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从荷包里拿出一包没吃完的蜜饯,俯身在小孩子跟前打开:“吃吗?”
夏怀安先看向夫人,见李夫人一点头,他才捡了一颗放在嘴里,咂到了甜味,小孩脸上顿时露出了天真而可爱的笑:“好吃!谢谢哥哥!”
无奇把这一包包了起来放在他的手心:“拿着,我还有很多呢。”
说完便问夫人:“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吗?”
马车上有些行李等物,看着像是搬迁。
李夫人道:“因为思醒是知县我们才住在这里,如今他不在了,我们自然要搬走了。我打算回我们老家去住,虽然老家也没有人了,但到底……”
她的脸上带着忧色,一个女人,带着个天生有疾病的孩子,夏知县又没留下多少钱,以后的出路着实渺茫,但她不愿意显得太过绝望而无助,她毕竟是夏思醒的遗孀,也有几分夏知县的风骨。
林森生气:“这是怎么说,有人赶你们走吗?我跟他们说理去!人走茶凉也忒快了点!”
“不不,不是,是我自己想走的,反正迟早都要离开。”李夫人忙拦阻他。
无奇温和一笑:“何必这么忙呢?如今夏知县的案子才真相大白,朝廷必然还会派人来交接,您不妨再等等,哦对了,我昨儿去了虞山王翰林府里,老先生提起了夏知县,像是很遗憾,还问起了夫人跟小公子呢,老先生也是孤苦伶仃……看着病病歪歪的,你们就算离开也该去拜个别,毕竟夏知县在的时候也很敬重老先生。”
李夫人听了是这个意思:“是我疏忽了,今日便去。”
无奇道:“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去,夏知县是因狐狸郎君之案殉职,如今真相大白,若是由您告诉老先生案发经过,就相当于完成了夏知县的遗愿。您说呢?”
李夫人抬手拭泪,连连点头:“很是。”
说完后,夫人便带了夏怀安上了车,出城往虞山王翰林庄院去。
怀安坐在车上,还探出身子向着无奇挥手。
等他们走远了林森才问:“你怎么好像、故意让李夫人去王老先生那里的?”
无奇抓了抓脸:“我是想……罢了,随缘吧。”
“什么随缘?”
无奇没回答,心里浮现的是夏怀安那张可爱稚嫩的小脸儿。
两个人晃回了客栈,小二看他们回来了很高兴:“还以为客官们不住了呢,幸好把房间留了一夜。”
见林森叫饿,小二先送了两碗热汤面来,面还没吃完,外头已经有人在议论狐狸郎君落网的事,众人大为惊疑。
林森低低对无奇道:“这苏守备也还算是个公正不阿的,没有袒护他儿子,只是出了这事儿,他这守备一职只怕也坐不住了。”
无奇只哼了声。
林森因破了大案得意非常,毕竟这件事他可是全程参与,而且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一高兴又叫添了两盘菜,准备且听且吃。
无奇看他兴高采烈意犹未尽的,便吩咐:“你先吃着,咱们也没带什么行李,我上去看看无碍就可以回皇都了。”
上了楼,才推开房门,鼻端顿时有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若有似无地掠过。
无奇微怔,手搭在门扇上,不知要关上还是撤出去。
脚才一挪,里间有个声音响起:“还不进来。”
无奇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就算跳楼都来不及的,手指从门扇上滑落的瞬间已经满面堆笑:“不知道是您在这里,失敬失敬!”
她挪动脚步向内走去,一探头,却见有个人背对自己站在半开的窗户边上,身形孤傲挺拔,却居然是一袭如雪的白衣,纤尘不染,更透出徐徐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只可仰视而不可亵玩。
第16章 龙纹
赵景藩回过头来。
就像是一个万人膜拜的神祇,他知道自己的真容是不便在凡人面前展露的,所以只若即若离地给了她一个欲拒还应的淡淡回眸。
无奇只看到很长的一线眼睫在面前跟蝴蝶翼翅似的闪了闪,底下的眼波给长睫遮掩,却仍是透着几许月夜寒江的冷色。
他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也并无愠怒的表情,但就在他回眸的瞬间,无奇觉着脊背上好像给什么用力敲了一下,颤酥酥凉浸浸的。
她本能地站直了身子,垂着脸,两只眼睛乖乖地瞅着地上,不敢再直愣愣地盯着看。
不过,虽然不便明晃晃地打量,但低垂的两束目光却像是鬼鬼祟祟的甲虫,窸窸窣窣地顺着地面往前,最后落在白袍底下的靴子上。
那是一双绸面的黑靴,表面透着珠色的光泽,而靴底的白沿素洁簇新,一点污渍都没有,像是从没有踏地而行过,所以没有沾染到任何的泥尘。
无奇再度开始怀疑眼前这个人是狐狸精的可能性。
赵景藩并没有动,只淡淡地说:“恭喜你破了案。”
无奇听了这个,并没有做声。
“怎么,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无奇在心里掂量了会儿:“公子,守备府出现的那人,是您派去的?”
