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郢嘴角抽搐,他单知道程春娘不乐意跟他好,没想到盛言楚这个做儿子的也防着他。
瞥了眼掉落在地的西北皮子,再联想到最近一个月城中盛行的奶茶……张郢沉吟片刻,道:“本官过两日就要辞去静绥县令一职回京,此番过来原是想跟你…咳,跟你告个别。”
年初的时候,张郢和盛言楚为了静绥百姓御寒的事曾一度相处的跟好兄弟似的,盛言楚能搭上卫敬还是张郢牵得线,可惜,两人的关系最终败在了程春娘身上。
“大人何时走?”盛言楚手往身后摆摆,示意他娘赶紧走。
程春娘抿紧唇捡起散在地上的包袱,又对着张郢拜了拜后低头钻进了后院。
张郢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过了下元节再走。”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在民间俗称为下元节,这一天除了要享祭祖先,禁止宰杀人和牲畜,一般朝廷会在下元节当天大赦一批囚牢。
同时,吏部的升调罢黜的折子也会在这一天下发各地,张郢想必早已得了上京做官的消息,所以才选择在下元节后离开静绥县。
盛言楚能猜到张郢一身便服独立来铺子的原因,但恕他不能答应让张郢靠近他娘,毕竟张郢回京城就要成亲,为了他娘,也为了那个未蒙面的张夫人,他觉得有必要让张郢看清现状——张郢和他娘以后不可能再有瓜葛。
张郢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才克制不住来这的冲动。
盛言楚半分机会都不给张郢留,倒了两杯清茶,举杯正色道:“此去京城,学生祝大人前程似锦,再祝大人和张夫人百年琴瑟佳偶天成。”说完仰头喝完。
张郢神色复杂,端着杯子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一口饮尽。
两人缓步走在街上,谁也没再开口,到了衙门口,张郢忽转过身:“盛言楚…”
“嗯?”盛言楚抬眸望向台阶上的张郢。
就在盛言楚脚都快站麻的时候,张郢淡然一笑:“你娘值得更好的…咱们京城见。”
说完,张郢又恢复了两人初见时那种骄矜的贵公子模样,昂首挺胸进了衙门。
盛言楚眼里拂过一丝笑容,轻声呢喃:“京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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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铺子后,盛言楚将张郢即将要回京的消息跟程春娘说了一嘴,程春娘叹了口气:“大人是天上翱翔的老鹰,和咱们这个小鸡小鸭的老百姓不同,总归是要回去的。”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听他娘说这样深奥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悠悠道:“娘,这老鹰飞走是迟早的事,但这西北的狼说回来就回来您可挡不住。”
“西北的……狼?”程春娘懵了下,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是说你巴叔要回来了?”
不是才运了奶豆腐吗,咋人也要回来了?
第88章 【三更合一】 后什么爹?……
程春娘还没从巴柳子突然回来的消息中抽回神, 下元节当天,盛氏族长盛元勇找上了门。
“祭祖?”
等盛元勇走后,程春娘走了出来, 皱眉冷哼:“说是祭祖, 别又是拉你回去套近乎吧?”
盛言楚无可奈何的叹气,去年祭祖盛氏一族的人好说歹说求着他收两个族里的孩子放身边做书童, 他嫌麻烦没要, 当时开口的老人脸一下就黑了。
他娘看不过去便嘟囔了两句,不知被哪个嘴长的说给老人听了,老人仗着辈分高年岁长非要盛元勇用族规惩治他娘以下犯上。
盛元勇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草草的领他拜了祖宗后就送他回了静绥,本以为今年祭祖盛元勇不好意思再喊他, 没想到盛元勇依旧来了, 还提了两只家养的老母鸡,说是让他娘炖了给他补身子用。
程春娘对盛元勇这个年轻族长没意见, 烦得是族里那些倚老卖人的人。
“族老们年纪大, 我一个小辈不好得罪他们,若是他们闹出个三长两短,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盛言楚尽量开导他娘, 道:“至于收书童, 只要我不同意,他们又能奈我何?”
“说得也是。”
程春娘将手中火斗的炭挑大了些, 弯着腰仔细的熨烫新衣:“等祭完了祖,你巴叔应该要回来了吧?”
巴柳子信上说得是十一月左右回静绥,具体哪一天没个定数。
盛言楚百无聊赖的翻阅着书,闻言莞尔:“娘不会在担心咱们回水湖村祭祖而错过了去码头接巴叔?”
程春娘抬手赏给盛言楚一个板栗子,瞪眼笑骂道:“净胡说!你若闲着就去外边替我看着牦牛干, 别一会又烧焦了,再有就是防着点小黑,我咋发现他这几天肚子越发的圆滚了?”
盛言楚抱着书嘿嘿笑:“小黑定是背着娘偷吃了牦牛干!”
“可别再让它吃了!”程春娘嗔笑,“我那晾干的牦牛肉好几十文一斤呢!”
