不惯外面的乱象,但是自己在家做做数学课题,陪陪家里人,也觉得有些乐趣。
但是后来事情越演越烈,沈庆云周围也有同事被请了进去,他也慢慢察觉出了点不对劲。只是沈庆云自认无愧于心,自己爱国爱党,绝无二心,所以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卷进去。
万万没想到,停课两年后,自己被他最看重的学生给举报了,举报的原因竟是说他宣扬资产阶级思想,曾经在课堂上讲述他在赴美留学的经历,说美国要比华国更加发达、自由、民主!正因为这样,沈庆云立即被打入了走资派,而他的妻子秦梦瑶也被一起关押了起来!
沈庆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学生,让他一遍遍地在众人面前PI dou 他,供述他的“罪状”!每一次的pi dou都如同凌迟,将他的心一点点地切成碎片,尤其是知道自己妻子去世的消息时,他对黄柏新的憎恨更是到达了顶点!当时真是恨不得自挖双目,竟是教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后来在沈庆云离开北京,下放桃花村的时候,沈庆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自己这位学生倒是进了教委成了科员,心里就慢慢品出点味道来了——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竟能下作至此,也只能说他当时只看清了这人的才干,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人品!
沈庆云深恶黄柏新至深,却不知道黄柏新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举报了自己的老师,这么多年他也一直生活在深深的不安之中,午夜梦回,也是常常汗湿衣襟!
黄柏新当年是清华大学大三的学生,一下子闹了□□,学校停课关门,自己回到了京郊乡下,原本一片坦荡的前途变得灰暗无比,外面纷纷乱乱,自己学习的又是高等数学,无论是自己做科研还是想要去教学,都没有门路,也不敢擅自妄动,一时之间,竟是只能回家种地!
黄柏新家中不富裕,父亲早亡,和母亲相依为命,从小读书的钱都是母亲省吃俭用出来的,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要让黄柏新读书,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他的命运。
只可惜又是造化弄人,自己最后还是变成了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却没想到有人找上了门来,说只要他出面举报他的老师沈庆云,那么就有办法将他弄到北京教委部门去工作,一个月工资四十块钱!
这在当时的黄柏新看来,简直是一笔巨额的财富!况且还能摆脱掉农民的身份,光明大道又在自己面前展开!
只是尽管条件诱人,黄柏新一开始还是拒绝了。
毕竟在他心里,沈庆云还是很有分量的一个老师,对他也非常好,悉心指导他学习不说,知道他家里条件困难,还经常买一些饭堂里的饭菜票塞给他,总是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一定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学习,以后才有力气搞研究!
正是因为沈庆云的看重,黄柏新拼了命地学习,不仅仅想证明给他母亲看,也是想证明给沈庆云看:老师,你没看错人!
可是后来黄柏新谈的对象竟然突然和他断了联系,紧接着就嫁给了一个手套厂的工人,而他母亲也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突然昏倒住院!一切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和紧迫,让黄柏新甚至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由着人一步步地引导着,就去写了举报信。
在寄出举报信,手里握着别人给的五十块钱的时候,黄柏新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他大概知道别人想要他举报沈庆云是为了搞他的老丈人家,其实沈庆云自己本身也是殃及池鱼,可是那时候的他来不及去想那么多了,他只知道他妈还躺在床上等着他去救啊!
每次站在高台上,读着沈庆云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时,黄柏新都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行尸走肉;在知道自己师母因为自己的举报而被折磨至死时,黄柏新崩溃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已经是跪在了地上,哀求那人高抬贵手,不要再继续pidou他老师了,那人见秦家都死了一个女儿了,才算罢休,打发了沈庆云去下乡改造,而他自己也被安排进了教委做科员。
再到70年的时候,清华大学校门重开,招收“工农兵”大学,黄柏新又被调任到了学校做教师,现在文、革结束,黄柏新升任了工程物理系的系主任,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
十年时光改变了许多,当年的惊心动魄现如今已经变成了平静湖面上的涟漪,不去触碰的时候不再泛起波澜,他自己也娶妻生气,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总有忐忑不安之感。
而今天再次看到了沈庆云,他心中的波涛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汹涌起来。
原本都快走到校门口了,黄柏新突然脚步一转,又往行政楼的方向走去,等了解到沈庆云被返聘回学校,任命为理学院院长,统管数学科学系、物理系、化学系和地球系统科学系时,神色再次凝重了起来——自己居然被安排到了沈老师的手下工作了,这……可如何是好!
只是想到沈教授毕业于斯坦福,在清华曾经教书育人二十余年,确确实实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资历去做这个院长!
黄柏新原本本学期的教学任务已经结束,应该是享受两个月漫长暑假的时候,现在却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
“爸爸~~”小女儿黄珊珊听到开门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黄柏新见状,连忙蹲下身子将人抱了起来,看到女儿可爱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亲:“姗姗今天在家乖吗?”
黄珊珊小脑袋歪在黄柏新的肩头:“姗姗今天可乖了!”
三岁的小女儿稚嫩可爱,十二岁的儿子这时候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看到黄柏新也喊了一声:“爸爸!”然后走到客厅里继续看起了自己手里的那本自然杂志。
黄柏新看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心里头慢慢坚定了下来——不管来的人是谁,他的日子,谁都不能来打搅破坏!
季恒现在有点不放心沈老的情绪,但是沈老表示自己没问题去开调研会,所以将沈老送到会场后,他就一个人在清华校园中闲逛了起来,准备等他们开会开完了,再去接沈老。
跟着教学楼的指示牌,季恒走到了物理系这边,边走边看了起来,这个时候大部分科系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季恒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反正也是闲逛,这里也只认识冯睿一人,就当碰碰运气了。
没想到今天的运气实在好,就在季恒在物理系的橱窗前看名师介绍的时候,冯睿正好从教室出来:“诶,这不是季恒吗?”
季恒转过头亦是惊喜:“原来你还在学校?”
冯睿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还抱着厚厚一叠的书:“是啊,我们科系虽然已经放了,但是我想先预习一下下班学期的内容,所以准备过段时间再回青淮市,你们呢?放假了没?准备什么时候回青淮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