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自己身上只有裴继安给的三两百个钱,想要去京城取那金玉之物,且不说盘缠不够,就是够了,路途遥遥,人地不熟,也不敢轻易孤身而行。
再一说,那金玉深埋于地下,想要瞒着他人将其掘出,实在得要谨慎行事。
沈念禾把这当做最后的退路,暂且按下,安心等那翔庆军中消息。
她这一处对裴家婶侄十分感激,怀抱真心诚意,言语行动间自然而然就表露出来。
郑氏与丈夫没有子女,只有个侄儿裴继安,那人是个主意拿得极定的,半点不要旁人操心,还要反过来照顾婶婶,叫她满腔慈爱无处倾注。
裴七郎出事后,郑氏心伤不已,平日里深居简出,实在有些寂寞,此时得了沈念禾为伴,与她朝夕相处,这小女心细体贴,言行惹人惜爱,一个月下来,两人已是处得极好。
夜深人静时,她心中甚至有些左右为难起来:最好那沈副使能活得下来,不要叫念禾无依无靠。只他若还活着,不再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这一家,想要把人接走怎的办?
***
却说这一日,郑氏收拾好前堂,正要出门买菜,才转回后院,只见沈念禾抱书坐在檐下晒太阳,微微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得认真。
偏她还怕挡了人出入,特把脚收着,整个人缩在一边。
大魏民风开放,旁的姑娘家这个年纪,三不五时总能结伴出门游乐,再不行,也能在左近寻个友人或荡秋千,或放纸鸢,只这一个,总在养病,又挂着父母之事,来宣县这样久了,还没踩出去一步。
郑氏忍不住心生可怜,上前道:“念禾,今日乃是宣县集日,我且带你出门走一走?”
沈念禾拿着一本史书正看得入神,被郑氏这样一打断,虽有些难受,还是立时就把书收了起来,起身应道:“那我同婶娘出门瞧瞧。”
两人并排而行,才到得巷子前头,便听有人在旁边叫嚷道:“郑娘子,这便是你家三郎那一个?怎的瘦成这样?看上去干瘪巴巴的,实在可怜!”
沈念禾循声望去,却是个老妇立在巷口处一间卖糖水饮子的铺子里面,手里拿一把大葵扇,眼睛半点不错地看着自己,面上全是好奇之色。
一边的郑氏只好回道:“这是我家故旧,家中有事,且来住一阵子。”
那老妇“呵呵”笑了两声,索性走得出来,得意地道:“你莫要唬我,我又不是傻的,她来时那一堆子当兵的寻不到地方,还是问的我,我这耳朵听得真切切,说是来寻夫家的,夫家姓裴,主人乃是裴炯——这不正是你那六伯裴官人的名字?”
“裴官人只一个儿子,不是三郎还有哪个?当真要娶这一个,这样瘦小,将来怎的好生养?”她见沈念禾站在一旁,又特地转过去道,“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听说是翔庆人,怕不是来投夫家避难的罢?甚时成亲?我去讨一杯喜酒喝!”
一面说着,一面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郑氏吃了一惊,才要去拦,却是慢得一步,转头一看,正见沈念禾轻轻巧巧地后退两步,对着那黄娘子行了半礼,复又一脸询问地看向自己,再看向那老妇。
这一步退得恰逢其时,既躲开了对方的手,又显出她知礼仪进退。
郑氏心中登时松了口气,更觉这小家伙机灵,微笑道:“这是黄二娘,她家做的夏日清凉饮子十分利口,便是衙门里的官人也时常差人来买,算得上是独一门生意。”
又同那老妇介绍道:“这是我家故旧之女,姓沈。”
沈念禾便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声好,郑重把那半礼补全。
她行的是古礼,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虽是身着粗袍,人也瘦弱,却别有一番气韵在。
黄娘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忙要回礼,偏还拿着葵扇,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只好双手交叉胡乱揖了一下,也跟着叫了声“沈姑娘”。
打了这一下岔,郑氏终于寻到机会,推说还有急事,把沈念禾拉走了。
那黄娘子意犹未尽,倒抓着扇子站在原地,看着沈念禾背影走得远了才回铺子里。
她那媳妇子在后头等了半日,此时忍不住凑上来问道:“娘,那小娘子当真要同裴三郎成亲?我看她又干又瘦,年纪还这样小,脸上一点子肉都没有,全是苦相,还不如咱们家小四生得福气,怎的运气就那般好!”
