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吃惊,而蔡采石的脾气向来好, 当下笑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是想问先生出来怎么不叫个人伺候着。”
谭老先生哼了声,看了他两人一会儿,说道:“听说你们两个还有那个……郝家的小混蛋一起给选入吏部清吏司了,怎么这会子又回来了?”
林森嘴快:“您老人家别提了, 那个地方我们可高攀不起。”
谭先生笑道:“怎么,吃了亏了?所以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见两人不言语,谭先生又问:“郝无奇呢?总不会留下了吧?”
蔡采石说道:“我们正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先前无奇……给一个人叫着急匆匆走了,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所以现回来等她。”
谭先生一怔:“给个什么人叫走的?熟悉的?”
“虽然认识,却并不熟悉。”林森回答。
这会儿两人快将老先生送回了他的琴室,谭先生皱着眉缓缓道:“你们不熟的这个人,是不是去少杭府的时候认得的。”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林森脱口而出。
谭先生没有回答,到了室内落座,才又问:“你袖子里的是什么?”
蔡采石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那包鸭子,急忙取了出来:“是这个。”
“烤鸭?”谭先生嗅了嗅:“味儿还不错。”
蔡采石到底还有些眼力价,心想这会子了,无奇未必回来,不如把这鸭子送给谭先生,当即道:“先生若不嫌弃,就留着吃吧。”
谭先生点点头:“打开让我尝尝。”
蔡采石急忙将油纸包打开摆在老先生跟前。
谭先生眯觑着眼睛打量了会儿,捡了一块肥瘦兼顾的肉慢慢嚼吃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仿佛认可:“叫我看,你们等也是白等。”
他忽然冒出这句,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忙问怎样。
谭先生道:“说不好,不过,看在这鸭子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们一条路。”
“什么路?”
谭老先生说道:“你们去找蔡流风,他的消息灵通,又会办事,交给他,保管万无一失。”
正说着,外头有个人来到:“浩翁怎么自个儿先吃起独食来了?”
蔡采石跟林森听来者是这般腔调,如此称呼,知道他必然跟谭先生熟识,当下忙退后避让。
来人的年纪比谭先生要小,清癯的一张脸,却是天生带笑的面相,两只眼睛总是眯着像是没睡醒。
他身着一袭灰色缎长袍,颇为斯文,却不像是国子监的人,手中提着个纸包并一壶桂花酒。
谭先生道:“你来迟了,正好这两个小子带了片鸭。”
来人把手中的东西方在桌上,笑眯眯道:“我本要早来,临行扔了一卦,竟得了个讼卦:雨下两人争路走,都欲占先不肯让,所以我故意推迟了半个时辰,让他一步好避开这卦。”
谭先生看他得意的样子:“若是这半个时辰不够你今儿就不出门了?”见林森跟蔡采石目瞪口呆,便道:“你们还有事,且先去吧。”
来者忽然道:“且慢。”
两人忙站住,不明所以,此人却探手入怀,突然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长花瓣形状的乌木盒子,打开之后,里头是个银子镶边的圆的疑似水晶片的东西,边上却用丝缎系着。
林森不知这是何物,蔡采石却认出来,来者把那合着的晶片打开,将丝缎搭在耳朵上,这才又仔细看向他们两个。
他的两只眼睛躲在水晶片后,比先前足足大了一倍,看的林森只觉好笑。
来者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你们两个中堂微黑,眼睛泛赤,这两日最好闭门不出,否则容易有口舌之争……甚至是、血光之灾。”
林森虽觉着此人神叨叨的不太肯相信,但听了最后四个字仍是有些心惊。
正不知所措,谭先生道:“你可别危言耸听吓唬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白胖的是蔡流风的弟弟。”
“哦,怪不得这黑气之中还隐杂着一点红光,这是贵人相助之象,”那人若有所思地,又仔细盯着蔡采石看了一会儿:“怪哉,这是不是蔡学士还难说,不过也罢了,弄不好就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我就不多事了。”
他说完后便把那水晶片摘下,轻轻一合,仍旧放回了那乌木匣子里去了。
林森跟蔡采石两个人退出来后,林森诧异地说道:“那人是谁,拿的是什么玩意?”
