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蓟家姐弟的住所已经非常靠近城外,幸而随队之人多少都有些武功在身,步履轻捷,一路行来也不觉疲累。
小小的院子,半颓的围墙,几株高出围墙的花木,那样破旧,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屋内很黑,被六扇门换来的大夫正候在门口,还未说话,就感觉一阵风吹过,那白衣佩刀的少年已经闪身进去,擦亮火柴,并点燃了一支蜡烛。
蓟飞英注意到,那根蜡烛,并不是他们家里放着的蜡烛,与市面上的那些也有些不同。
不但短细,而且小巧,颜色白得像玉。
孟瑾棠把蜡烛放在了孙师叔的床边,又打开窗子,好让内外的人,都能瞧见榻上人的脸色。
诸向文向面前的小屋瞥了一眼,那位大夫躬了躬,低头走了进去,当着众人的面,给孙师叔把了下脉。
那大夫捋着胡须,摇头晃脑一阵,起来拱手道:"病人中的是玉莺花的毒,也正是因着中毒,才一直昏迷不醒,看情况,已经有些日子了。"
孟瑾棠笑:"我倒不是怀疑老先生的人品,只是如此大事,还是都找几个大夫一齐看看得好。"
那大夫一仰头,道:"你不信么?要证明也容易,老夫晓得该如何解除玉莺花之毒,现在就给此人把毒治好,你们便晓得老夫所言不差。"
蓟飞英一言不发,蓟飞茂虽不知姐姐私下做了什么,但也隐隐觉得大事不妙。
孟瑾棠做了个请的手势,依旧是一派轻松之色。
诸向文看着她,觉得这少年人与停云楼或许当真没有太多勾连,否则怎会如此自若,定是不知蓟家姐弟做了什么手脚。
那大夫哼了一声,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颗丹药来,化入水中,给那位孙师叔慢慢灌了下去,道:"一刻之后,病人便能苏醒过来。"
孟瑾棠闭目靠在墙上,耐心等待,顺便还简单修炼了一下内力。
站着修炼肯定没有打坐修炼效率高,但也聊胜于无。
一刻钟之后。
停云楼的孙师叔依旧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安详姿态,昏迷得十分实在,蓟飞英看着榻上的男子,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事情正在往好的那方面发展。
孟瑾棠笑:"大夫方才说的是一刻之后?"
大夫用袖子擦了擦额上冷汗,支支吾吾:"这毒,这毒……很是复杂啊。"
孟瑾棠微微一笑,算是赞同对方的观点。
确实复杂。
毕竟是她亲自调的毒药。
孟瑾棠医术固精,毒术也是看家的本事。
这位大夫论起职业水准来,估计只有初级水平,不可能诊断出来"玉莺花"这种高级毒物,所以肯定是有人提前将解药交给了他,让他出面背个书。
更何况那姓孙之人所中的"玉莺花"之毒,其实已经被孟瑾棠前两天抽空给解除了,之所以迟迟不醒,是因为她用《续命金针》中衍化出来的手法,给固定住了当前状态。
孟瑾棠已经可以将真气凝聚成线,不用工具也能造成刺穴的效果,所以并未在孙师叔身上留下痕迹。
可能是觉得这个大夫虽然演技还可以,但专业技能实在太差,诸向文又黑着脸,让人换了个高明些的郎中过来。
他其实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如果说之前的大夫是六扇门养着的人,则这位新请来的大夫与他们之间,就只存在着一些正当且健康的金钱关系,加上江湖中人一向对医学类职业有优待,所以很难被威逼利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是实话。
诸向文本来十分确定那姓孙的人是中了玉莺花之毒,现在也感到了一丝强烈的不安,但箭已上弦,这场戏,总还得接着唱下去。
第137章
又过了一刻钟。
新大夫斟酌良久,才慢慢道:"这位病人此前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因为受伤。"
他知道这个答案可能不会让诸向文满意,但病患当前,实在给不出别的说法。
墙边上,一位白衣佩刀的少年轻轻笑了一声。
诸向文面沉如水:"那可否将人唤醒?"