黄娘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斥道:“那裴家三郎什么样的人品,裴家从前又是什么身份,哪里是咱们这一门能攀得上的,前次城东陈员外还想把女儿许给他,人都不带搭理的!”
媳妇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这都什么老黄历了,当真有身份,也不至于从前他爹做官,而今他自己作吏了!若不是他相貌人品好,实在也能干,这般没有出头之日的,我还不希得做他丈母娘!”
黄娘子却是“呸”了一声,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裴县丞生前为着百姓做得那许多事,他家三郎虽只是个小吏,平日里却没少想法子偏帮穷苦人家,外头那些官老爷心是黑的,自能笑话,可咱们这些靠手脚吃苦饭的人若也吃了吐,老天爷都不肯饶的!”
那媳妇子颇有些讪讪,道:“娘,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从前小四给那裴三郎端清凉饮子上桌的时候,你不也他同我说他二人男才女貌,十分堪配吗!”
黄娘子气恼道:“还不是你那夫君不肯上进,当初我供他读书,他三日里头学了三个字回来,在学堂课上睡着了便罢,竟还打呼噜!才给先生拿戒尺打了一顿,自己就哭着回来再不肯去!若他能进学,便得不了官,咱们家多少也能同裴家配一配……”
又道:“娶妻娶贤,那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官人家的千金,虽是苦瘦了些,周身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媳妇子听得腹诽:放你娘的狗臭屁!平日里好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你自己费大力教出来的,而今不好的时候却变成了我夫君,合着这不长进的糙汉是自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怨不得小二小三不愿去学堂,怎么打也打不好,原来是自他爹那里学来,果然是做爹的根骨血脉不好,底子就歪了,叫人拉也拉不起来。
她不敢同婆婆顶嘴,又十分不赞同贬低自己天下第一好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拿个帕子擦桌子去了。
第12章 靠山吃山
却说另一头,郑氏领着沈念禾上街,本是想给这小女儿家添置些东西,然而走了一圈,对方却是什么都不肯要,一时叹道:“跟着我怎的也这样客气,便是贵些,难得出一趟门,难道竟会不舍得给你买?”
沈念禾推辞道:“实在不缺什么,平日里在家,样样有婶婶帮着打点,吃饱穿暖的,哪里还有旁的不好。”
郑氏想了一回,道:“也罢,不妨带你去选块料子,叫铺子里给做一身好衣裳?”
沈念禾摇头道:“眼下瘦得厉害,仓促做了,未必能穿得久,倒不如将来养出肉来再说罢——况且外头做的针线又比不上婶婶。”
最后这一句轻描淡写得简直恰到好处,叫郑氏听来眉开眼笑,不由得喜滋滋道:“倒也是,还是去买个胭脂的好,有了气色,人也看起来精神些。”
沈念禾此时哪里有心打扮,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只道:“我平日总在家,裴三哥虽是一向帮着借书回来,毕竟手头有差事,时时忙得很,不好太过劳烦他——婶婶,左近有没有书铺,我想去翻一翻,选一本耐看的回去。”
她提了要求,郑氏反而更高兴了,琢磨了一会,道:“往前头走,葵街当中有间书铺,月月都要去京城、苏越各大书坊中采买新书回来,种类也多,不像那些小铺子,时不时掺着不知哪个小作坊里出来的书,用的纸差不说,一摸还一手墨。”
两人往前拐巷穿街,行了一刻钟有余,果然见得前头一间魏记书铺,乃是六门相开,当墙各自靠着三面大书柜,其中又有许多桌子拼成长长一条,上头摆着各色书册,远远看去,客人很是不少。
沈念禾由正门而入,还没走得几步,就见前头横着一条三张拼做一张的长桌案,上头全是些经义诗书,成套成部,摆得满满当当。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张桌子明明占了这样好的位子,周围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几个人,许多熟门熟路的老客一进得来,脚下不停,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径直就往里头走了。
等到好容易有客人驻足,先还瞥两眼书名,伸手去摸一摸纸,然而等其人打开第一页,又翻最后一页一看,顿时就把那书阖上,转身走了。
沈念禾疑惑极了,仔细去瞧那书名,全是最常见的十三经,时时得用的,等跟着翻到最后一页,只觉得纸是寻常纸,印得也很正常,字体大小一致,没有歪斜,甚至装帧得也没有参差,便忍不住小声问郑氏道:“婶婶,这书好好的,怎的没人看?”
