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巴柳子在西北遇上了什么变故?
……
盛言楚在院子里坐到后半夜才回屋,拖着疲倦的身子进了小公寓后拿出笔记本本,看着上面的‘巴柳子’字样,盛言楚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将‘巴柳子’三个字划掉了。
如果巴柳子有苦衷,其实可以跟他娘好生的讲,而不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一股脑的将他娘往悬崖边上推,他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养妾氏的孩子,这是他娘的底线,巴柳子明知故犯是在逼他娘亲手斩断这段情。
前有素姑娘,后有纳妾养庶子,桩桩件件就跟大山一样压着他娘喘不过气来,既然感情走得这般艰苦,还不如了断好。
划掉巴柳子后,盛言楚往后翻了一页。
“张郢…”盛言楚语调平缓,思考了几秒后他直接将张郢这一页撕了下来。
张郢虽然上了继父候选名单,但张郢并没有做出令他娘难堪的事,在静绥的这一年里,张郢还处处维护他娘以及家里的铺子,如果没有张家人阻拦,张郢应该会疼爱他娘一辈子吧?
可惜没有如果,何况他娘对张郢不动心,如今张郢回京另娶,那张郢就该彻消失在这张继父名单中。
将写着张郢字样的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后,盛言楚往床上一倒,睁着眼望着灯火明亮的屋顶发呆。
小公寓的墙刷得很白,毫无瑕疵的墙面此时像是有一台投影仪在播放,上面有他娘从前在老盛家受苦的模样,亦有开了春娘锅子铺后每日忙碌却满足的笑容,还有收到西北来信的羞涩小表情 ……
看着看着,盛言楚逐渐进入梦乡,梦里巴柳子突然变成一条凶猛的野兽紧追着他娘不放,无论他怎么呐喊,巴柳子都不放过他娘,最后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将他娘吞进肚子。
梦里他急得发疯,骑着盛小黑跑到巴柳子身边,哭着喊着让巴柳子将他娘吐出来,谁知巴柳子喉咙滚动两下吐出一堆骨头……
惨烈的场面惊得盛言楚当场醒了过来,发觉是一场梦后,盛言楚长长出一口浊气。
“楚儿,起来没?”
这时屋外响起敲门声,盛言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出了小公寓打开屋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他娘。
程春娘此刻眼白泛着血丝,双眼又红又肿,明显哭了一夜。
“楚儿,我有话跟你说。”
做了一夜噩梦的盛言楚略略整了下衣裳,努力扯出笑容:“正好,我也有话要跟您说。”
母子俩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进了屋后,程春娘没有矫揉做作,开门见山道:“我知道楚儿你想娘有一个好归宿,可惜娘没福气,巴柳子是个顶好的男人,但恕娘不能容忍他纳妾生子。”
盛言楚静静听着,程春娘抿了抿唇,眼睫微颤,又道:“娘并非是个妒妇不能容人,实在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分明先前说不嫌弃我这残败的身子,咋好端端的非要纳妾?若成亲后他好言跟我说要给他家留个子嗣,我岂能不愿?眼下我跟他好事还没成他就迫不及待的要纳妾,我……”
世上的确有大度的女子存在,认为替夫物色容貌好的姬妾服侍男人是贤良之举,然这一切是建立在成亲之后,此时程春娘还是一个刚刚落入情网的女人,没必要现在就装出一副贤妻大度的模样。
“娘,”盛言楚到了变声的年纪,声音有些哑,“要我说,巴叔在跟你成亲前将自己一定要纳妾的事和您说其实是好事,瞒着倒是害了您,您看,您现在不是还有退路吗?”
