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王秀花心里一塌,急急问出口,“瞎了?”
老刘还是摇头,“没瞎。”
于彩霞快人快语,“那究竟是咋回事?”
“我也看不出啊!我摇头是说我医术不精啊,治不了。”
王秀花和于彩霞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在心里骂着老刘讲话大喘气。胡娇娇则在一旁拼命憋着笑。
老刘两手一摊,“你们也晓得,我就是个赤脚医生,也没正经学过医科,平时给村里人治治头疼脑热还可以,偶尔还兼个兽医。这眼科的病我哪能晓得?我看哪,不如趁早送镇上诊所吧,诊所也未必行,去县里公立大医院吧!”
王秀花两人一听顿时心脏吓得扑通扑通跳:送县里大医院那得花多少钱?
真是个丧门星!从娶进门开始就是来花钱的,不能做事不说,还哄得儿子隔三差五就给她买糖吃、买布做衣服。王秀花心里想着,脸上流露出厌恶地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杨玉乔。她才不会掏钱送儿媳妇去医院看病哩,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瞎了也不管她的事。只不过可惜了,眼睛不好,往后还怎么做针线活还钱给她用?
杨玉乔颤颤巍巍地发出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妈,您别为我操心了,我不去医院。”
王秀花叉着腰啐了一口道:“你想去我也不会送你去!丧门星,守义娶了你简直就是造了孽了,被你克走了不说,生的蛋也是母的。现在还要拖累我们全家!你这样的拖油瓶子就该趁早卷铺盖回娘家去!”
尽管心里也认同婆婆说的话,可于彩霞却是个多少要脸面的,碍于刘大夫还在这,于是悄悄拉了拉王秀花的袖子。对于杨玉乔突然就得了眼疾的事,她是有些不信的,家里前阵子借来拉磨的那头驴为了躲避干活,还装过病呢。不过是平时流得眼泪多了些、昨晚又哭了一晚,这就哭出毛病了?
“刘医生,这……要不您再给好好瞧瞧?是不是哭多了暂时性的,歇几天就好了?”于彩霞问道,“我记得昨儿娇娇头上磕出个大口子,你不在这儿,村长从知青队伍里请来个后生,叫什么白知青,他好像懂点医术。”
胡娇娇一听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原书里白明时的确是祖传中医,他自己更是对此有所钻研,八十年代开放后,更是创办了大江南北响当当的制药企业。要是找他来给杨玉乔看病,非穿帮了不可。
正在她想着怎么拒绝时,那边老刘已经应承下来了,“我怎么忘记这茬了?你说的是白明时白知青。”
胡娇娇撅了撅嘴,“什么懂医术?那么年轻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又白又瘦跟个竹竿子似的风一吹就倒,就那病歪歪的样子还给人瞧病呢?昨天来给我止血,随手从路边就薅了几根草叶子,用石头捣烂就往我头上摁。这眼睛的毛病可比不得寻常头疼脑热,万一治坏了,我妈可怎么办?嘤嘤嘤~”
于彩霞一瞧胡娇娇这副小狐媚子的架势就来气,老刘也没了脾气,却仍是挠挠头,“胡家大姑娘,人家白知青可是知识分子,外公、母亲都是大学教授,据说他外公在医科的某个学科上还是泰斗级的人物哩!比我这个赤脚医生懂得多!你就让他给你妈号个脉试试吧,死马当成活马医。”
胡娇娇在心里腹诽:这个刘大夫果然文化程度不高,乱用成语!
杨玉乔听说要找个高手来给自己号脉,一时心虚了,也忙对刘大夫道:“不用麻烦了,兴许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母女俩的百般阻拦落在于彩霞眼里更是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想,不由在心里冷笑了声:竟然敢装病,好,既然你要装,我就送佛送到西,给你请个大夫好好看看,等揭穿之后,再让你背个撒谎成性、懒惰装病、不孝顺的恶名,看你俩还在铜钱乡怎么待!
于彩霞轻笑道:“嫂子你就别推辞了,你是不是怕瞧病要花钱啊?你放心,就算花再多的钱,我这个做弟媳的也要治好你的眼病。”
“就是这个理呢!”老刘听了,竟然有几分感动,不由分说就出了屋子,往白明时的住处赶去。
杨玉乔几乎要躺不住了,胡娇娇却暗地里捏了捏母亲的手心,暗示她镇定下来。反正有病也不是她们说的,是老刘先诊断的。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带头的是胡招娣,身后跟着几个村姑、村妇。一进院子就嚷嚷:“刘大夫带白知青来了!”