书商也是商,做生意哪有不想赚钱的?
这当门第一的位子,客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按道理应该放的是极好卖的种类才对,像此间店铺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
郑氏听得她问,便伸出手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正中那三列字。
沈念禾低头一看,上头端端正正印着“宣县公使库刊行,已申上司,不得覆板”。
郑氏低声同她道:“这是咱们县衙公使库印的,粗烂得很,乍眼一看倒也像模像样,只一入手用得两天,便能瞧出里头诸多错漏,偏还借着衙门威风,要下头州学、书院各自订买,又要辖内书铺帮着发卖,只好糊弄旁人,读书的上过一次两次当,口口相传,自然就不肯再买了。”
沈念禾不解道:“衙门公使库竟是也刊印书册?不是只管接待往来差旅、衙门聚宴吗?”
郑氏道:“说是这般说,下头衙门里头多的是用钱的地方,修个门、捅个瓦,难道竟是能叫人给白做?便是不说这些,像你三哥这样的差吏,到了年底也得发个一子两子的余俸吧?这钱朝哪里要去?也只能公使库掏了。”
她顿一顿,又道:“朝廷拨银仔细得很,轻易不肯给的,莫说咱们宣县这样的小地方,便是宣州城中按例也不过一年拨下来几个钱,年初上折请银,五六月里能送得到就要偷笑了。”
“况且光靠着朝廷拨银、衙门积年按律留存的赋税,哪里够用,朝廷便听任下头自筹,先前点茶卖酒、发书砸砚,只要能赚钱,这公使库什么买卖都做,不过咱们这一位彭莽彭知县不太懂得经营,做来做去,旁的都起不来,也只好年年印书来发卖了。”
沈念禾顿时了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只好吃治下百姓。
不过点茶卖酒要拨个铺子出来,还要雇人做伙计,若是生意不好又要亏本。
可衙门刊书就不一样了,县衙公使库印上一二千部,足够一年吃用的。挑那下头书院、县学、乡学,按人头各自发派认买,去掉本钱,少说能剩个纯利二三百文一部,随随便便就是四五百贯钱,要卖多少茶水酒食才能来得?
乡学、县学学官,巴结县官都来不及,反正又不是自己掏荷包。
至于下头学生,虽说穷文富武,可当真穷到极处了,哪里能读得起书?咬咬牙,攒一攒,一年一二部书买回去堆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是肯定要骂将几句,不过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难道还能闹出事情来?
只是这书铺就不一样了,上头压下来书册数目,不但要放在显眼处,叫官差们晓得自己已经竭力促卖,若是将来卖得不好,还要自己捏着鼻子认买了堆在库房里生灰。
她一时忍不住道:“既是衙门印的,即便不能细心校正文字,买个好些的印版也不行么?毕竟是县官政绩,做得如此难看,也太眼浅了吧?”