程春娘哀声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我与他断了便是,日后他要纳多少妾室都随他……”
说到后边,程春娘渐渐镇定下来,拭泪吸气道:“娘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你的心血,你为了让娘有个好归宿花了不少心思吧?虽然娘不识字,但瞧着每回寄去西北的信都很长,肯定不止问候的话。”
说起信,盛言楚心虚的低下头。
八月底从临朔郡回来后,为了撮合他娘和巴柳子,每每要寄信去西北,他都会唠唠叨叨的写一堆有关他娘的话给巴柳子看,其实没别的意思,单纯觉得寄一趟信太贵,不多写点对不起他出的银子。
“以后信别再写了。”
程春娘似是下了大决心,一脸颓败:“昨天你放小黑咬他,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你不高兴,我也没给他好脸色,原本昨晚那一顿饭是特意做给他吃的,被他那几句话闹得心烦便吼了他几句…总之已经撕破脸,那就别跟他来往了。”
盛言楚掏出一张素纸,道:“既然要断,那就断个彻底,这是我昨夜列出来的清单,牦牛肉和鹿肉还有奶豆腐等,咱已经吃得差不多,既拿不出货物那就折现,等会我去数银子,正好舅舅下午要回程家庄祭祖,让舅舅一并带给他。”
见盛言楚将一堆包袱从小公寓里搬了出来,程春娘眼角顿时湿润了一大片,其实巴柳子对她娘俩真不错,人也老实,只是纳妾养庶子……
程春娘心头一震,摆摆头暗道:不行,不能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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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程有福赶着牛车带着一家人回程家庄,快到村口前,程以贵高呼一声:“爹,巴柳子在那——”
顺着程以贵的手,只见村口小道上站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绸缎袍服的男人,男人黝黑的双目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程有福捏着牛鞭没做停顿,用力的甩起鞭子,壮牛疼得低吼一声拉车的速度倏而变快,一跃从巴柳子身边驰骋而过。
巴柳子默了片刻,长腿刚追上,就见车棚里突然扔出三五个大包袱,合起来怎么着也有百来斤重,巴柳子单手接起来竟毫无压力。
“接着。”程有福一点都不啰嗦,“包袱里是你送给春娘和楚哥儿的东西,后边那一小袋是折现的银子,咱们两清。”
巴柳子腾出一只手接过钱袋子,不落痕迹的扫了眼几个包袱后,忽然扔下东西大步朝牛车奔去。
“你想干嘛?”乌氏抱着三个孩子的头,吓得脸色都发白了,“马上就要进村了,你敢对我们下手试试!”
程有福倒有几分胆色,即便巴柳子腰上插着一柄弯刀也没发怵,站到车板前头,一咬牙道:“巴柳子!是你先食言而肥,不是春娘故意不嫁给你——”
巴柳子伸出手抵住前行的牛车,听闻此话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惆怅,车上的程有福时刻警惕着巴柳子‘怒而杀人灭口’。
见程有福这般防着他,巴柳子心若巨石沉入湖底永不见天日,漫长的沉默后,巴柳子嚅动嘴唇:“我…我对不住春娘,我原本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可……可事有变故…”
“你只管去纳妾。”
瞅着巴柳子没害人之心,乌氏跳出来埋怨:“你说你闹这一出做什么?想要子嗣,春娘会拦着不让你要,你好生与她商量就是了,或买妾或是收养,可你非要在亲事还没敲定的时候膈应她作甚?谁家妇人甘心还没成亲就给男人纳妾?”
巴柳子压抑着难受:“我不想骗她,所以才在成亲前将事情和她道明,若是成亲后再提纳妾,春娘会难过……”
乌氏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现在说了春娘就不难过?得了吧,别弄得春娘非你不可似的,你也甭在我跟她哥面前卖惨,如今春娘想跟你断了联系,你日后想娶谁想纳几个妾都没关系。”
说完催促程有福:“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家?”
程有福幽怨的瞪了眼巴柳子,挥起牛鞭的同时还不忘在巴柳子身上戳一刀:“楚哥儿昨夜发了好大一顿的火,你也甭想让楚哥儿再替你在春娘面前说话,这回你恼得不仅仅是春娘,还有楚哥儿!”
牛车跑起来溅出一地的土灰,巴柳子站在浑浊的灰尘中半天没动,直到月落西沉,巴柳子才挪动僵硬的腿往回走。
几个包袱和银袋子还落在地上,巴柳子俯身捡起。
十一月初的月亮圆又亮,巴柳子魁梧的身影映在地上却显得格外的寂寥,清冷的月光下,只见他紧紧绷着腮帮子,眉眼棱骨凸显的越发森然。
这时候若是有人从旁经过,定会被巴柳子这一副阴沉的模样吓个半死。
可无人走过,因而没人发现高大威猛的汉子此刻环搂着包袱紧紧不放,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凄凉的月空时,汉子双目淌出两行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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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元节祭祖后,盛言楚便要恢复书院课业,黎明天边还黑着,盛言楚在小公寓洗漱好后蹑手蹑脚的趴在东厢房窗下往里边看了眼。
屋子里程春娘睡得正熟,呼吸声绵长。
盛言楚躬着身子从窗下溜过,开院门时几乎没弄出声响却依然惊醒了柴房里的盛小黑,盛小黑以为是贼,仰着脑袋嗷呜两声,屋内很快传出程春娘惺忪的声音。
“谁在外边?”
盛言楚脚下一个趔趄,低声一看,门口堆码着好几个包袱。
他边蹲下身察看包袱,边回应他娘:“娘,是我。”
“要去书院了吗?”程春娘貌似起来了,打着哈欠懵着眼开门,“晚上铺子里有鱼头羹吃,回头你到了时辰在大门等着,我让宁狗儿给你送去,贵哥儿也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盛言楚手一挥,将脚下几个眼熟的包袱收进小公寓,直起身道:“知道了。”
程春娘气色比昨天要好,但眼底的青黑依旧没有消失,顺了顺儿子衣摆下的褶皱,程春娘侧头轻抬:“楚儿竟比我还高了。”
盛言楚笑了笑,转言道:“高了能当家里的顶梁柱!”