胡娇娇见状哪能不明白?这个胡招娣,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一定是得了于彩霞的指使,断定杨玉乔的眼疾多半是假的,所以找几个乡邻以探病为由看热闹,这样好传出去她们娘儿俩的坏名声。
老刘欢天喜地迈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人,胡娇娇翘首一看,果然是昨天那个青年。当时月光朦胧,自己又是魂穿又是脑袋流血的,也没太看真切,现在看看清楚,胡娇娇不由在心里纳罕:这深山人堆里,竟然也能有这号长相的人物!
忽略跛脚,这个白知青修长挺拔,面容清俊,眼睛黑白分明像山泉一样澄澈,却藏着一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清,嘴角微微向下弧度,一看就是常年不爱笑。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胡娇娇有种莫名的发怵,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把戏。胡娇娇从床边战战兢兢地起身,不情不愿地给白明时挪了个位置,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笑容。
“白……白大夫,您喝水不?”
于彩霞明里白了胡娇娇一眼,心道:见到个模样俊点的男人就发|春!真是不害臊!
老刘跟白明时介绍道:“伢子,这就是我跟你路上说的病人,平时就爱哭,昨天晚上因为她姑娘磕伤了的事,担心将来留疤,就哭得久了点,一早上醒了看东西就模糊了。你给瞧瞧,是不是哭久了泪干了?”
老刘的话有种莫名的琼瑶既视感。
白明时没有多做声,只轻轻翻了翻杨玉乔的两只眼皮,接着又搭了个脉,搭了半晌也不做声。一屋子的人,除了纯属看热闹的老刘,其他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白明时的手放下来了,比胡娇娇还抢先挤过来的人是于彩霞,“白知青,我嫂子这病?”
“瞎不了。”从白明时的唇边轻飘飘出来一句话。
王秀花稍稍放下点心,总算不用掏钱给这病秧子看病了,就算不给她治,又不能干活的,家里还不得多个吃白饭的闲人?
于彩霞得意地笑笑,心道:我就知道你们这是装病的!真是蠢如猪!等白知青说出实话,看你们一会儿怎么收场!面上却依旧笑眯眯的,故作好心地问白明时道:“那我嫂子这病是怎么得的呢?是哭多了吗?”
“当然是哭多了啊,不然是你戳瞎的?”
白明时一句话噎得于彩霞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胡娇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险些笑出来,露出了雪白的贝齿。白明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还好胡娇娇反应快忙用胳膊捂住,下一秒转化成了掩面哭泣。
“我……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于彩霞面露尴尬。
白明时高傲地昂着头,像一只家禽圈里的大白鹅,“平时过于忧郁、有心事思虑过度,哭得也多,累积到一个点就爆发成病了呗。”
胡娇娇忙接着话头道:“对对对,我妈就是自从我爸去世后,时常思念我爸,想着想着就会哭。白天做事不会当着你们面这样,晚上回屋后夜夜想夜夜哭。”
老刘在一旁惋惜道:“呦,真是伉俪情深,苦命鸳鸯。”
白明时若有似无地看了胡娇娇一眼,吓得胡娇娇赶忙缩回脖子,白明时继续悠悠开口道:“不仅如此,晚上熬夜多了,伤了眼睛。”
“她又不干活,哪里熬夜多?”于彩霞脱口而出道。
白明时轻飘飘地扫了于彩霞一眼,“那我管不着,我只是个给人看病的,实话实说而已。”
胡娇娇眼圈一红,端来了放在枕边的一筐绣品,轻轻啜泣,“我妈白天在生产队干点活,晚上回家还要熬夜做绣工,不然哪里交得起每月给奶奶的钱?二婶,这些你都知道啊,怎么还问?”