“小黑嘴刁,喜欢吃说明娘做得香。”
不仅盛小黑爱吃,他也爱吃,昨儿夜里看书时边看边嚼,半本书还没看完,一根长长的香辣牦牛干就进了肚子,牦牛干吃起来爽歪歪,事后腮帮子却疼得要命,可见一次性不能吃太多。
铺子里人来人往,盛言楚坐在后院看书总是会被打断,索性收起书拿起小杌子去铺子前照看牦牛干。
入了冬后,铺子廊上的屋檐盖上了挡风的青瓦,檐下竹竿上挂着一条条熏至黑红的牦牛干,地上撒了一小堆大茴香枝,大茴香枝烧起来香气撩人,此刻枝条摇着小火苗扑哧扑哧的熏着牦牛干。
火堆不远处,盛小黑目不转睛的蹲坐在那仰着小小的脑袋痴痴的望着牦牛干流口水,盛言楚顺着盛小黑灼热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最左边熏烤好的一条牦牛肉正迎风摇摆。
盛言楚轻手轻脚的走到盛小黑对面,果不其然,盛小黑龇着牙,眼珠子随着牦牛肉的摇摆一左一右的转哒,千钧一发之际,盛言楚手一伸将盛小黑的嘴巴给抱住。
口水沾了一手不说,盛小黑气得差点咬人,一看堵着它不让他吃肉的是盛言楚,盛小黑呜咽狂叫好几声,似乎在抱怨。
盛言楚哈哈大笑蹲下身抱着盛小黑的脑袋一个劲的撸,盛小黑的毛和乡下土狗不同,毛色黑的出奇,还泛着粼粼水光,牙齿也比寻常的狗尖锐很多,若非盛言楚是从小养它的主人,这会子盛小黑的牙齿定会插进盛言楚皮下血肉之中。
“盛秀才胆子真大。”买了账剔牙走出来的食客见盛言楚和盛小黑玩成一团,不免心有余悸的感慨,“这狗好像是狼狗,盛秀才可得当心了。”
盛言楚挠挠盛小黑凌乱的脑袋,回头对食客笑道:“小黑听话的很,不让他咬人他绝对不咬。”
此言一出,扛着麻袋经过的几个瘌痢头男人抢过话头:“盛秀才,你在它身上系个绳子拴着呗?”
男人们挤眉弄眼:“不然我们回回从你家铺子门口经过都要提心吊胆,长久不就耽误了你家的生意?”
这几人是码头附近出了名不要脸皮的货色,他在书院的日子,多亏盛小黑守在他娘身边,否则这些人定会跑到铺子里骚扰他娘。
几个人撂下沙包,贪婪的眼神从程春娘身上略过,然后伸出舌头吸溜嘴巴,又盯着廊下的牦牛肉吞口水。
盛言楚眼睛一眯,脚尖抵抵垂下尾巴虎瞪着这一群人的盛小黑:“小黑——”
盛小黑汪得一声叫唤,吓得几人眼睛都抡圆了,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盛小黑宛如闪电一样飞向对面,几人麻袋都来不及驮,赤着脚在码头上逃窜起来,盛小黑没吃上牦牛干此刻一肚子气,正好借着这帮人泄泄火。
眼瞅着盛小黑撵倒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的食客忙捂住眼,盛言楚笑着拍拍手,盛小黑不甘心的松开牙齿,一步一回头的往盛言楚身边走去,目露凶光,惹得那几人差点湿了裤子。
“真乖。”盛言楚掰扯下一大块牦牛干扔给盛小黑,盛小黑闻到香味激动得原地狂吠,旋即叼着让食客们心疼的牦牛肉往角落走去。
几个觊觎程春娘的男人战战兢兢地爬回来将麻袋扛走,见他们脸色惶恐不安,盛言楚欣慰的笑了,哼道:“我家小黑野的很,但你们不招惹他,他就不会咬你们,若是你们敢有旁的心思,我要你们好看!”
“不敢不敢。”几人忙摇头,煞白着脸色扛起麻袋就跑。
望着逃之夭夭的男人们,走出来的程春娘啐了声:“又是那些地痞上门来闹了?”
“没有,”盛言楚拿着扇子在廊下扇熏风,道,“这些人只敢耍嘴皮子功夫,有小黑和我在,量他们也不敢对娘如何。”
程春娘一扫心头愁云,笑了笑:“你还别说,小黑确实挺护主。你在书院的时候,那几个瘌痢头总是在我跟前晃,有一回竟摸到了后院,吓得我摔碎了一个盘子,小黑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蹿得跑出来咬着那几个人的裤脚不放。”
回想起那几人被小黑咬得遍体鳞伤的模样,程春娘嘴角笑纹加深,也不拘牦牛肉干几十文一斤的事了,掰了好大一块丢进盛小黑的碗里。
别看盛小黑长得不大,牙口却极好,三两下就将晒得硬如石的牦牛肉干咬得稀碎。
盛小黑是盛言楚当初从胡商手中买来的,据说身上流着狼狗的血。
“走商都喜欢在身边养条狗,老盛家的太爷爷曾经也养了一条。”
程春娘道:“可惜盛老爷子没心没肺,我嫁进老盛家的头一年,那时候还没怀上你,我记得那条老犬身上脏兮兮的,三天恐怕都吃不上一顿,好不容易去山上咬了猎物回来,还被老盛家的人给抢走占为己有,后来那狗饿得皮包骨头,眼瞅着半截身子埋土里了,盛老爷子竟让越氏将狗给杀了……”
“老盛家的人吃了狗?”盛言楚顿时胃里一阵犯呕,那可是一条跟着老盛家太爷爷走南闯北的忠臣啊,老盛家的人竟也下得去嘴!
