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傅成奚依旧是从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是比起上次在京城告别的时候,瘦了许多,从前儒雅的脸庞瘦出了几分嶙峋之感。
“这华阳宫居高临下,比别处的风景好了十倍不止!殿下守着佳人住在这里,简直过得神仙日子。臣生平头一回对殿下如此羡慕。”
太子看着他,一时有些感慨。
“这回是我欠你,本来说好一块儿留守京城,我却自己走了,把京城那么大个摊子丢给你。”
控制京城的疫症是皇帝临出京前交给太子的差事,但因为徐幼宁的事,太子把这差事又交给了傅成奚。
“为殿下分忧,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更何况,文山别院的情景,可比京城凶险得多。”
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但在文山别院发生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
见太子眯着眼睛不说话,傅成奚道:“殿下,我很好奇,燕渟到底是配了什么药救活了幼宁?要知道,除了幼宁之外,所有染上疫症的人,都死了。如今疫症在南边尚未根除,拿到燕渟的药方,能救活无数的人。”
太子摇头:“我也不知道。”
“当时殿下不是遣了人监视燕渟吗?”
“的确如此,只是燕渟的方法十分古怪?”
“他用了什么奇怪的药材?”
“不,他并没有要什么药材,只是一些寻常知己的东西,即使那个暗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配药,记下了他做的每一件事,但是配不出药。”
太子将燕渟是如何布置密室,如何用发霉的橘子皮最后滤出的一碗水救活了徐幼宁说了一遍。
傅成奚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除去密室的布置有些繁琐,配药的方法倒不算复杂,可以一试。”
“临走的时候他特意来找了说了药的事。”
“怎么说的?”
“他说如今不具备配备此药的条件,此番救活了幼宁,实属运气,叫我千万别让人配药给人,会出人命。”
傅成奚听到这里,顿时会心一笑:“但你一定配了,对吗?”
毕竟,这药配出来能救活无数南唐百姓的命,太子不可能轻易放弃。
太子和傅成奚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一块儿习武,彼此之间的了解已经十分深厚了。
听到傅成奚的猜测,太子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无奈道:“配了三回,一回喂了狗,一回喂了猪,一回喂了鸟,全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傅成奚疑惑道,“是不是侍卫有什么地方记错了?”
“我身边的侍卫都是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能记错?”太子见傅成奚这样不解,便将当时燕渟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这个药的配置,并不在于使用了什么东西,甚至橘子皮可以换成别的东西。”
“是不是跟炼丹一样,需要控制火候、时长?”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反正他的意思是,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这玩意是霉斑弄出来的,弄好了救人命的良药,弄岔了就是催人命的毒药。”
傅成奚叹了口气。
“失望了?”太子问。
“对啊,殿下,你要派人跟着得派一个懂医理的人跟着,这个侍卫或许在其他之处聪明过人,但他不通医理,必然漏掉了什么要紧的地方。”
“当时的情形十分紧急,一时找不到通医理的人,燕渟明确说了不要太医帮忙,要一个力气大,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之人,所以才从我的侍卫中挑了一个最精明强干的。”
“那倒也是,当时幼宁的命还捏在燕渟的手中,自然一切得按照他的吩咐来。”
说罢,傅成奚自嘲的笑笑,“真没想到,最难的这一关,居然是燕渟陪着你过的。”
的确,在文山别院之时,徐幼宁感染疫症,他被人刺杀,虽然刺杀是他故意以身为饵,诱皇后和二皇子出手,但徐幼宁的命的的确确是燕渟保下来的。
“你说燕渟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地救幼宁呢?”傅成奚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太子。
第77章
“你有什么想法?”