“怎么了?”
“要不是他到的时机正好,这会儿指不定如何呢。”
他平静地:“你是说,要不是他去了,你如今就死在守备府里了吗?”
无奇一惊:“您……”
她没想到这个人看的如此之透。
虽然狐狸郎君的案子水落石出,但夏思醒是否是陈参将所杀,尚且存疑。
当时她问苏克为什么要把杀死夏知县的罪名摁在孙家父子头上,苏克的脸色就不对了。
她看到了跟苏奕差不多似的戾气在苏守备的眼中一闪而过。
无奇想,假如陈参将不是自作主张而是被人指使,苏克为了维护苏家宁肯杀死夏思醒,那么……
为了苏家而杀死两个太学生跟一名县衙捕头,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吧。
其实在面对苏克的时候无奇并不怕,因为她知道小狐狸一定在看着她,所以无奇很想逼苏克一把。
她本来想试试看苏守备是否会原形毕露!
本来这些都只她心中的猜测,没想到赵景藩居然直言不讳地点了出来。
无奇的心突突乱跳,她竭力定了定神:“您既然这么说,自然也是怀疑苏守备才是害死夏知县的幕后真凶,那为什么……”
她在思索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说下去,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她只知道面前的人身份绝对不同一般,他有一群身手出色的下属,有窥视人心进退有余的能力,还有只凭一个人、一面令牌、一句话就能让苏克在瞬间从凶戾转为克制甚至屈服的“势力”,所以她知道只要他愿意,就能处置苏克,但她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毕竟他没有告诉她他是谁,甚至连他的脸也是雾里看花。
因为思忖跟疑虑,无奇没有说下去。
赵景藩却接了口:“你是问,为什么袖手旁观不予处置?”
无奇一怔,点点头:“是!”
“很简单,因为没有证据。”他云淡风轻地回答。
无奇的心头震了下。
“苏奕在你面前吐露了真相,你也能找到他的破绽,因为案发的时候他根本找不出在别处的人证。他也年轻气盛不经事,稍微用用刑就能招认。”赵景藩不疾不徐地说道:“但是苏克不一样,他老谋深算,早有准备,而且又有人自愿替他去死。”
无奇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你不甘心?”赵景藩注视着她,从他的角度看去,无奇垂着头,双手揣在腰间,她的眉心微微皱起,像是拧着一点不甘。
无奇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赵景藩的语声里多了一点笑:“你到底是怎么样?”
无奇道:“我自然不甘心,想要凶手付出代价,但是您说的对,是要证据,如果没有证据而凭着自己的臆断行事,我想夏知县也不会乐见如此。”
赵景藩的双眸微微眯起:“所以你虽然不甘心,也得放弃。”
“不,”无奇否认,稍微停了一停她说:“我该找到证据,正大光明地将他定罪。”
赵景藩挑眉,这个答案让他意外。
然后他问:“你不怕吗?他可是堂堂的少杭府守备。”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无奇咳嗽了声,笑眯眯地奉承:“何况还有您替我们撑腰呢。”
赵景藩再度意外:“你就这么确信?倘若只是要你们去当马前卒呢?”
无奇坦然地回答:“就算是马前卒,也是要查明真相的马前卒,真相未明之前您不会让我们死,而对我来说,若是能叫案情大白,我觉着这值得赌一赌。”
房间内出现了诡异的静默。
无奇几度想要抬头看看他的脸,脖子上却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压着,抬不起来。
她知道今日这位公子没有戴面具,但她反而不敢轻易去看了,心里有种感觉,他不愿意叫人看见他的容貌。
既然他长得很美,那当然不是因为貌丑怕人看的缘故。
那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身份。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在一些绑架案里,罪犯往往蒙着受害人的眼睛,因为受害人看见他们的脸后多半就会给灭口。
无奇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
赵景藩虽不是绑架犯,但论起灭口的能力,只怕比绑架犯不知高明多少倍。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他问:“你为什么不抬头。”
无奇愣住:他……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候,房间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聒噪。
——“郝无奇,我知道你在这里,快给我滚出来!”
无奇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门口。
这声音竟然是郝三江,他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楼梯给粗暴踏响发出不堪承受的咚咚响声,郝三江吼道:“浑小子!知不知道你们快二试了,你却无故把无奇拐出来乱混,是不是想要我揍你!”
他显然是已经逮到了林森。
果然,林森求饶的声音传来:“郝大哥,不是我拐了无奇的……哎吆你的手轻点!”
郝三江问:“到底是哪个房间?他怎么自个儿在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