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还是年轻人,等他碰了壁,找回来的时候再说罢,左右此时仍在京城,也不好去运作。
况且天子那一处,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
***
天色已经尽黑。
郭府虽然在京中有置产,却是不在内城当中,况且遇得这般冷风细雪,路上更是无一个行人,更显得万物具静。
裴继安出得大门,很快就将脸上愤然的神色收了起来,看着外边盐粒一般的飘雪,慢慢又皱起了眉。
一旁帮着牵马而出的郭府仆从唤了一声“裴公子”,把缰绳递了过来。
裴继安转过头,又回复了原本那一张谦谦有礼的脸,道了一声谢,正要上马回驿站,却见得另一名手中递鞭子的仆从犹豫了一下,朝自己跟得上前两步,问道:“公子的脸好似有些发红,是不是被冷风吹了头,烧起来了?”
发红?
裴继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是方才装作妒忌郭安南的时候,一时没控制住,竟是情真意切地热血上涌,只是没料到都已经走出这样远了,面上的颜色还未消下去。
不过恰才的反应,倒也不算是是全然装出来的。
他确实不是很高兴,当日听得此事的时候,只想着自己帮着那沈妹妹还了人情便是,可自从前日在那书铺遇得郭安南,又见了对方反应之后,他就越想越是不自在。
尤其是昨晚,不知为何,临睡前他居然又想起对方那直愣愣望向沈念禾的眼神,总有一种自己辛苦栽的花,好容易生出几片绿芽,却被一直油腻腻的大鼻涕虫黏住了的感觉。
虽然沈家妹妹算不得他养大的,可这几个月,他见天炖汤煮菜,日日嘘寒问暖,又早晚相处,如果把养妹妹比作养花,怎么地自己也算铲了几锹土,有资格说两句的罢?
况且郭安南实在不是什么良配,相貌放在一边不说,丑不丑、黑不黑的,他也不去嫌弃了,毕竟人不可貌相。
可其为人总有些傻乎乎的,做事的能力也很寻常,况且还有廖容娘那一个继母在,更兼父亲郭保吉势利得很,当真被他哄去了,岂不是等同于落入火坑?
是以他愤怒得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门外冷风呼啸,裴继安略站了几息,面上的热意就消了下去。
他回头向提醒自己的仆从致谢道:“不妨事,方才在屋中被炉子熏的。”
语毕,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而去。
也许是天色太晚,沿路也没有什么人,裴继安骑在马上,一面看路,一面分出一半心思去回想方才郭保吉在房中说的话。
自家的应对,应当还算得当,只是提及沈妹妹的时候,因为实在没有经历过,也许有些破绽,并不很像那等正在谈情说爱的少年郎,不过看那郭保吉的样子,很可能并没有怎么看出来。
对方想要保举自己为官,多半仍是从前的原因,想要借用裴家旧日人脉。
可他原本用来拒绝的理由已经一个都不能再用,《杜工部集》已经印完,听得今日的口风,多半沈轻云那一处并未被宫中记恨,便是当真取娶了念禾,郭保吉也不再向从前一般忌讳。
自己眼下虽然做出一副嫉妒心强的少年人模样,毕竟不能久用,推拒的次数太多,哪怕理由全不一样,又都十分充分,还是会引来对方的不满。
还是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才行。
***
南门官驿。
夜色已深,沈念禾虽是没有睡着,可她依旧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把呼吸放得十分平稳,权做自己已经睡熟的模样。
果然,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听得身边的传来轻微的响动。
郑氏极小声地叫了一句,道:“念禾?”
