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忧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面色惨白,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变成这样的恶鬼,就算投胎转世,弟弟也一定……认不出我了。”
“不,那也未必。”
舒凫将手一扬,从储物袋里取出引魂灯托在掌心,其中一点微光明灭,是她在花童庙引渡的一缕残魂。
“这是你弟弟的残魂。我想,他本以为你会和他一起转世,不料最后一刻你突然反悔,而他魂魄已散,无法强行留在人世,所以……他只能留下一道残魂,依附在魏城花童金身之上。若不是他,我们也找不到你。”
“他……一直在等着你。”
“……!!!”
无论幻境中多么惊心动魄、闻所未闻的景象,都不像舒凫这句话一般,如同在花解忧耳边敲响洪钟,瞬间将他从千年大梦中惊醒。
——他一直在等你。
你的不安息,亦是他的不安宁。
几见桑田成沧海,犹记昔年两生花。
神思恍惚间,花解忧又回想起,当初他执意留在人间继续复仇,弟弟脸上心痛又无奈的表情。
“我理解哥哥的愤怒,所以我不会劝你,不会阻止你。”
“只是,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复仇累及无辜之人,以致罪业加身……”
“花忘愁,愿以累世功德相抵。”
——弟弟投胎以后,又去了哪里呢?
他说要积累功德为兄长赎罪,那么现在,大概是成了一位慈悲济世的长者,或是斩奸除恶的侠客吧?
花解忧捧着舒凫递给他的引魂灯,凝视着其中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将这盏灯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
他轻声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罪行累累的我,与功德无量的弟弟……还能再见面吗?
“你们未必还能做兄弟,但修仙界就这么大,只要你想见他,一定还能再见。”
舒凫笃定点头道,“你转世以后,这盏灯就留在九华宗。你只须记得一件事,‘来九华宗寻我’就好。”
花解忧轻扯嘴角,发出一声干涩无力的苦笑。
他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将脸撇向一边:“你又诓我。我知道,我见不到他的。”
世人因果自担,哪有什么功过相抵?
如他这般杀伤人命,要么在地狱中受业火灼烧、刀斧加身之苦,要么来世投入畜生道,变成飞禽走兽一类,不知还要蒙昧无知多少年。
花解忧不怕受苦,只是如此拖延,早已落后了弟弟不知几世,人海茫茫,哪里还能找到他呢?
说不定几度轮回,千百年只如白驹过隙,就连眼前这两人也不在了,他还能找谁要个说法?
但是……
“足够了。恨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很累了。”
花解忧深深垂下头去,将前额抵在冰凉的灯盏上,而他鬼气凝成的身体比灯盏更凉。
“龙神,虽然你不是东西,但我还是要向你道谢。你的记忆,让我看见了姚魏之外的人间……人间,原来还有这样的风景。”
我一生困于此间不得出,从未见过山河辽阔,死后却随着你们走了这么一遭。
够了。够了。
这座生前死后都困住我的城,我终究还是要出去看看。
哪怕化为虫蚁,也要自由自在地活上一回。
一念及此,心如出笼飞鸟,再无繁重牢枷。
多少怨念与执念,都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浮冰残雪,一点一滴地融化消失。
“……”
眼看花解忧身影逐渐透明,江雪声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说实话,这次确实是千钧一发。”
“谢芳年在外,掌门在内,再加上我以自己的记忆置换阵眼……缺少任何一样,都无法打破幻境,我们的话语也传达不到他耳中。时间一久,难免有凡人因此损伤。”
“掌门?”
舒凫疑惑道,“掌门在哪儿呢?”
“在这里。”
江雪声翻手亮出一面古镜,“我让他留了一点神识在此,助我破阵。掌门,你听得见吗?”
舒凫:“……”
你是什么黑心资本家,非要榨干掌门最后一滴血?
“我在,我在。”
回应江雪声的呼唤,秋掌门犹带少年稚气的嗓音秃然响起,“不过,我方才被昙华唤来,一直在专心探索阵眼,全然不知此地发生何事。昙华,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就在此时,舒凫忽觉视野一侧有光芒亮起,下意识地扭头望去,随即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引魂灯。
引魂灯在发光。
原本只保存着一丁点虚弱残魂的灯盏,此时此刻,却像怀古真人与凝露魔君相认那天一样,骤然放射出璀璨耀眼的光华。
满室生光,寓示魂魄相逢。
江雪声、舒凫、花解忧,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唯独秋掌门一头雾水,还在发出过劳社畜的追问:“怎么回事?昙华,你怎么不说话?”
“那个,掌门……”
某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涌上心头,舒凫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艰难启齿道:
“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一直保持少年模样,额点朱砂,身披斗篷,又让弟子们在天枢峰上种满繁花?”
“啊?”
掌门被她问得一愣,“我也不知道,仿佛生来就觉得,自己应该如此。我原是个孤儿,就连‘秋心’这个名字,也是我凭着一点与生俱来的‘直觉’取的。”
“舒凫,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秋心,秋心。
秋心为“愁”。
花忘愁。
几度轮回辗转,未有片刻忘愁。
原来,他确实牢记千年前的约定,建立了无可比拟的伟大功德。
“别说了!”
舒凫还想再说什么,仅剩一道虚影的花解忧却已喊出声来:
“别告诉他!我——我不能这样见他,我,我得赶紧转世才行,不能让他因我蒙羞……”
他口中这么说着,手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去。半透明的指尖触碰镜面,从中穿过,什么也没有抓住。
千年来第一次,花解忧像个迷路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哭出声来:
“我会来的,我会来九华宗的,我会很快……所以,你们能不能告诉他,让他不要、不要太快飞升成仙……”
“让他,等一等我……”
而后,声息湮灭。
最后一线微弱的哭声,伴随着花解忧的魂魄一起归于天地,再无半点痕迹残留。
庇护一方的花童也好,含冤怀恨的厉鬼也好,从此,都只在故事中被人提起。
至于故事的主人公……
“他们还会再见吧。”
在掌门面前蒙混过关以后,舒凫从地上拾起引魂灯,转向江雪声道,“最后,他用魂魄在这盏灯上留下了印记。即使他不来,我们也能找到他。”
江雪声轻轻颔首,抬手环过舒凫肩膀,俯身靠近她发顶:“会的。就像我们还能相遇一样,只要心意相通、缘分未尽,便总有人海重逢的一日。”
然后,他低头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
舒凫猛地一个后跳:“哎唷卧槽!”
“不是,我们?重逢?”
她一手捂着太阳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该先与他计较哪一边,“你在讲啥?我们第一次相遇,不就是在青城茶馆,恰好王八看绿豆瞧对了眼吗?”
“我也不知,就是觉得曾经见过。”
江雪声轻飘飘地向她一笑,“许是在梦里吧。三千年殚精竭虑,苦闷无聊,龙神偶尔也会做梦。”
“啊???”
舒凫越发迷惑,一心认定他在胡扯,“不是,大哥,倒也不必如此。我又不会看上别人,就算你不编这种故事给自己加戏……”
“我没有加戏,是真的。”
“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一天到晚骗小姑娘。”
“我不老。你也看见了,封魔之日我还很年轻,如今在龙族中只是少年。”
“那我更年轻啊!不行,我觉得亏,你欠我这里的用什么还!”
“……用余生?”
“嗳哟,我的娘咧。你不要再讲了,我麻了,小孩子听不得这些骚话。”
……
……
……
三千年间,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
龙神也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