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侍郎微微冒汗。
忽然是蔡流风问胭脂道:“既然你跟汤侍郎有仇,为什么又先杀了汤夫人?而且是选在今日在我们府内?”
胭脂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略有几分愧疚。
“我知道蔡郎中是个好人,我虽做了奴婢,也听说过清吏司的人,是专门捉拿那些贪官污吏的,可怎么竟然没有把这个搅饭汤拿下?”胭脂满面苦涩而冷笑道:“我虽然有心杀他,可其实并没想过要在你们府里动手,谁知道……”
胭脂只想杀汤侍郎,而且汤夫人起初对她还不错,正因为这份“不错”,让胭脂生出几分幻觉,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即刻动手。
谁知今日赴宴,汤夫人去房间小憩,写了那字条给玲儿送信后,忽然莫名竟说起后院那唱的《拜月亭》。
汤夫人鄙夷道:“那个王瑞兰实在不堪的很,女子最重的就是贞节了,她竟偷偷地跟男人做出那种事,简直丢尽了尚书府的脸。”
胭脂笑道:“这个不过是话本,又不是真人真事,图看个乐罢了。太太这也惦记着。”
“你说起真人真事,”汤夫人坐在床边,笑道:“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个真事儿,是你老爷之前做巡察御史的时候遇到的。”
胭脂心头一动,忙问是什么。
汤夫人道:“像是柳州那边的,有个女子,原本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谁知竟不知廉耻地想要去勾引当时已经辞官归隐的太子少保朱大人,朱大人恨她丧德败行,便不愿见她,谁知她自己羞愧就跳了河了,她家里人还想借此讹诈一笔呢,幸亏我们老爷明察秋毫,把那闹事的打了一顿,不然就给这些刁民得逞了呢。”
胭脂听后,整个人已经怒发冲冠了。
汤夫人却仍旧絮絮叨叨说:“所以我说贞节两字极为重要,这女子啊,若是不自爱实在是叫人瞧不起的很……”
胭脂当然知道流言蜚语是何等可怕,却没想到真相竟给扭曲到这种地步,自己的姐姐就算死了,还给这些衣冠禽兽们用言语糟蹋。
“不是这样的……”她本能地脱口说道。
汤夫人一怔:“什么?”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姐姐……”胭脂浑身发抖,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通红了。
而汤夫人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反常,皱眉问:“你、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姐姐?你……”
胭脂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刚才的那几句话毒针一样刺在她的身上。
她恨自己之前的迟疑跟软弱。
而现在,是该结束这所有的时候了。
于是胭脂笑道:“没什么,咦,太太你看……”她指着床内说,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汤夫人果然扭头看去。
不料就在这时候,胭脂俯身,从腿上将匕首抽了出来——她一向将这刀绑在腿上片刻不离身的,将汤夫人的头轻轻一抬,在颈间用力割落。
现如今,那把匕首正放在桌上。
胭脂说完,看了看那已经有些年头的凶器。
“知道吗,这就是我姐姐当时自杀用的,”胭脂面无表情地,漠然道:“我本来想用它杀了姓朱的,还有你!”
汤侍郎屏息,给伤到的胸口还隐隐作痛,他有些后怕:“你、你也太嚣张了!要是你觉着有冤、你只管去告本官就是了,你竟然用这种凶残的手段,还伤及无辜……幸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的所作所为仍是逃不过王爷以及众位大人的法眼,我劝你现在只俯首伏诛就行了,不要再说这些可笑之言!”
他到底在官场多年,这种高高在上的腔调已经成了习惯。
胭脂站立不稳,重新跪倒在地,她抬手捂着脸,紧咬牙关,眼中忍不住流出泪来。
这并不是害怕,而是无尽后悔的泪,她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动手!
如今仇人就在跟前,却已经再也不可能给家人报仇了。
正在此刻,只听一个清越入心的声音响起,淡淡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问话的是瑞王赵景藩。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叫人无法招架。
蔡瑾玄抬眸看了眼,这儿数他官最大,当即躬身答道:“回王爷,这儿是吏部清吏司。”
“哦,那不知这清吏司干的什么差事。”瑞王眉眼不抬地问。
蔡瑾玄眉峰一动,他已经知道瑞王的意图了。
他没有再回话,只看向旁侧。
孟大人像是已经睡着了,眼皮都似乎合在一起,像是庙堂里的泥胎木塑摆设而已。
任侍郎起身陪笑道:“回王爷,这清吏司自然是查办触犯律法的官员的。”
“原来如此。”瑞王只说了四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任侍郎跟蔡瑾玄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不是傻子,瑞王已经给了他们一道题目,他们该知道怎么却解题。
任侍郎转头看向蔡流风:“蔡郎中。”
蔡流风早在瑞王问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他想干什么了。
听了任侍郎吩咐,便道:“是,下官遵命。”
蔡流风说完后,往汤侍郎跟前走了两步,先行礼道:“汤大人,贵府才出了事,本不该在这时候为难您,只不过这柳州的案子,还请汤大人配合调查。”
“什、什么?追查……”汤侍郎懵了,在蔡流风说第一句的时候还以为要慰问自己呢,听到最后才白了脸,“又追查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有人举,自然就有人究,清吏司就是办这差的。”蔡流风微微一笑,不知为何这笑容却带着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冷:“不过,汤侍郎放心,倘若这女子是诬告大人的,那我们自然不会平白为难您。”
“不、不是……我、我可是受害者,我夫人……”汤侍郎不知该怎么表达,他的目光越过蔡流风看向瑞王,又看看蔡瑾玄:“王爷,蔡尚书,尚书大人您帮我说句话啊!我可是无辜的……”
蔡瑾玄垂眸道:“若是无辜,自然不怕清吏司的追查。汤侍郎,王爷在这里,您还是别再造次了。”
笑话,让他说情?