新大夫摇头:"此前不醒是因为受伤,但现在迟迟不醒,却是因为中毒。"
事情变化得太快,诸向文感觉自己的阴谋诡计很难跟得上现实的变化,艰难询问:"他是何时中的毒?"
新大夫依靠自己中级医术的职业水平,做出了精准判断:"刚中没一会功夫。"
"……"
这个答案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
烛光未及之处,那位白衣佩刀的少年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她早在第一次给姓孙之人把脉的时候,就猜到了事情真相。论起武功,孟瑾棠已然不惧于人,论起医术毒术,等闲也碰不到足以跟她为难的此道高手,就算当着所有人的面下毒,也无人能察觉到她的手法。
诸向文心中十分不快,既然是刚刚中毒,那就跟之前所言蓟飞英给师叔下毒之事匹配不上,他思索之时,视线在室内缓缓扫过,忽然落在了那根被点燃的蜡烛上。
蜡烛造型细巧,跟整间屋子的风格格格不入。
诸向文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大笑了两声,道:"秋少侠胆大包天,可惜却还是百密一疏。"
他说话时,衣袖飘动,向外拂出一层雄浑柔和的劲力,阻止别人靠近,然后举步上前,一闪身就停在了蜡烛边上,将那根即将烧完的蜡烛拾起,递给了新来的大夫。
"还请检查一下,这根蜡烛是否被做了什么手脚。"
诸向文的江湖经验也很是丰富,晓得毒物不止能混在食物酒水当中,也混在香料里面,假设这个推断成立的话,拿方才跟那姓孙之人产生接触的,除了之前的大夫外,就还有秋露白。
新大夫依言接过蜡烛,用银针慢慢翻检,许久之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并非发现有什么不对。"
"……"
诸向文像是没听到大夫的话一般定定地站着,过了半天,脸上才像是化冻了似的,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情绪来。
孟瑾棠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蜡烛是正常的蜡烛,顶多价格略贵一些,真正有问题的,其实是火柴。
她在火柴中藏了药粉,一经燃烧,立刻化作细烟,然后被孟瑾棠指风一拨,尽数钻入那姓孙之人的鼻腔当中,至于剩下的火柴梗,则已被放入随身包裹里,就算诸向文挖地三尺,也决计寻觅不到。
诸向文看着那白衣少年脸上的浅笑,终于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怒意。
他久在云州,已经很少有人能像秋露白那样,数次违逆他的想法,却还能高高兴兴,活蹦乱跳地站在面前。
若是不作出反应,将来还有谁会畏惧自己?
诸向文向下属一招手,下属动作伶俐地转身出门,片刻后外面就有呼哨声次第响,孟瑾棠转头望窗外看,发现东边的天色已渐明亮了起来。
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但无论有多漫长,都已经快要结束。
诸向文发出讯号后没过太久,远处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位穿着六扇门服饰的公人面上带着风尘之色,快步走进这间偏僻小院,向着诸向文行礼问好,然后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公文。
这份公文的看着十分眼熟,正是早些时候,诸向文说要送到兄长那里去的那份。
虽然平沧城距离云州首府不远,但蓟飞英也没料到,仅仅不到一天功夫,六扇门就已经将批复带回。
诸向文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有件事要忘了告知秋少侠。"他盯着孟瑾棠,声调跟话里的意思完全是两个极端,"十分遗憾,由于之前蓟姑娘跟蓟公子谋害师叔的嫌疑尚未洗清,诸某就在文书上,删去了两位的名字。"
"……"
在六扇门这边,文书一旦批复完成,便没法再加塞名字进去,这个限制本来是用来约束诸氏兄弟的,如今却被诸向文反过来利用,坑了停云楼一把。
当然在明眼人的眼中,此事大有不合理之处,比如送出文书的环节分明在孙师叔的消息被戳破之后,诸向文根本来不及删去名字,但这位六扇门领事此刻的态度,已经摆明了他并不想再继续讲理下去。
诸向文从没有过想要给予停云楼进入建京资格的想法。
远处又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声。
诸向文微微皱眉,这种哨声代表着城内有异常情况出现,后续应该还会有别的声响跟上,通知他到底是来了什么样的敌人。
他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哨声,却等到了令地面震动的马蹄声。
那是一队策马而来的江湖人士,正常情况下,无人敢在平沧城内如此嚣张,这些人不但进来了,而且还大摇大摆地骑着马过来,显然有着极其深厚的背景。
为首之人是一位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妙龄女郎,腰上挂着一柄短剑。
女郎扬声:"寒山派弟子姜双流,奉掌门之命前来平沧城。"
姜双流是损针娘子的传人,自洗尘山庄的风波之后,被孟瑾棠收入寒山派外院当中,她的武功已有相当根基,加上根部悟性都不错,被点拨了一段时间后,进步明显,这次就被派来出了个远差。
诸向文:"……"
他不是忘了与江湖人相见的礼数,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合适。
掖州王为何会派人到云州来?那一位的手,居然能伸得如此之长么!