蔡采石说道:“那个叫做眼镜子,若是老花眼之类的看不清楚,就可以佩这东西,我也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有点耳熟,”他琢磨着,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在《西门传》里看到过!当时还疑惑到底是怎么用的,没想到今日看见真的了,哎呀,那庚黄果然是见多识广的人啊,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两人又猜了一会儿这戴眼镜的是谁,却并无头绪,不过既然是谭先生认识的,应该非同等闲,多半是哪个高人逸士。
说到这里就又想起无奇,林森道:“谭先生说的其实不错,你大哥上次派那个什么柯其淳的,轻而易举就找到咱们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蔡采石平时很是敬畏蔡流风,此刻为了无奇,居然胆子壮了起来,便道:“他若不肯,我就跟他闹起来。”
估摸着这会儿蔡流风还在翰林院,两个人便出了太学,撒腿往翰林院而去。
国子监跟翰林院相隔不算很远,若走的快,无非两三刻钟的功夫。
两人正豕突狼奔地赶路,突然间有一人叫道:“公子!二公子!”
蔡采石起初没反应过来,还是林森先听到了,转头看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如今正打礼部经过,而在礼部门口处,站着一个长髯星眸的中年男子,身着侍郎公服,长身玉立气质极佳,赫然正是蔡流风跟蔡采石的父亲,蔡瑾玄。
蔡采石生平最怕的便是父亲,其次才是兄长,如今跟蔡侍郎不期而遇,一时呆站原地无法动弹,在林森的提醒下才总算挪步来到跟前。
蔡侍郎皱着眉把两人连扫了几遍,却见蔡采石满脸涨红满头大汗,又在街上疯跑,他的浓眉便皱在了一起,最后说道:“你不呆在国子监,是在乱跑什么?”
林森见蔡采石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忙道:“伯父,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不是乱跑,是、是有公干!”
蔡采石吃惊地看他一眼,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公干。
“哦,”蔡侍郎显然也是不信,道:“你们有什么公干。”
“我们是给吏部清吏司选入了的,所以现在是在替清吏司做事。”林森到底是有一点急智。
可他不提则已,一提,蔡侍郎端方的脸黑了几分:“清吏司?哼!”
他瞪着蔡采石:“这种事情你为何不早点跟为说?”
蔡采石有口难言,他也是今儿才知道的。林森替他说道:“伯父,今儿清吏司的人才去太学的,所以我们事先也不知情,他们行事实在古怪的很。”
这毕竟是在外头,还是礼部门口,时不时有人前来,蔡瑾玄敛着怒对蔡采石道:“晚上你回府,我有话问!”说完后便拂袖入内去了。
蔡采石如蒙大赦,林森对他扮了个鬼脸:“令尊不愧是东宫太子殿下的老师,甚是有气势,不怪你吓得跟避猫鼠似的。”
蔡采石叹气,两人仍往翰林院去,总算找到了蔡流风,说明来意。
蔡流风听说无奇不见了,眉头皱蹙,等听林森说是少杭府所遇的那女子后,却逐渐地恢复平静。他对蔡采石说道:“不必着急,这件事我会留心。至于你……父亲可知道了你去清吏司的事?”
蔡采石见问,才承认刚才已经撞在侍郎跟前了。蔡流风便道:“也罢,你们两个先行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
他们两个对于蔡流风也都有一种格外信任之感,听他如此说,便只当曙光在前,不约而同把心放松了几分。
当夜,蔡采石回府,本以为父亲会痛斥自己一顿,或许还会干涉他去清吏司的事情。
谁知提心吊胆等了半天,蔡瑾玄也没回来,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回府,却并没有召见他,连蔡流风也不见踪影。
蔡采石只当父亲是忘了,自己逃过一劫。
却不知蔡侍郎另外有要紧事在忙,那要紧的事,自然就是东宫的那一桩。
次日,蔡采石想去寻兄长,问问有没有无奇的消息,却只有蔡流风的一个小厮来跟他说蔡流风早已出门,只留下一句话,说已经知道了,叫他不必空找。
蔡采石莫名其妙,不晓得蔡流风如今正准备进宫去呢,他才出门就见林森找来,两人思来想去,昨儿已经去吏部挂职,倒是不好老在太学里晃悠,免得有人见了多问。
他两人商议了半晌,也不想就去清吏司自讨没趣,便想找茶馆坐会儿,正走着,却听两个路人且走且在说五城兵马司的那件刺杀案子。
蔡采石听见,便跟林森道:“我总觉着东城兵马司的这案子,有点怪。”
“怎么怪?”