一面说着,她忍不住就盘算起来,道:“若是交由我来做,选个好校本,请一位大儒来做序,挑上好的纸墨,悉心装帧好了,拿出去一二十本送与知名文士,叫他们写诗作文赞颂一番,只要运作得宜,哪里要强令下头人来买,怕是要被抢破头呢!”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却又越说越觉得可惜,道:“这样的好事,又能得钱,又能在文人中得名,还能在考功簿中记上一笔,竟是白白放过,咱们这位彭知县,难道是不喜欢升官么?”
校正经义诗文,少说须要伏案治学一二十年的功底,公使库中多是小官小吏,自然没这本事。
可小官小吏做不到,知县做得到啊!
能当到知一县的亲民官,怎么也得是苦读多年的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此时宦海浮沉已久,做学问比不上从前,可是对十三经这样基本的经义,又哪里可能忘记。
纵使不记得内容,当年学的是哪一个书坊刻本,哪一位大儒的校注,总能想起来一二吧?
她这一阵子看那裴继安书架上的书,其中一本《守课令》说的就是本朝考功之法,县官要三年一考,其中极要紧的一项考核便是“兴学校教化”。
印书刊文,自然是算作县官为辖内百姓教化所为,将来能入考功的,做得好了,能在考功纸上写个上百言呢!关乎升迁官途的事情,怎么能这样不上心!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简直可惜得心都要滴血了。
彭知县,您到底会不会做官,若是不会,放着让我上啊!
第13章 杜工部集
郑氏见她几乎要摩拳擦掌,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的同你裴三哥一样,一颗心都钻到官眼里去了!当日真该投个男胎才好!”
提起侄儿,她渐渐收敛笑意,有些叹惋地道:“继安原也是这样说,衙门里本来已经打算放手给他去管公使库印书……偏生遇到……”
沈念禾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遇到什么?”
仿佛林间饿着肚子的松鼠闻见松果香气一般,钻个头过来,十分积极。
她虽然脸上还是瘦,到底养了近月,那肉也略微有了一丁点,比起从前已是好看了不少,更兼此时又机灵又乖巧的样子,叫郑氏半点遭不住。
郑氏左右扫了一圈,特把沈念禾的胳膊挽住,与她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道:“县衙里头有个谢押司,原在你裴六伯手下当差,做事情很懂规矩,当日你三哥能入衙去那户曹司,他也帮着出了不少力,偏生有个独子谢图,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那时同他爹大闹了一通,说自己人胳膊肘朝外拐,父子二个几乎反目……”
“彭知县此人虽说能力寻常,为人却很温善,听闻此事,又因那小谢在他面前立下誓言自荐,还夸海口说必定能做得好,毕竟给谢押司面子,便将刊印之事予他儿子做了。”
说到此处,她指着面前一堆子无人问津的书道:“做出来的东西就长这模样了。”
管公使库印书事宜,不但可以采买纸、绳、墨等物,还负责征雇匠人、小工,再到后来发卖、计损,处处都能揩些油水下来,这样一个肥差,怨不得有能耐染指的人会不肯放过。
沈念禾一听便知,这事情哪里是单单一个小吏立个誓言便能做成的,说不得大谢小谢一齐上阵,才把差事落到手中。
她随手取了一本过来,乃是《春秋谷梁传》,那书第一第二页已是裁了边,翻开便见内容,不过低头才看了半边,已是挑出两处错误,简直不堪入目,怨不得那些个熟客无一个肯过来污眼睛。
衙门的事情,也不好多做评价,她把书放得回去,颇有些嫌弃地说那谢图道:“做成这样,定是要被下头骂的,若是瞒得不够干净,怕是上头也要教训。”
郑氏点头附和道:“在此处已是摆了大半年了,也不晓得总共卖出去几本。”
又道:“别理这糟心事,你想要看什么书,婶婶与你一同挑来。”
沈念禾此行自有目的,本是要专寻那有关大楚前朝的正史,前、今两朝太祖皇帝的传记,顺便也瞧一瞧而今文士们都读些什么书,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也不多言,只转去看墙面书架上排的书册,慢慢朝前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