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在内阁间摆膳,宗朔活动着手臂,在室内左右踱步两轮,算是消散消散。男人身丈高,挥臂动作时,近身侍奉的宫人都要垂首退避几步。见陈司医进来,宗朔便招手道:“朕这几日有些咳,应当是上火,你来得正好,给朕看看。”
陈司医梗了须臾,但很快俯身:“遵旨。”
见过外臣各怀鬼胎的丑相,再见陈司医这样平和清净的医官,宗朔有些愤懑的情绪勉强平复一些,他有的没的说了说自己这两日的反应,陈司医从善如流道:“陛下正值壮年,无须忧心。肝火旺盛一些,臣少时写个方子,为陛下疏气解郁,自有好转。”
宗朔“嗯”了一声,见陈司医肩头有缓慢融化的雪片,不禁叹道:“延京冷得真是快,离开南方时,那边还暖得开花呢。”
陈司医等了半天,总算找到这个话口,他当即道:“陛下既说到南方,臣还有一事回禀。”
宗朔尚未回神,随口问:“什么?”
“臣奉旨为谢才人医治,不敢怠慢,谢才人如今已经大好了,臣未负圣意。”
宗朔早忘了后宫多了谢小盈这样一号人,听陈司医一板一眼这样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旋即大笑,“陈爱卿,你这个人真是敦厚诚善!”
他以为陈司医如此回禀,全然是为了不负君命。无非是给内廷不起眼的才人治个晕船,只因是自己下旨,即便是小事,也特地来认真回禀。宗朔不由感慨,要是前朝为官人,都能像陈司医这样,再小的事也能遵从自己的旨意落实下去,不管多简单的结果都能及时汇报,那该多好!
陈司医一头雾水地跪在地上感谢皇帝谬赞,宗朔笑着摆摆手,“起来吧,朕记得你今年二十七岁了?”
“是,多谢陛下惦念。”
“在尚药局里,资历还是浅了些,不过就冲你这个性子,朕也认为,值得提拔。”
宗朔很快命人去传旨,将陈司医擢升为侍御医。宗朔又勉励了对方几句,随后就让人下去了。他没太把谢小盈痊愈的事放在心上,毕竟后宫有皇后主,谢小盈的来历原委,他都与皇后一一交代过。皇后与他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早有默契。该怎么行事,宗朔相信,皇后自有分寸。既如此,天下事尚且打理不完,他哪有必要再为一个粗鄙商贾女的事情费心?
唯有被人送出宫门的陈司医有些茫然,他摸摸脑袋,又捏捏口袋,不敢相信自己今日进宫,白得了一根金条不说,居然还升了官?
内宦甚至奉承道:“以后要改口称陈御医了,御医慢走。”
雪夜。
天色一黑,谢小盈在宫阁里就开始打盹犯困。没有电灯真是不行,她命人点了两根婴儿手臂粗的蜡烛,又把父亲给的夜明珠摆出来,屋子里还是黯然昏沉。谢小盈什么事都不敢做,生怕太费眼睛,变成近视在古代可就没救了。
她索性召荷光过来拆卸发髻,准备就寝。
莲月弓着腰在一侧铺置床榻,但还是忍不住啰嗦:“娘子既然今日这样早就休息,不如明日,我们还是去拜一拜皇后吧。这是宫中礼节,应当守的。”
谢小盈不以为然,“都说了我还在养病,去凑皇后的热闹做什么?”
“可娘子已然痊愈,要让皇后知道,免不了治你怠慢之罪呀。”
“她不会知道的。”谢小盈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虽然伺候甲方免不了战战兢兢,但却很了解上位者的心思,“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病好病坏,皇后岂会在意呢?只要陈司医不去说,没有人知道我已经病愈了。”
莲月眉峰微蹙,她一贯性格谨慎,不由反问:“那万一陈司医去说了呢?”
谢小盈愣了愣,脱口道:“不会吧?”