门口看热闹人火辣辣的眼光刮得王秀花婆媳俩老脸生疼,昨天就已经经胡娇娇的口,村里人知道每个月杨玉乔都要给婆婆交“伙食费”了。这话要是再传出去,估摸着村里人都要说胡家人不厚道了,在人丈夫走后,欺负孤女寡母。
还是于彩霞脑子转得快,忙对白明时赔笑道:“那小兄弟,你说,要抓什么药,我们一定都照办。”
“要么养着,歇歇眼睛;要么抓药,药也简单,决明子泡水;明前龙井煎茶日日擦眼睛;她这眼疾多半跟脑部血管有淤血有关系,按你们农村的老话,吃哪儿补哪儿,三天一顿猪脑花;两天一顿炒猪肝。再用热毛巾敷一敷应该歇个半年也差不多了。”
胡娇娇惊异,白明时一口气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却说的头头是道,口齿清晰、丝毫不见混沌。直说得王秀花、于彩霞婆媳目瞪口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再听他说的那些药材和食补法子,胡娇娇简直怀疑他其实是来助攻的了。
老刘啧啧赞叹,“乖乖,要么怎么说你们城里来的娃还是有知识有水平,我老刘要是再年轻个十几岁,跟你一样多读点医书就好了。还能多帮母猪下个崽儿,多换点鸡蛋、猪肉吃吃。”
白明时没好气地白了老刘一眼,心道:我学这些是治人的,可不是用来医猪的。
刚刚那一番说辞,已经让门口看热闹的大姑娘们红透了脸。自从白明时来到铜钱乡知青队伍里,村里老少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岁数大一点的婆姨就不会心生惦记了,只一边赞许一边感慨,这么好个知识青年,留在乡下可惜了。还干活时不小心摔断了腿,成了跛子。真是老天没眼。
第6章 辣椒酱,韭菜饼
外人离开了院子,屋里恢复了清静。
于彩霞脸涨得通红,尴尬地朝王秀花喊了一声“妈”。
王秀花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朝胡招娣的背上狠狠打了两下,“是你这个死丫头招那些外人来看热闹的?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吗?”
胡招娣心下委屈,却只得咬紧牙关,心里更是恨毒了胡娇娇母女。
胡娇娇却撇撇嘴,抹了抹泪,“奶奶,连城里来的懂医术的白知青都说我妈是真有眼病了,他说的那些药我们哪儿有钱抓啊?您跟二叔多少给我们一点儿,就当我们借的。”
“借?我呸!”于彩霞掐着腰啐道:“就你们母女这好吃懒做的,能赚什么工分还钱?以前你这娘还能做点绣工,现在废物一个还要人照顾,要我说瞎就瞎了吧,出去要饭看着还惨点儿。”
胡娇娇攥紧了拳头,这难听的话也竟是从一个妯娌的口中说出来的,真应该让乡邻都来听听。
王秀花本就不喜欢杨玉乔,如今得了病更连好脸都不惜的给了,三人直接回了自己屋,商量起中午吃什么。
待几人走后,胡娇娇才关上门,悄悄坐到杨玉乔床边,“妈,她们都走了。”
杨玉乔一咕噜爬起来,紧张地握着女儿的手,“这怎么那个姓白的知青也说我有眼疾啊?妈这眼睛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我听说他是从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家里长辈还是名医,他都这么说了,那……”
胡娇娇宽慰杨玉乔道:“妈,您先别急,我找个机会再去问问他。”胡娇娇心里想着,是得探探白明时的口风。
既然想套话,肯定不能空手上门。可能带些什么呢?胡娇娇望了望空荡荡的屋子,愁上了。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空水碗,胡娇娇眼前一亮,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胡娇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要靠双手劳作来过活。以前父亲让她学厨艺,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她总是不以为然,心想着家大业大怎么着也轮不到要靠做菜来赚钱。没想到穿到这个世界,还成了一样本事了。
乡下穷,要啥没啥;可山野也有山野的好处,靠山吃山,弄些山珍野味倒也不成问题。屋后小山坡上雨后长了不少蘑菇,去采了小半筐,将之切成丁,跟剁碎了的红辣椒、香蒜泥、蒜苔切丁这么一翻炒,再拌上酱豆。小时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辣椒酱,抹在饼上,吃一口满嘴香。