要拿下汤侍郎,这分明就是瑞王的意思。
这汤侍郎糊涂至此,本来以为他浑浑噩噩混上一世也算是他上辈子积德,没想到这德行还是不够!如今偏还撞在瑞王眼底下!
可见他造了的孽,到底要加倍的还回来。
汤侍郎魂飞魄散:“王爷、王爷……”
瑞王皱眉:“聒噪。”
韦炜不等费公公叫人动手,上前道:“汤大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狠狠地扇过去:“胆敢冲撞王驾!押下去!”
两名差官上来,把嘴上给打出血的汤侍郎拖了下去,这次可真是要上案板的肥猪,插翅难飞了。
地上,胭脂如在梦中,简直反应不过来。
她瞪大了双眼,看看韦炜看看蔡流风,目光在蔡瑾玄、任侍郎,以及无奇身上转来转去,最终投向了瑞王。
“您、”她的眼睛里浮出泪光,“王爷您……”
瑞王云淡风轻地没吱声,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倒是费公公对她道:“放心吧,你说的要是真的,这姓汤的,看不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胭脂听到“活剐了他”,眼带惊异,泪却夺眶而出。
她抬头闭上双眼,任凭泪水簌簌而下,唇紧抿着,唇角却向下。
最终胭脂俯身磕头下去:“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让我死也能、瞑目了!”
她是绝望之际又似绝处逢生,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快拉住她!”无奇看的惊心,急忙跑过去。
幸而韦炜在旁边,忙将她拦住:“休要如此!”
胭脂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横流,但她却好像一点都不觉着疼,脸上似哭似笑恍恍惚惚。
无奇已经到了跟前,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见血从她额头流下,把眼睛都迷了,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她揩拭。
胭脂闭了闭双眼,血泪横流的。
忽然她看着无奇说:“我听说你的事情后,心里很觉着惊疑,可汤太太只是说什么不守女德之类的话,我也不知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份能耐、还是徒有虚名,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是我的目光短浅……只可惜……”
无奇问道:“可惜什么?”
胭脂道:“可惜、要是当年……是你这样的官去柳州,我们一家人哪里会……”
她说到这里,眼睛一闭,心头绝望跟苦痛交加,再加上刚才她绝命似的磕头,早就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往旁边倒了下去。
韦炜忙来探看,幸而她只是暂时的晕厥。
无奇本来还想询问胭脂,那字条上写得是什么,没想到她竟然昏迷过去,只得暂时作罢。
韦炜叫人将胭脂先抬了下去,请大夫过来给她治疗。
无奇还想跟着去,忽然有一名差官走到厅门口,见里间都是人,不便入内。
韦炜上前问道:“何事?”
差官道:“门上才来说,蔡执事跟林执事回来了!”
韦炜眼前一亮,不由先看了无奇一眼。
无奇却也正听见了,顿时情不自禁走过来一步:“真的?”
那差官不敢直视,低着头道:“千真万确,这会儿应该进门了。”
无奇才刚郁卒,如今听了这句话,却又转忧为喜:“小石头,小林子……”当下竟不顾厅内众人,迈步急着向外奔去!
瑞王看的大皱起眉,才想叫住她,却是蔡瑾玄道:“王爷,多亏王爷坐镇,这件棘手的事情总算能在一天之内水落石出!微臣心中甚是敬佩跟感激。”
瑞王不免敷衍道:“蔡尚书不必如此,再说本王也并没做什么。”
蔡瑾玄道:“要不是王爷英明果断,立刻命传清吏司,此事断不会这么痛快利落的了断。”
任侍郎也赶紧拍马而上:“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微臣也很是佩服王爷的英明果决。”
瑞王不以为然地笑笑:“行了,少说这些动听的,本王又不是特来听奉承的。”
他的目光转了会儿,落在蔡瑾玄身上:“就是让这些不相干的人搅扰了蔡尚书的寿辰宴,实在扫兴,不过尚书大人怀仁心宽,该是想得开的。”
蔡瑾玄道:“微臣谨遵王爷教诲。”
瑞王又看了眼旁边的蔡流风,见他正望着厅门口,大有要追出去的势头,人虽然在这里,心魂大概早随着无奇飞出去了。
且说无奇着急要见蔡采石跟林森,一路往外飞奔。
快到中门,果然见前方门口处的灯笼光下,隐隐照出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石头,小林子!”无奇喃喃,狂喜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