程春娘不自觉露出鄙夷的表情:“亲孙子还没吃口奶就拾掇着赶出来,一条狗在他们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顿了顿,又道:“天道好轮回,老盛家如今落得妻离子散的地步是他们咎由自取!”
盛言楚默默的往火堆里添大茴香枝叶,有关老盛家的下场,这一年来他听了不少。
盛元行死后,还在孝期的白氏就带着礼哥儿改嫁他人,越氏不遑多让,听说带着十岁的盛元文也在物色下家,各自飞走后,如今老盛家就盛老爷子一人。
盛老爷子有黄烟瘾,一天夜里,中风瘫了半边身子的盛老爷子躺在床上摸黑抽黄烟,抽着抽着烟火滋到了衣服上,若不是隔壁人家闻到了焦味,盛老爷子只怕要被烧死。
“这趟回去楚儿你千万别搭理他。”
他是谁,不用程春娘挑明,盛言楚也知道说得是谁。
盛元勇请他回去祭祖时提了个醒,大致是说族老们觉得盛老爷子孤苦一人过得太苦,故而想让盛言给盛老爷子养老,虽说分家挪了宗,但老盛家就剩盛老爷子一人,盛言楚不管谁管?
“楚哥儿咋管他?”程有福带着两个小儿子从家里过来,刚好听到这话,皱眉道,“他做的孽比山上的草还多,当年你跟楚哥儿大雨天没地去的时候,他可没因为楚哥儿是老盛家的长房孙子而心软!”
乌氏将程春娘托她做的鹿肉丁一包一包的往外拿,边拿边不屑道:“春娘,他当年赶出来的时候不是甩了五两银子给你吗?你这样,你回头也给他五两,就当两清。”
乌氏将肥硕的鹿肉切成了小块,有些用盐过了水,有些用猴头菇或是酸荔枝腌制过,铺子里若要上鹿头,只需拨开外边的荷叶就行。
有关盛老爷子的赡养问题,程春娘骂两句后没再掺和,抱着一包包鹿肉和乌氏进了后院。
铺子柜台边,程有福瞥了眼在那噼里啪啦打算盘的盛言楚:“楚哥儿,你咋想的?”
盛言楚抬手在账目上记上一笔,闻言抬眸轻笑道:“盛老爷子孤零零一人,族老人直言我不养他就让他流落村头,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别管他!”
程有福眉头深锁,低骂道:“谁可怜他谁养去,哼,打量你好说话就将一个瘫子往你家里塞,你娘成天要守着铺面,谁照顾他?莫不是要你买个丫鬟放他身边?脸大如盆,盛家那些为老不尊的人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盛言楚敛去笑容,淡淡道:“我娘不可能服侍他,至于丫鬟 …我可没那闲钱…就按舅娘说得办吧,当年盛老爷子不是扔了五两银子让我娘安家嘛,我这次回去还给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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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元节后一日,程春娘将铺面交给程有福和乌氏打理,自己则跟着盛言楚踏上回水湖村的路。
因是祭祖,盛言楚应景的带了祭祀用得香火和猪头,到达水湖村时,日后还没全部落下。
水湖村四周山上遍地冒着白烟,盛言楚拎着东西直奔云岭山老族长的坟地。
老族长死了还没满三年,按规矩不能设墓碑,因而盛言楚便跪在漆红的棺材前烧了一圈纸,等冥纸烧成灰烬后,他才起身往山下走。
路上碰到盛氏一族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有些比盛言楚还要大几岁,见到盛言楚斯文有礼的样子竟胆怯的连头都不敢抬,盛言楚微微叹气,便拉着其中胆子最大穿着最破烂的小子问话。
“可读书了?”
盛言楚在盛氏一族的辈分并不低,眼前这个小个子该喊盛言楚一声叔叔,见盛言楚和颜悦色不嫌弃他脏,小个子仰着脑袋脆生生的答:“叔,我没正经读过书,但我识字。”
小个子的话一落,旁边长得比较壮的三两少年立马哈哈大笑。
“你识字?你逗谁呢!”
“就是!成天在山上砍猪草,谁教你读书写字?是山上的花儿还是草儿?”
“在秀才公面前卖乖的人一抓一大把,也没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
一顿嘲讽激得小个子脸色涨红,黑瘦的双手无力的垂在腿侧,少年们轻蔑的话语于小个子而言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小个子敢站到盛言楚面前却不敢和昔日的伙伴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