“不是什么想法, 只是有个猜测。”傅成奚的眸光飘向窗外,容色亦沉了下来,这是他破案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殿下还记得臣从前跟你说过,燕渟一直认为自己的妹妹当年并没有死。”
“是的, 你说他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派人四处搜寻小公主的踪迹。”
“不错, 但是在幼宁进东宫后不久, 燕渟停止了对小公主下落的追查。”
“也许是他终于放弃了。”
“殿下说的有礼, 光凭这一点, 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傅成奚点了点头, 继续道,“但是疑点不止这一处。”
“说下去。”
“根据臣搜集的信息,燕渟的母亲霍皇后虽然早逝, 但他的舅舅霍成康仍然是北梁的龙威大将军, 一直执掌着北梁四分之一的兵权, 霍氏一族在北梁乃是名门望族, 根基深厚。当年北梁与我朝交换嫡子之时, 霍成康更是亲自护送, 跟随他一起守护燕渟和小公主的侍卫都是北梁的顶尖高手,正因为如此, 燕渟才能在一路袭杀之下活着到达京城。”
“但小公主的马车的确失控坠落山崖了。在坠崖之前,并没有从马车里逃出来。”
这是当时所有人都看到的。
“殿下觉得,一个顶尖高手,能不能在一辆失控坠落的马车上带着一个二岁孩童逃出来。”
“如果下坠之前,很有可能, 如果下坠之后,绝无可能。”
“那殿下想的是自己,如何在保全两人性命的前提下从下坠的马车上逃出来,如果这个顶尖高手不计自己性命,只是想把那个孩童保住呢?”
“当时马车上除了小公主,还有别人?”
“臣不知道。但以霍成康的老谋深算,即便把绝大部分精英都安排在燕渟身边,也绝不可能一个死士都不放在小公主身边。”
“这倒是说得过去。燕渟那会儿虽然年幼,但他执意要带着亲妹妹到南唐来,对这个妹妹自然是十分珍视。定然会有死士寸步不离地守在小公主身边。”说到这里,太子抬眸,“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想说的是,殿下不妨把这几处巧合凑到一块儿看看。首先是幼宁的出现,紧接着燕渟停止寻找妹妹了,三番两次寻找机会同幼宁接近,还当着皇后和殿下的面大放厥词,说幼宁像他的妹妹。这次在文山别院,他为了保住幼宁的性命出这么多力,殿下不会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吧?”
“你说过,在你眼中,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之事。”
“不错,臣不认为这些是巧合。”
傅成奚的话有一定道理,更何况,他是傅成奚,即便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但他的话在太子跟前依旧分量十足。
太子蹙眉,“可是幼宁有家人,自幼长在京城,一些都有迹可寻,并不是突然从哪来冒出来的。”
“这阵子臣留守京城,代殿下主持大局,因此调阅卷宗多了许多便利。”傅成奚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听说殿下跟燕渟在文山别院的事情之后,臣对燕渟的目的起了很大的好奇心。所以臣从京兆府和吏部找出了徐启平的相关文书,又找到了一些徐启平在京城的同僚故交询问情况。”
“真有你的,让你在京城控制疫症,你倒查起了案子,”太子没好气地问,“有何发现?”
“徐家虽然是京城人士,但徐启平一家并不是一直住在京城莲花巷的。徐启平的父亲原本是朝廷大员,后来牵扯进了一桩科场舞弊案,被罢免了官职,离开了京城,在晖州亲戚借给他们的一处老破院子里度日。徐家人还是有远见的,虽然徐启平身为犯官子嗣,无法参加科举,但徐老太太一直拼命供养他读书,一个做无用功的书生,在当地算是有名气。很多人听到他无法考取功名还继续苦读,都是嗤之一笑。”
“后来,徐家老太爷的案子平反了?”
“不错,他们在晖州的第十一年,等到了朝廷给徐家老太爷的平反。”
“然后徐启平就参加科举,并且中了进士?”
“并没有这么简单,”傅成奚的眸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徐家在晖州,一直是靠着一个亲戚接济,徐启平等到了平反,顺利中了秀才,还在娶了那亲戚妻族的女儿为妻,生下了儿子女儿。然而等到徐启平准备进京赶考的时候,那亲戚却过世了,他的后人并不愿意接济徐启平,把借给他们住的房子都收了回来。徐启平只得带着家人搬到郊外的一处农家小院,艰难度日。”
“那他还有上京赶考的盘缠吗?遇到贵人接济了?”