只不过在这个年代的乡下,能吃上白面馍馍算是奢侈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白米饭、白面馒头吃,平常基本都是粗粮饭、玉米面,有时掺着精米、面一起。
中午吃饭,于彩霞一家连叫都没叫她们,压根没人管她们的死活。胡娇娇一狠心,将棒子面里掺了一点点面,做了几张贴饼子,饼子陷里包的是韭菜饭粒。吃棒子面饼压饿,胡娇娇给杨玉乔留了三张饼,剩下的都用油纸包包好了,放到筐里,加上那罐蘑菇辣酱,又从自家小菜园子里摘了两根茄子、四个西红柿,向知青宿舍走去。
这地方山清水秀,天湛蓝得连个云丝都没有,骄阳似火地烤着,林间蝉鸣不绝。胡娇娇小心翼翼地踩着山路,心里想着:挨这太阳再晒上几天,恐怕自己得黑上一大圈。
村里给知青们安排的宿舍在生产队晒麦场附近,原是一处学校。这几年不兴念书考大学了,山里的娃子更是没几个愿意念书。于是便拨出了几间教室改造成了宿舍,给他们住。
正是晌午刚吃完饭的时候,胡娇娇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引起了男知青们的一阵骚动。
赵子林本来正在院子里洗头,一听说胡娇娇来了,胡乱擦了把脸,顶着一头香胰沫子就来了。“娇娇!你怎么来了?这太阳毒着呢,有什么事找人叫我们一声就是。”
几个男知青殷勤地问长问短。一旁打水洗衣服、洗头的女知青顿时面露鄙夷,平时叫他们干活,一个个能躲则躲,都懒怠着,看见个胡娇娇倒是勤快起来。
胡娇娇今天穿了件白底粉碎花的短袖小褂,土黄色的裤子,两根乌溜溜的麻花辫,明明是土得不能再土的打扮,却因这张分外娇艳的小脸显得清新明快起来。将那几个省城来的女知青,全都比下去了。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浅笑道:“我来找你们这儿一个姓白的知青,早上他给我妈瞧了眼病,我妈让我带点东西来谢谢人家,顺便问问抓点什么草药好使。”
“找白明时啊?你找他干什么!”赵子林本来积极得不得了,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失望又来火。
听到了胡娇娇的来意后,本来都还想套近乎的几个知青都纷纷没趣地各干各的去了。胡娇娇心里不解,这个叫白明时的看来挺不招人待见?
正寻思着,有个端着盆,正在刷鞋的男知青走了过来,对胡娇娇客气地笑笑,“我叫陶敬军,你来找明时吗?我带你去。”
胡娇娇欣喜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知青宿舍比胡娇娇想象中的要简陋,一间教室改造的大屋子,里头全是大通铺,白明时就住在靠窗户的拐角处。胡娇娇看了眼房间朝向,面向西,下午的西山太阳直照人脸,刺得眼睛生疼,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
陶敬军将胡娇娇领进来时,白明时正在看书,胡娇娇瞥见那上面的人体穴位图。
“明时哥,有人找。”
白明时见是胡娇娇,既不惊讶也不像外头那些知青一般兴奋,依旧一脸平静如一潭古井深水。
胡娇娇都在猜测,他是不是不会笑。
“什么事?”白明时干脆地问道。
胡娇娇本来还准备了一大车寒暄的话,白明时直接问,她反而有几分尴尬了。“我……我妈让我来谢谢你,上午来给她瞧眼疾。哦,这是我做的韭菜饼,还有一小罐蘑菇丁辣椒酱,留给你们就饭吃。”
刚刚领着胡娇娇进门,陶敬军就闻见篮子里的韭菜饼香味了,而且那饼韭菜气味没那么冲,反而有一股米面的香甜,馋得人直流口水。胡娇娇麻利地将筐搁下,打开了那罐辣椒酱,鲜红的辣椒混着油裹着蘑菇丁。“这蘑菇丁你们尝尝,有肉味。”
陶敬军惊喜,忍不住伸手接过来闻了闻,“哎呀,好香好香!”
白明时倒也不客气,直接对胡娇娇道:“放那儿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胡娇娇从未跟这种类型的人打过交道,一时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你上午在我家,说我妈的眼睛要吃啥子猪肝、决明子、还要龙井茶洗眼睛,是真的吗?”
陶敬军已经被这罐子辣椒酱深深折服了,忍不住倒了他一句,“你说的那是资本家和地主家,这小姑娘普通村户人家,你让人上哪儿弄决明子、龙井茶去?你就瞎掰吧!”
白明时白了他一眼,“绿茶和决明子都能名目,我说的又没错。”他转过练来,看着胡娇娇,淡淡道:“我上午说的那些药材是故意气你祖母那两人的。”
陶敬军瞠目结舌,一脸尴尬,心道:怪不得村里人和知青都说你是怪人,跑人家去给人瞧病,你气人祖母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