沈念禾只装作没有听到。
郑氏另又叫了一声,见她毫无反应之后,复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放下床帐,自己趿了鞋子,淅淅索索穿好衣服,又点了灯,就这样坐在屋中的桌边。
又等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一阵极小的脚步声,郑氏才轻手轻脚推开门,叫了一声“继安!”。
她一面叫,一面跟着走去对方房中,又把门掩了。
沈念禾等到房中再无动静,掀开了一角床帐,见得屋中无人之后,这才爬得起来,披了大氅跟着站在门边。
郑氏一向不太会演戏,白日间虽然竭力瞒着,可到底露出几分痕迹来,沈念禾看在眼里,心中略想一想,就知道其中必有不对。
河间府的沈家如果只变出一个“沈念禾”来继承沈轻云的产业,其实意义并不大,毕竟“沈念禾”马上就要及笄,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无论是沈家或是冯家人,想要真正掌控那一笔偌大的财产,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沈念禾”嫁给自己人。
第115章 不自信
婶娘之所以这样惶急,多半是听到了其他的消息。
沈念禾轻轻推开了门。
对面房间门窗紧闭,可毕竟都是木制,又在外头官驿,隔音甚差,虽然有一扇门拦着,里头声音细细碎碎的,却也能勉强辨认出七八成。
她听得郑氏焦急地道:“……河间府来的沈家说已经给那一个‘沈念禾’走完了六礼,说的是一个不第秀才,冯家闹个不停,也说自己得过冯老相公嘱托,已经选好了人,正是冯凭那一个认养的义子,唤作朱逢明的,两家在梁门大街险些打了一场,最后各自遣了人递状子上了京都府衙,继安,此事怎的是好?”
裴继安好似回了什么话,可那声音甚小,半点听不清。
沈念禾站着听了一会两人对话,复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外头眼下已经有了两个“未婚夫”,一个是沈家定的,一个是冯家定的,而眼下那一个假的“沈念禾”住在沈家,愿意出面认沈家帮忙选的丈夫。
她站了片刻,身上虽然披着大氅,依旧只觉得手冻脚冻,冷风从空隙处钻得去,吹得肚子、颈项发寒,便不敢再听,连忙回得房中,卧床睡了。
次日一早,还未醒来沈念禾就觉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两边太阳穴发胀,便是手脚也冰凉得很。
她以为是头夜出门偷听着凉了,因鼻子不堵,头也不重,并不像伤风的症状,想着缓一缓应当就没事了,便也没有说什么,又躺了一会,才跟着郑氏一同起床洗漱。
两人这一处才梳洗好,便听得外头裴继安叫门,提进来一个大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摆好,道:“今日驿站里来了许多人,都挤在下头堂中,口杂得很,我买了些吃食回来,在房里吃了倒也干净。”
口中说着,又抬头问沈念禾道:“怎么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沈念禾此时全身都有些发冷,尤其小腿打下,直到脚趾,仿佛都有一种结冰的感觉,小腹处更是一阵阵地犯疼。
她缓了好一会,等那一阵疼过去了,这才眨了眨眼,先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刚起来的时候头有些发胀,不过现在好多了。”
裴继安皱了皱眉,看着她道:“嘴唇都白了,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念禾痛过之后,倒是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笑着摇头道:“当真不碍事。”
她见郑氏还在里头收拾东西,便起身帮着要去拿碗筷,然而还没走两步,便觉出下腹一阵胀痛,小腿肚子也扯得发疼,只好立在原地,再不敢动弹。
裴继安见势不对,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连忙起来去扶她去了里间,一面出声唤郑氏,一面把被子拽过来给沈念禾盖在身上,又去握她的手,果然冰冷如玉。
郑氏应得极快,见两人一个卧床,一个坐在床边,也唬了一跳,匆匆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咬着牙正忍痛,不好说话,裴继安却是站了起来,将郑氏带到一边,低声同她道:“婶娘给念禾换一下衣裳。”
想了想,又问道:“痛得这样厉害,是不是要叫大夫?”