“那个刺客、他也忒胆大了吧,明目张胆的当街刺杀一个堂堂的指挥使。”
“不是说他们有仇吗?”
蔡采石挠头:“总之,我觉着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头。就是想不到……若是无奇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
林森眼珠转动:“这样吧,反正咱们没事儿,不如去东城那里探听探听?”
蔡采石想到昨日所见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刺客”,道:“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两人虽被选入清吏司,却知道自己不被认可,且又从来没有单打独斗地做过这种事,商议着来东城兵马司,只不过是想远远地看看情形,顺便打发时间而已,并没有就真的想关云长单刀赴会地钻到兵马司内一探究竟。
毕竟人家已经拿下真凶且结案了,他们两个若是胡闹,无异于自取其辱。
谁知才到兵马司,就遇到一出“骚乱”场景,
引发骚乱的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子,有个兵马司的士兵将他拦腰抱着,像是要把他扔出去,那孩子挣扎着,叫道:“你们这些坏蛋,害我爹爹!我长大了要统统地都杀了你们!”
他毕竟人小力弱,只有声音很尖锐高亢,叫嚷了两句发现无效,便低头咬向那士兵的手上。
士兵吃痛,手一松,小孩子掉在地上,士兵大骂道:“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你那当贼的爹想要刺杀我们冯指挥使还杀了我们白参将,现已经捉拿归案承认了罪状,你在这里乱叫什么?再这么胡闹,别怪爷不客气!”
那孩子落在地上,似乎也受了伤,闻言却仍是爬起来:“你们胡说,你们冤枉我爹,当官的没有好东西!我才不怕你,你有本事也抓了我去!”他说着上前,拳打脚踢。
“小畜生!”士兵气急,一巴掌打过去。
小孩儿给打在脸上,整个人往后跌出去。
士兵怒火上头,还想再踢一脚,却有人及时冲过来将那孩子抱了过去。
另一人却拦住他道:“太狠了吧!你是要打死他?”
抱着小孩的是蔡采石,拦住士兵的却是林森。
那孩子来了半天,在门口不是叫骂,就是拿石子往里头扔,逼得这些士兵们没了办法,只是碍于他是个小孩,有点无可奈何。如今看见蔡采石跟林森,一腔怒火随之转移。
打人的士兵呵斥道:“你们从哪里钻出来的,是跟他一伙的?”
另一个也走上前来,正要喝骂,突然发现两人面熟,仔细看了会儿叫道:“你们不是……昨儿来过的?”
起先那个也认出来了:“好哇,原来是清吏司的两位大人,怎么着,昨儿见我们拿了凶手,你们没查了什么就灰溜溜走了,不服气,今日又要来查对吗?真他妈的!你们清吏司是不是没事儿干了?专跑这里狗拿耗子!”
清吏司有没有事干不知道,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却的确是游手好闲。
只是输人不输阵,林森道:“我们只是路过,见你打那孩子实在看不过才来拦着的,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
谁知那小孩听士兵这么说,转头看着蔡采石:“你们是、查案子的?我爹爹是冤枉的!”
蔡采石见他半边脸颊上很大一个红手印,已经高高肿起,嘴角还带着血渍,双手满是污渍,生得也瘦弱,心里很是怜惜,可听了这句,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清吏司的,但距离正经管事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别说是这些士兵,他们自己都不信。
蔡采石没吱声,那两个士兵笑起来,又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故意的嘲讽说道:“哟,真是奇闻,我们已经结了的案子,清吏司又要来查了,好吓人啊!快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入内通报咱们指挥使大人,吏部的大爷们又来了!”
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