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
保康忙着忙着,好歹还是在黄履庄的催促下,中间睡了两个小时。
北方的冬天太冷,供暖设备的刺激太大。黄履庄和牛顿先生,以及皇家匠艺学院里的学徒,学生等等人一起忙得废寝忘食,恨不得不吃不睡地把这个供暖设备折腾出来。
保康卡着时间点回宫,和他额涅一起用晚食。
见到了等候他的胤禛。
胤禛出去一趟,见了很多人和事,对比之前,看人的眼神儿越发的严厉,面色也更加冷淡,咳咳,胤禛认为,板着脸有助于其他人忽视他的年龄,增加一定的威严。
之前在他保康哥哥的面前,他就不由地软和下来,一副乖弟弟的模样。
华灯初上,星月满天。兄弟两个边走边说话。胤禛将他出门一趟遇到的,比较有趣的事儿一一说来,保康听得直乐呵。
偶尔听到什么地方,还给予点评一下,给出来在周培公这些传统文人思维之外,另外一种看问题的角度和观点。
胤禛觉得还是保康哥哥说的道理最透索,最有道理,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提出来。
“女子学院,南京有文人也要建设一座,但是有关于教授的书本儿定不下来,一直搁置。更有人传流言说,女子上学,就是为了更好地打理家业、相夫教子。”
“这种言论,认同的人很多,不分男女老少。富贵人家送女孩子去进学,为了结识闺蜜,为了赶一个流行。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去进学,为了将来可以嫁进去一个更好的人家,帮扶娘家。”
言语间透着不认同的意思,但还有迷茫,还有一丝丝认同的架势。
保康笑:“这很正常。我昨儿看小报文章。文章说,京城有一户落魄的八旗人家,儿子爱赌,几乎堵光家业;女儿争气,在八旗学院读书出来,强制将自己的哥哥给关起来,自己出去帮工。”
“就是做账房先生。她算账极好,又快又稳,加上家庭原因,为人严厉,还会一些弓马骑射,谁也欺负不到她身上。还因为她的印象,不好女孩子读书出来后都去做账房先生,或者自己家开店铺。
但是,就有京城的账房先生圈子里的人提出来,说女子不应该做账房先生。”
胤禛:“……只是因为她是一名‘女子’?”
“对,就只是因为她是一名‘女子’。”
胤禛皱眉。
在他的认知里,“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但这不包括女子不能出门做工,就因为她是一名女子。
堂堂正正地做事赚银子,哪里不对?
店家聘请账房先生,那当然要先看人品和做账高明与否,难不成先看你是男是女?
“荒唐!”胤禛眉眼凌厉。
保康失笑:“这不是荒唐。这是因为,八旗学院出来的女子自己做账房先生,挤压了他们的求职机会。”
“更因为学院里教授出来的做账手法更透明,将他们之前的那些小道道打得无所遁形。他们自然要报复。”
胤禛呆愣。
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回了一句:“……胤禛明白了。”
在他的眼里,不管是谁,不分男女,都是大清子民,都在勤勤恳恳地做事,养家,纳税。可是在原来的账房先生眼里,这些女子,不光拿走原本属于他们的职位和薪水,还破坏他们的名声,他们如何能忍?
保康发现他明白了,心生小小的感叹:“万事万物,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我们开作坊,大力生产玻璃。
不光是吸收很多无业之人来做工,好的一方面。还引来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抗议,引来很多打铁、木工们的抗议。不好的一方面。”
胤禛试着推理:“因为用玻璃器具的人多了,用铁器和木器的人就少了?平时那些走街串巷的补锅补碗匠人的收入也少了。”
“对。”
“佛罗伦萨那边,本来一家垄断玻璃技艺,路易十四国王研究出来后也是作为贵族专用,价格奇贵。我们大量生产,还开放给老百姓使用,价格实惠,他们的利润低了,就和我们抗议。”
“对。”
“……那,那些补锅补碗匠人,可以去作坊做工吗?那些木匠和铁匠也是。如果他们的技艺不是非常好,可以不必死守原来的活计。”
“当然可以。但,这里有一个阵痛。他们习惯原来的活计,你要他们去做另外一个,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活计,一般人都会拒绝。不是老话说‘做熟不做生’?更何况,这是抢走他们原有活计的‘生’?”
