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他对身外之物看的很淡,他根本无所谓有没有人买他的作品,他写字,更注重感官,自娱自乐,开心就好。
但如今这个社会一切都向钱看,书法圈子也不例外,评价一位书法家水平如何,往往看他一幅字卖多少钱。
“你对他还是有偏见,撇开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不谈,他的楷书尽得你的真传,不仅如此,他在你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跟你形似意不似,说实话,写得真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的楷书。”
欧阳岑总觉得苏学镇的作品差点什么,不够完满。
苏邑不以为意,“他的字再好,也弥补不了他人格的缺失,他和我已经毫无关系。”
“和你是无关,可是你的小徒弟明天就要面对他了。”
“现在和三十年前不同,”苏邑冷哼,“我人就在这里盯着,我看他敢再在我眼皮底下耍小心思。”
两位老人的对话,刘嫚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勉强可以猜到,那个苏学镇应该曾是苏教授的徒弟。
周不殆也听不明白,在他看来,苏学镇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他的书法水平毋庸置疑,他办的西镇书院在古都美誉度极高,两次公开招生,都大排长队,非常火爆。
那么,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送走欧阳岑师徒,苏邑考虑再三,还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刘嫚。
的确如刘嫚的猜测,苏学镇是苏邑的徒弟,只不过,他三十年前就已经被苏邑逐出师门,而且两个人都姓苏,血缘上有细微的关系,苏学镇算是苏邑特别远房的亲戚,共用一本家谱。
事情还要从三十四年前说起,那时,中年苏邑已经是颇有成就的书法家,已经成为首都大学的教授,也已经收了第一个徒弟——方怀远。
而苏学镇只是首都大学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一新生,他选修了苏邑的书法课,苏邑检查学生课堂作业时发现了苏学镇的字,觉得他有潜力,又是同姓,感到亲切,就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接下来苏学镇拜师的过程,跟刘嫚很像。
成为师徒后,两人才发现他们是远房亲戚,苏家有一脉在几百年前迁到了西北,苏邑感叹天意缘分,对苏学镇更加悉心教导。
当时苏邑只有两个徒弟,方怀远比苏学镇大七岁,又早入师门,苏学镇自然尊称他一声“师兄”。作为师兄,方怀远对苏学镇爱护有加,老师工作繁忙,他常给苏学镇答疑解惑,也把自己的作品给苏学镇临摹,苏学镇对他很是崇拜感激。
看起来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
就这样过了四年,四年一届的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会开始报名工作。书法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一个师傅只能派一个徒弟参加这个书法展。
方怀远和苏学镇都是非常出色的学生,苏邑犹豫再三,选择报送方怀远的作品,他对苏学镇提了老套的孔儒让梨的故事,他说方怀远在他身边学了七年书法,努力勤奋,该出师了,他说苏学镇还年轻,四年后还有机会。
苏学镇表面上笑着表示没关系。
心里却不服气。
方怀远提前一个月,精心准备了自己参展的作品,他选择的也是楷书。
当年可没有什么快递公司,寄包裹必须去邮局。
方怀远当时已经参加工作,在首都大学留校做行政工作,他的工作时间和邮局的工作时间正好冲突了。
苏学镇主动提出,帮他跑腿寄包裹。
方怀远信任他,把自己的字交给了他。
借着,苏学镇干了一件,苏邑至今都无法原谅他的缺德事,他把自己的楷书作品替换了方怀远的作品。
等苏邑和方怀远知道时,苏学镇的作品已经通过了初评,入围展览。
苏邑当着方怀远的面,怒斥苏学镇为什么这么做,苏学镇振振有词说,“明明我的天赋比师兄高,却因为年纪小,入师门晚,就剥夺我参展的资格,这对我不公平!一些靠自学连老师都没有的人,却可以顺利报名,凭什么我不能?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不拜师!”