因说话的是裴继安,郑氏先还没反应过来,顺着点完了头,复才琢磨出其中意思来,本要问话,忽然想起来对面的侄儿是个男子,忙又把话吞了回去,交代道:“不必要大夫,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老姜,喊人帮着拿来熬了浓姜糖水来给你妹妹喝一碗。”
裴继安踌躇片刻,见得沈念禾闭着眼半靠在床上,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他又着急出去找人,又不放心,最后还是一咬牙,出得门去。
等人走了,郑氏才好坐去床边,先把手探去褥子下,等收回来一看,果然指尖带红,是来月信了。
她知道沈念禾身体虚,初潮必定是难受的,也不敢怠慢,连忙先去烧了个手炉过来给掖进被子里。
沈念禾此时已经好了些,十分不好意思,睁着眼睛小声道:“婶娘先去吃东西罢,我这一处有个炉子抱着舒服多了——多半是昨晚着了凉,想来睡一觉就好了……”
郑氏听得又好哭又好笑,不由得想起冯芸来。
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娘的给女儿说,那一个还来不及说就去了,如果知道女儿这样遭罪,不晓得心中多难受。
她给沈念禾掖了掖被子,小声道:“傻孩子,你这是长大成人了,等我去给你取了东西过来。”
沈念禾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听得郑氏又解释了一遍,才听懂。
她前世长得慢,个子也不怎么长,人也不怎么长,虽是知道女子有月事,因自己从未经历过,是以半点没有往那一处想,此时躺在床上,攥着被褥,一时脑子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郑氏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看她喝了两口,便道:“怕是寒到了,堵在肚子里,你三哥去叫人给你煮姜糖水去了,等喝了那个把淤血化开就没事了。”
又去拿了干净衣物并此时用得上的东西过来,教沈念禾换了。
两人正说着话,裴继安隔着门在外头问道:“婶娘,上回拿的那一包金丝枣放在哪里?”
郑氏这才想得起来,忙去取了出来,才开了门,正要给侄儿递过去,忽然又把手收了回来,道:“厨房未必知道怎么煮这女子喝的姜糖水,你在里头陪着你妹妹,我去看一眼。”
裴继安心中实在想留下来,却又担心自己帮不上忙,正犹豫间,郑氏哪里管他,已是径直下得楼去。
见得这一位裴三哥,沈念禾更不好意思了,忙指着隔壁桌上的东西道:“三哥,那甜汤好似还是热的,要不把那些个炊饼、糕点拿下去也热一热,你饿坏了罢?”
裴继安哪里有心思吃饭,他把门掩了,也不敢像方才一样坐在床边,只好拖了一张椅子过来,细细问沈念禾话,一时问她头疼不疼,又问她肚子怎么样,再问手脚发不发汗,冷是怎么个冷法,好几回手已是伸得出去想帮忙把脉,到底不自信,又收了回来。
第116章 反省
大内。
胡奉贤提着重重的书箱,正要朝垂拱殿进去,还未走到门边,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门口站着两个仪门官,另有不少御林军。
太子极爱诗文之道,听得今日京中传闻有一部新出的《杜工部集》,其中有不少从未传世的新作补遗,乃是原来冯老相公所藏,后来被其后人献了出来刻印,十分上心,特地叫他出去采买回来。
胡奉贤也是一并跟着管勾皇城司的,他跟着太子多年,知道这一位如若今日看不到书,嘴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一晚上都要惦记着这事,索性先叫人去那京城最大的戴记书铺里头交代了一声,又亲自出了一趟宫,把书取了回来。
只是眼下书是拿到手上了,这垂拱殿里头却看着十分不对劲的模样。
胡奉贤腰间别着木牌,又是一张熟脸,走到门口了,也无人去拦他,只是立在两边的仪门官都冲他使了个眼神。
不过就算仪门官不使眼神,他也不敢再往里走。
垂拱殿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天子周弘殷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中气不足,脾气倒是挺足的。
天子在里头发怒,胡奉贤哪里敢去触这个霉头,可今日本是他当差,更不敢走开,只好极小心地找了个空地缩着,又悄悄探头往里头瞄。
垂拱殿中,太子周承佑立在阶下,天子周弘殷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袄,两颊各有一坨重重的红色,嘴唇则有些发白,正坐在案前,一面翻着手中折子,一面反复盘问儿子各种问题。
天子卧病已经大半年,太医院的医官个个束手无策,纵使费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叫天子能少吐几回,吊着一条命而已。
可自从太后听得枢密使何渊之妻、陈国夫人李氏的话,请了从飞云寺云游到京城的星南和尚进宫,那和尚竟是有几分本事,开了两帖药,天子吃了不过五六日,虽说比起从前变得排泄不畅,然而居然已经能下床走动。
周弘殷是个心系国是的,堪堪能动,就要亲临垂拱殿,抓着儿子一通乱问,样样地方都要挑出无数毛病来。
周承佑被教训了半日,只好老实立在阶下,听父亲数落自己。
周弘殷毕竟身体还虚,骂了这许久,气就开始有些喘不过来。
一旁的老黄门连忙上前给他递茶,又劝道:“陛下稍歇肝火,星南大和尚特地交代过,务必要静心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