“……胤禛明白了,保康哥哥。”
改革中的大清国,不适应的人,是大清国的每一个人;关系到的人,也是大清国的每一个人。
从一个普通的匠人,到学院里的一个学生,前途无量;从一个普通的木匠,作坊里面对大机器的一个小工,或者死守自家小铺子。大变革中,有人适应了,鲤鱼化龙;有人不适应,随波逐流;还有人拒绝变化。
“胤禛不怕。”胤禛清秀的眉眼里透着坚毅,“之前汗阿玛就担心说怕阻力太大,怕改革进行不下去。就和那前朝的张居正改革一样。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胤禛不畏惧任何阻力。”
保康眼睛一亮:“保康哥哥相信胤禛,胤禛加油。”
“嗯!”
胤禛重重点头,他一定不怕。
胤禛和他的保康哥哥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来到乐福堂,坐到温暖如春的暖阁里,长达一个时辰的交谈中,一直到最后,他才想起自己需要告诉保康哥哥的事儿。
“胤禛在江南和沿海,确实找到几家女子不裹脚的汉家人,应该说不是汉家人,当地原住人叫他们客家人。”
“原本是唐末时期,五代十国乱世时期南渡的一波人,或许更早,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渡的一波人。他们中,有的人家接受了女子裹脚的习俗,有的还坚持他们曾经的传统文化,风俗习惯。”
保康微笑点头:“裹足乃是北宋时期露头,南宋时期开始从上到下流传开来。客家人,有这么一番渊源,不裹足很正常。那福建黄家估计就是。”
“他们既然是流亡之民。那么他们只信奉家族的力量,对后来的朝廷和朝代没有认同感也就不足为怪了。”
胤禛听他保康哥哥这么说,也是皱眉。
“他们的宗族制度,确实非常完善,族人也相当团结,当地官府都不好插手他们的宗族事务。他们对前朝没有多大的感情,对我们大清也是。”
“其中还有一支,乃是当年元兵南下,扶宋帝流亡的将士们的后人。”
保康微微笑:“还记得保康哥哥说过的话吗?顺其自然,不要强求。既然不合适,那就罢了。”
胤禛眉毛拧紧,跟两条铁丝一般:“八旗里也有汉家人,为何不可以?”
“那怎么可以?就算不是吴三桂那样的人家,那也是投降大清的第一批人。”
胤禛:“……”
好吧,他也觉得,这,不大合适。
“那……今年夏天承德避暑,保康哥哥去吗?上次那些蒙古王公都带女儿去了,都说,想要你去看看。这两年京城女学多了很多蒙古格格,这也是一个原因。”
胤禛说着说着,小八卦地笑出来。阿弥陀佛。保康哥哥长得太好,汉军旗的姑娘们还有一些顾虑他的佛门子弟身份,可是满蒙姑娘因为他的佛门弟子身份更激动,更喜欢。
“胤禛还听说,女学院里的满蒙姑娘们分成好几伙,还有几次打了起来,都说要做保康哥哥的福晋。”
保康:“……”
好可爱的小姑娘们。
“阿弥陀佛。保康哥哥心里甚为高兴。”
眉眼笑意盎然,满心的欢喜和快乐,看得胤禛忍不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世人的谦虚、矜持,到了保康哥哥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质”的变化,变得欢喜,变得开怀。熄灯时间快到了,胤禛大步回去自己的东三所准备休息,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保康细细琢磨,汗阿玛为了以示恩遇,估计会嫁一位公主去在旗的汉家人,很可能是孙家。但绝对不会娶任何一家姑娘来做皇家的儿媳妇,当然,很可能会安排做侧福晋。
而这一千多年来,每一次国家动乱就南渡的北方人,甚至可以从楚汉争霸时期来算,一波一波的,现在都到了“南洋”了。
南洋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日本。
保康想起他曾经因为大琉球的正式归属权问题,和日本打得那一仗,展开地图,看着地图上的那几个日本华族聚集地,沉吟。
还有半小时熄灯时间,赵昌来催他,保康洗漱,快速地泡一个澡,朝床上一趟,眼睛一闭,顷刻间沉沉睡去。