苏邑这个暴脾气,立马就炸了,恨不得打他。
方怀远连忙拉住他,
苏邑怒指苏学镇说,“你给我滚,从此,我没有你这个徒弟。”
第两百七十二章 展会开幕
苏邑叫苏学镇滚,他竟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的师徒关系就此破裂,两人形同陌路。
苏学镇的作品后来当然也顺利的通过了复评,前文提过,只要是名家弟子,都能过复试。当年报名作品数量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甚至不超过一万件,因此当时面评就是最后一关,没有自由环节。
苏学镇止步于面评,获得了全国第32名的成绩。
对于一个才22岁的年轻人,这个名次已经很好了,排在他前面的参展者,年纪全都比他大。
苏学镇确实有真才实学,
通过在那一届书法展上优秀的表现,苏学镇开始有了名气,他是一个很有野心也很沉得住气的人,并没有因为取得一点小成绩,而得意忘形。
没有苏邑教导,他就自学,自己临摹,日复一日,这样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苏学镇被特招进古都市政府,成为了一名公务员,从此,他的人生就像开挂了一样,越混越好。现在,他早就不做公务员了,当一位书法家和书院院长多赚钱呀。
而方怀远因为这件事,渐渐怠于学习书法,他更倾向于把书法当做爱好,专心做本职工作,大概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三十年的时间,他平步青云,最终成为首都大学的校长。
苏邑说完,果断吃了一颗降压药,压压惊,
“我告诉你这些往事,是想让你明天面评的时候,注意苏学镇,小心他给你使绊子。”
刘嫚点点头,她心里百感交集。
她为方校长感到可惜,暑假她经常出入苏教授家习字,总会与方校长打照面,与方校长渐渐熟悉,她早就发现方校长很少写字,她还感到奇怪过,方校长不也是苏教授的弟子吗?他却看起来对书法的兴趣不大。而且也没有听说方校长有什么作品流传出来,身为校长,至少可以为学校教学楼、体育场馆之类的地方题字吧,可方校长从来不这么做。
显然,当年疼爱的师弟以怨报德,彻底打击到了方校长。
如果当年苏学镇没有替换作品,现在方校长恐怕也是一位书法家了。
他一个自私的行为,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
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嫚上百度搜索了苏学镇,仔细看了他的事迹简介,也看了他的作品,平心而论,他的楷书写的很好,刘嫚和他的差距很大,自认比不上他。
而他的简介里是用这种字眼描述他和苏邑的关系的:“苏先生曾短暂跟随书法家苏邑老先生学习,”完美避开了他的丑事,只字不提他已被逐出师门的事实,还用苏邑的名气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第二天,国家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会,同时在古都展览中心和首都艺术中心正式开幕。300件通过复评的优秀作品悉数展出,展览对公众免费开放。
200位纸质书法作品参展者按照字体不同被分为20组,同一种字体在一个组,评委要在2天的时间里,选出40位优秀作者,这40人将同首都展区的20位篆刻类的优秀作者一起角逐最后前十名。
刘嫚事先已经知道自己被分到第8组,也知道她的参评时间在下午。
但她和苏教授约好,早上就出门去展览中心看展览,因为这才是苏教授让她参展的原因——吸取其他作者作品的优点,观摩借鉴别人也是书法学习很重要的一环。
刘嫚在房间里,换上了汉服“夏麻”,夏麻是全苎麻的裙子,麻的纹理分明,颜色是苎麻的原色,是一种发黄的白色,在刘嫚前世,这种布料叫“夏布”,穿在身上凉爽轻盈。
比起刘嫚之前穿过的五套汉服,“夏麻”低调许多,她穿在身上,宽松自然,有一种“古典森林系”的感觉。
她给自己梳好头发,一根木簪插发而过,没有化妆,正如同钟江南所期望的那般,全身朴素简单,没有一丝艳丽的地方。
刘嫚收拾完,到一楼大厅等苏邑。
大厅里的服务人员和房客,无不对她行注目礼。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光。