“怪就怪在这里。”傅成奚微微一笑,“徐启平在这农家小院住了半年,突然有一日抱回来一个女儿,说是从前养的外室生的女儿。”
“抱回来的就是幼宁吗?”
傅成奚点头:“幼宁到了徐家之后的第二年,徐启平突然有了盘缠进京赶考,还在登雀楼住宿。”
太子知道这个客栈。
“登雀楼不是京城最好的客栈,但是那里离考场很近,再加上客栈的名字喜庆,一向是家境殷实的考生们的选择。”
“不错,”傅成奚笑道,对太子十分钦佩,“殿下贵为太子,对京城里这些人情世故倒是了解得很。”
太子亦是轻笑,“贵族子弟多在京城有亲眷,他们进京赶考,一般是投奔自家亲戚,有房子住,有下人使唤。再来就是一些小官小富的子弟,他们会投宿在各地在京城的会馆,会馆费用不费,进出雇轿、雇车都很便利,而殷实之家的子弟多在登雀楼投宿,他们在京城没有亲眷,登雀楼离礼部和考场都很近,这里住的考生多,消息灵通,除了略微吵闹一些外,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去处。”
“登雀楼的费用虽然不像各地会馆那般高昂,也是不低的,还有很多考生住在位置不佳、出行不便的客栈里。若是连客栈都住不起的,便去城外的寺庙借助。”傅成奚说到这里,“而徐启平原本是一个连寺庙都住不了的人,他连进京的盘缠都凑不够数。”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为别人抚养徐幼宁,同时得到了一笔钱,这笔钱能够支持他进京赶考,投宿登雀楼?”
“不止呢!”傅成奚继续道,“徐启平的学识不错,第一次参加会试便中了进士,他接到吏部的调令过后,便在莲花巷置办了宅子。”
太子眯起眼睛:“置宅有什么说法么?”
“据他的同僚说,这是徐老太太的嫁妆,徐老太太的出身不错,娘家呢,确实是底子深厚。”
“可若是徐老太太能在京城置得起宅子,徐启平怎么可能当初凑不出盘缠进京赶考?”
徐老太太能在儿子没有科举资格的时候继续供养他读书,可见在徐老太太心中,读书这件事是摆在头一位的,她不可能舍不得拿钱让徐启平进京赶考,而把钱全留着置宅。
“不错,这就是臣起疑之处。”
太子想了想,仍然摇头:“单凭这些只能证明徐启平这笔钱来的蹊跷,不足以证明幼宁就是燕渟的妹妹。发一笔横财虽然不难,但途径也不少。”
“殿下这些疑惑也是臣的疑惑,所以臣今天下午打算去拜会一下这位徐大人,恭贺徐大人升迁之喜。”
“不错,徐启平一家如今正安置在你们侯府的别院中,你去拜访他,实在合情合理。”
傅成奚敏锐过人,待他前往徐启平家,稍加试探,便能试探出一二来。
倘若徐幼宁真是燕渟的妹妹……太子突然头疼起来。
罢了,便叫傅成奚先去查探一二吧。
“殿下,你是希望我的猜测是真的,还是希望是假的?”
太子不语。
心里却在思索傅成奚的话。
徐幼宁跟燕渟一向投缘,如果知道燕渟是她的亲哥哥,一定会很开心。但是他跟燕渟是永远的敌人,他不希望他的女人跟燕渟扯上什么关系。
傅成奚知道他不会回答,淡淡笑了笑,又问:“幼宁在吗?她大难不死,我该去恭贺她。”
“在,不过她正别扭着。”
“别扭?”不等太子细说,傅成奚便已猜了出来,“是因为殿下定下婚期吗?”
“我真不明白,她早就知道我会娶杜云贞,为什么反应会如此激烈?”
“很奇怪吗?”傅成奚哈哈大笑起来,“当初幼宁刚进东宫的时候,殿下还说等她生完孩子就要把她送走呢!你现在送吗?”
太子被傅成奚说中,狠狠瞪他一眼。
傅成奚又道:“人家也是在乎你,所以才会觉得难过别扭。”
“如果我能选,其实我也不想娶杜云贞了。”太子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