赵昌看着他们王爷睡着后的样子,眉眼间那份沉浸到骨头里面的疲惫,睡着后怎么也无法遮掩的困倦,心里一痛。
拉好帷幔,轻手轻脚地寝室,安排好几个宫人值夜,自己去洗漱休息,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太医们明里暗里想了无数办法,却是连王爷这般爱睡体质的原因都找不到,眼看着王爷每天都挣扎着醒来,在人前装作没事的样子……
赵昌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只虔诚地祈求老天爷,保佑他们王爷。
他们家王爷,那么好的一个人。赵昌在睡梦中,还有泪水溢出眼角。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十二月末的夜空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保康睡得沉沉,好似失去所有的意识,关闭了所有的感官。
保康自然知道他身边的人都在担心他,可他只想坚持撑住,撑到明年开春,中英谈判结束,合约签订,两国正式建交。
好在他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次即使不是法兰西使团来的时候他人在五台山,而是在京城,他也一点儿也没有插手谈判过程,问都没问一声。
他还想亲自领着人去开挖苏伊士运河,如果英吉利执意要做鸦片酊的生意,他还想亲自带水师去和英吉利展开大决战,他长大了,他还想和师祖去游玩西部,去准格尔看看,去西藏看看……
去鸿德格的家乡鄂尔多斯看看,去皇太后的家乡科尔沁看看……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可他也没想到,在康熙三十二年二月初一这天,《中英合约》签订这天上午,他只是捧着签订的合约书,看一遍合约内容,就受不住。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胸口一口鲜血上涌……
保康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端坐不动,咽下去那口血,迅速运转内力将脸色变回来。
周围那么多人,两个国家的谈判人员都在,他们都在热烈地庆祝,他一定不能失态。保康这么想着,极力抑制自己内心的震动,端起手边的一杯茶轻抿一口,碧绿的茶汤里漂浮着丝丝血色,他将茶汤一饮而尽。
喝了两杯茶,从随身的袈裟莲花补丁里拿出一颗糖在嘴里满满咀嚼,将六个不同语言版本的合约书挨个看完,心里满意。
保康站起来,对着高兴的人群大喊一声:“康熙三十二年二月初一,中国和英吉利正式建交,让我们庆祝起来!”
“嗷嗷嗷,让我们庆祝起来!”人群呼喊着,在签约之地就跳起来,舞动起来,吼起来。
…………
整个初春二月,对大清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欢乐海洋。四九城的人们送走了英吉利使团,迎来征讨缅甸的大军凯旋。保康等不到春天的八旗选秀开始,和他额涅一起,包袱款款,出发去五台山。
京城到五台山的蒸汽火车开通,不到三天就到达,非常顺利。
到了五台山后,心神一放松,就和他担心的那般,一睡不起。
好在他事先有预感,和师祖、额涅嘱咐很多,放下一大半的心,安心休养。
师祖看着小徒孙苍白无力的真实面色,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年。
皇后娘娘看着儿子那沉睡无知觉的样子,不管师祖和大喇嘛等等人怎么安慰,还是哭得不能自已。
明明说好了,等到八旗选秀开始,儿子就拿着小望远镜偷偷看看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们,看中了,就跑来和她说:“额涅,保康喜欢上一个姑娘。”
为什么?
为什么!
苍天为何要这般对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