愤愤不平的念头刚刚浮起,诸向文就已明白——掖州王自然可以对云州伸手,就像他可以在文书上随意删去停云楼的名字一样,权势到了这等地步,就算对方表现得傲慢狂妄十倍,他也不能对寒山派的使者做什么。
诸向文想,他威震云州多年,居然还要忍受掖州王手下之人的放肆,简直岂有此理。
当然严格来说,姜双流的行为并未有什么失礼之处,只是不像无妄剑派的人那般毕恭毕敬而已,当下翻身下马,客客气气道:"在下此次前来,是给停云楼的蓟姑娘送上一份都婆国之会的推荐文书。"
理论上江湖跟朝廷属于两个系统,但考虑到平沧城的实际情况,她还是跟诸向文做了下额外说明。
诸向文陷入沉默,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实在猜不到,蓟家那对姐弟到底是怎么跟寒山派扯上关系的,寒山派又为何会千里迢迢地把文书给人送来,而且掖州与云州距离不近,姜双
流能在此时出现,显然是好些天之前就接到了讯息。
按下多余思绪,诸向文道:"诸某身为六扇门领事,怎的不晓得孟掌门居然有意提携咱们云州城的江湖豪杰?"
他语气不善的太过明显,姜双流好歹也是经常能见孟瑾棠的妹子,当下笑意不减,话里的意思却锋利了起来:"诸大人是六扇门的领事,又不是云州的郡守,更不是万大掌柜,也难怪不晓得此事。"
面对姜双流的正面呛声,诸向文心中恼怒,若不是担心寒山派来人报复,就算这姑娘武功再高十倍,也一掌打死了事。
他顿了下,不知想了些什么,话里居然露出三分退让之意:"既然如此,姜姑娘就把文书给蓟姑娘罢,我看她也等了许久。"
姜双流见好就收,笑道:"这才是一派宗师的气度。"取出包袱中的文书,准备递给蓟飞英。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看似缓慢,实则快得不可思议,居然是诸向文亲自出手,打算强抢这份文书。
——文书事小,但牵扯到天下阁、沉命司与六扇门之间的关系,若是等蓟家姐弟接了文书后再行出手阻止,建京那边一定会派人出来找他的麻烦。
诸向文的手掌还未接触到文书,但劲风已逼至姜双流身前,她固然是年轻一辈中的好手,但与诸向文相比,武功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又失了先机,居然当真被人捏住了文书的一角。
若是强行争夺,必定会将文书扯得粉碎,姜双流冷笑一声:"这便是江湖前辈的本事么!"手腕一翻,发出一枚异常细小的银针。
江湖中使用针类暗器的人不少,能使用细若牛毫的小针的人,已算是里面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姜双流此刻所用的损针,比之牛毛还要更加细巧一些,眼力略差一些的人,根本就看不清她出手的过程。
诸向文倏进倏退,眨眼功夫,就已退回了原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