程春娘凑趣笑开,附和道:“是是是,家里有你,娘还找劳什子男人做什么,赶紧去书院吧。”
盛言楚蹲下身摸摸盛小黑,目光从刚才放包袱的地方一略而过,和程春娘打了招呼后大步往书院走去。
程春娘拢起袖子立在门口良久,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巷道才扭头进院,脚刚踏进去,盛小黑突然往前呲溜跑去。
“小黑,你去哪!”程春娘赶忙追了上去。
盛小黑往右边巷口狂奔,拐角时,程春娘恍惚听到了一声男人的闷哼。
程春娘艰难的出声:“小黑,乖,别咬人……”
第90章 【三更】 秀才岁考,新……
进了书院后, 盛言楚复又恢复早起晚睡的作息。
过年前天下身负功名者皆要面临一桩大事——岁考。除了在朝为官的人要考,诸如领朝廷廪讫银的秀才们更要考。
盛言楚犹记得上辈子鲁迅先生就曾经在文章中调侃过秀才的岁考: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岁考于秀才们而言, 可谓是有人喜有人忧。
就拿嘉和朝的岁考而言, 考得内容比院试还要杂。
每年岁考考卷足足有十几张纸,上面涵盖的题目除了四书五经基本盘, 近几年还会考经史时务等, 添加的这一项和卫敬今年在乡试上的作为不谋而合,时务论对于那些颐养天年的老秀才而言,简直是一道酷刑。
因而近两年岁考后,衙门和县学门口都会传出那些革除秀才功名之人的惨哭声。
去年张郢一气之下革除多名童生功名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岁考不及格被革除功名, 这涉及的可不仅仅是面子问题, 因为一旦降为六等秀才,再想考回来就难了。
不过也有一些秀才对岁考向往至极, 因为岁考成绩排在一等或者二等的秀才, 都会得到朝廷的赏赐,身份也会随之变化,比方说增生考了一等就会擢升为廪生秀才, 以此类推, 逐年上升。
当然了,罢黜方面也是逐年下降, 像盛言楚这样的廪生秀才若考差了,则会降成二等,且没收廪讫银子和米,不会直接革除功名。
嘉和朝岁考中,有励志的秀才会慢慢从附生变成廪生, 当然也有泯然众人矣的廪生秀才最终沦为白身。
岁考来临之际,书院的学习氛围陡然变得热涨起来,平时盛言楚晨跑的时候舍馆都静悄悄一片,这几天只要他吱呀一开门很快就能看到古井前陆陆续续出现书生们忙碌打水身影。
静绥书院讲究‘必先苦其心智’的做法,因而舍馆不提供热水,别看现在寒风呼啸,馆里的书生照旧用冷水敷脸醒神。
“我的老天爷——”不知谁惊悚的高吼一声,很快院子里围满了人。
盛言楚咬着柳树枝站在廊上往下看,只见人群中开出一条道,由两个人搀扶着疼到五官皱在一块的王永年颤颤巍巍的往外走,旁边几人皆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撒落的冰水。
“这是怎么了?”有人问。
王永年身形微微发抖,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搀扶的人道:“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就走不动道了?”说话的人憋笑,“月惊鸿早就走了,莫非永年兄又寻了其他兔儿爷?”
王永年面色惨然,他是闪了腰又不是……
“月惊鸿是盛秀才亲舅舅,你想笑王永年笑便是,可千万别再带上月惊鸿。”有眼色的书生说着呶嘴示意刚才说话的人去看廊上站着的盛言楚。
盛言楚吐掉嘴里的柳树枝,目光如电般横扫过一众书生,适才拿月惊鸿笑话王永年的书生瞬间怂哒哒的闭上嘴。
王永年没想到盛言楚瞧见了他的窘态,脑子里一片混沌,扶着腰杆的手一时不知所措,羞惭道:“楚哥儿,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不过是在冰上滑了一跤,才没有另寻兔儿爷呢,自从惊鸿回了程家,我——”
盛言楚定眼看着手忙脚乱在那装深情人设的王永年,想到此刻月惊鸿远在京城逍遥快活,他不免扬起笑容,笑得耐人寻味:“永年兄可得好生养着身子,男人的腰夺命的刀,若是坏了家里的夫人岂不是要怄死?”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发出闷笑声,程以贵压根就没遮掩,直接朗声而笑,拍拍王永年的肩膀:“楚哥儿说得对,先前伤了那处,现在又轮到腰……啧啧,你就不怕兔儿馆和勾栏院都去不成?”
兔儿馆承受不住,勾栏院使不上劲。
王永年气结,旁人说这话他定要争个不死不休,可这两人一个是月惊鸿外甥,一个是侄子,他骂谁都不行,只能泄了气咽下这份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