苏邑走出电梯,看到刘嫚古雅沉静的背影,叫了她的名字,
刘嫚回头,朝他笑了笑。
苏邑活了快一个世纪了才明白,什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怎么回事?你今天格外好看。”
八十多岁的老人,对任何人的外表都不在乎,只要不是裸奔,穿什么在他眼里都一样,可是今天的刘嫚,真的让他老眼一亮。
刘嫚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应该是这身汉服的功劳。”
“哦?有什么讲究吗?”苏邑了解汉朝的历史文学,可不了解汉朝的衣服。
于是在去展览中心的路上,刘嫚给苏教授详细科普了钟江南的汉服。
来到展览中心,他们跟随来观展览的书法爱好者们一起进入了展厅里,200件篇幅不同,有横有竖,字体大小不一的书法作品,被裱好挂在白色的墙上,乍一看颇为壮观也很有格调,本身展览馆这种地方,挑高就有上十米,高而空旷,人在里面都显得渺小了。
苏邑先随意看了看离入口最近的几幅作品,评价道,“这次参评的作者,水平都很高呀。”
刘嫚也认为大家写的都挺好的,毕竟能从8w多件作品中脱颖而出,肯定是佼佼者,不会平庸。
“有没有紧张的感觉?”苏邑笑着问。
“没有,”不仅没有,她还觉得兴奋,自己的作品能挂在这里展示,她已感到十分荣幸,这对她来说是荣誉,也是对她作品的肯定,更是对徐夫人、对苏教授悉心教导的回报。
大概是怕观者审美疲劳,所有作品都是按照字体的不同间隔展出的,譬如前一幅是草书,那么后一幅就是隶书或者楷书,200件不多不少,挂满了墙,刘嫚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作品。
“心如明镜,自在圆融”八个大字高悬于高墙之上,刘嫚的楷书如她的人,清新淡雅,沁人心脾,因此,它完全没有被旁边那些大篇幅上百字的的作品压制住,很是显眼。
第两百七十三章 客观评价
刘嫚仰头望着自己的作品,她身后是人来人往,她却不为任何人所打扰。
她不知道,许多人也在看她。
这个展览会十分专业,不了解书法的人,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因此,知道它并特意抽空一大早就来看展的观众,是真正喜爱书法的人。
这样的人文化层次比较高,一般不会去关注网红,因此他们看刘嫚,不是认出了她网红的身份,而是单纯的觉得这一幕很美,有诗情画意的味道,也有穿越时光的错觉。很神奇,这个穿汉服女孩身上没有一丝现代感。
现代感是很模糊抽象的感觉,街上不是没有其他年轻姑娘穿汉服,但大家绝不会错认为她们是古代人,因为她们有现代感。
“刘同学,”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刘嫚身后响起。
刘嫚回头看到周不殆站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
周不殆不敢靠近,怕自己破坏了这个美丽的意境。刘嫚却主动走向他,笑道,“你也来看展览?”
“嗯,反正没事,来看看其他人的作品,学习一下,”周不殆的想法和刘嫚是一样的,“我老师也来了,在那边和苏教授说话。”
刘嫚顺着周不殆指的方向看去,展厅的角落竟凭空出现了两把软椅,欧阳岑和苏邑坐着聊天,手上还端了一杯热茶,优哉游哉。
书法协会副会长的待遇果然与众不同。
周不殆注意到纸张右下角不起眼的落款和苏教授的红色印泥,“原来你一直聚精会神欣赏的是自己的字,是不是对自己很满意?”
刘嫚小着摇头,“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额……”周不殆没想到刘嫚问得这么直接,一般人不都喜欢被夸吗?怎么刘嫚要他给自己找茬?
“别客气,有什么直说,我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刘嫚问得很真诚。
“可我只在小学学过楷书,后面转学行书,很久没写过楷书了,我不专业。不过既然你要求,我就帮你看看吧,”周不殆退后了一步,视野更开阔,他一笔一划的琢磨刘嫚的字。
“总体来说,写的不错,看着很舒服,但我觉得你模仿的痕迹比较重,你是不是按照苏教授的字帖临摹学习的?”周不殆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