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冰冷了几秒,谢小盈大脑飞速运转,猜测陈司医跑去“多嘴”的可能性会有多大,以及即便皇帝皇后知道了,又会如何。片刻,还是谢小盈犹自松口气,笑笑说:“陈司医看起来不像多事的人,且陛下、皇后若真知道,也自然会使人来传唤我。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你别慌。”
嘴上虽这样说,谢小盈还是有点心虚。翌日醒来,一早晨她都很老实地守在屋子里,生怕突然有人来传话,叫她去见皇后。但一个上午悠悠过去,清云馆风平浪静,如同寻常那样,无人置理,也无人踏足。谢小盈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看来咸鱼生活可以正式开启,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谢小盈重振旗鼓,她在现代是每天睁眼就要回微信,做梦都是处理甲方需求的卑微社畜。一朝成为万恶的统治阶级,不骄奢淫逸一番,岂不枉来世上这一遭?谢小盈先是花了几天时间,领着宫人整理了一番带入宫的四十余个箱笼。
满箱珠宝玉器,一打开便熠熠生辉。
莲月荷光早就对此习以为常,那四个新来的宫人便彻底被震住了。
莫说她们,其实就连谢小盈猛然看到这些珍奇异宝,都精神为之一振!
她在现代北漂快十年,在帝都也买不起一套房,每次去逛个宜家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格局!
没想到,做打工人苦苦奋斗没能圆梦,一朝穿越,机会居然这就来了?
清云馆是一个二层楼的小宫阁,放在宫殿中不算宏大,但对谢小盈来说却足够了。她对木质建筑有些着火雷劈的担忧,不敢睡在二楼,便把一层设作寝殿,寝殿里面单辟出一块专挂衣服,“这叫衣帽间!”
莲月看了只皱眉头,“娘子,这样统统挂着成什么体统?若陛下见了,定说娘子没规矩。”
她带进宫的裙襦繁多,挂起来满目琳琅,谢小盈上辈子做梦都想租个有衣帽间的房子,可惜一直租不起。她摸着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内心充盈,于是毅然道:“陛下不会来,陛下也见不到。你就听我的,我觉得这样甚好。”
虽然古代还没有推拉门这种设置,但她带进宫居然有个精致双面苏绣的硕大屏风,上面是石榴多籽的寓意,金红丝线灼目,有种繁盛之美。为此,谢小盈也顾不得嫌弃这个寓意,立时命莲月摆出来,正好做衣帽间的分隔,寝殿很快就布置完了。
二层的宫阁,谢小盈一边做了书房,另一边做了“棋牌室”。清云馆算上她与宫人,共有七人。谢小盈想得很好,等过些时日,待莲月对另外四人的“考察期”结束,他们七人足够在这里玩桌游了!
七个人堪堪可以玩最基础的“狼人杀”,等大家进阶一下,就可以试试“阿瓦隆”。这都是谢小盈读书的时候和朋友聚会最爱玩的游戏,她还打算回忆回忆,再引入复杂一点的“三国杀”,把上学时候没玩够的瘾重新过回来!
谢小盈很明显对“棋牌室”的布置更投入,前朝的古董花瓶、传世的书画,统统摆设在了这边。单是牌桌上一柄金镶玉的如意,就足够摄人了。
这些事做完,谢小盈终于有些成为统治阶级的实感。她很明显察觉到,莲月荷光对她陈设的品味不怎么苟同,但两人一来劝不住她,二来不敢触怒她,多是顺着她的意思。小小清云馆,现在就是她谢小盈说一不二的天下!
谢小盈于是摩拳擦掌,准备开始正式运作自己的棋牌世界了。
“狼人杀”虽然玩起来简单,但需要制作一些卡牌道具,譬如“狼人”“女巫”……但这种字眼做出来,难免要被外人误解她压胜,安全起见,谢小盈想先弄个朴素的“军棋”试试水。
军棋是她小时候最爱和同学玩的,制作简单,玩法丰富。可以明牌、暗牌、对立牌等等,两个人可以玩,四个人也有四国军棋的下法。这东西描绘起来和象棋十分类似,她与莲月、荷光二人大致说说,两个人便都能理解是什么形制。
“我记得咱们有现成的好玉石,你拿出去,找个工匠帮忙打磨成一模一样四四方方的大小,然后依着我说的去刻字,要打出两副来。字须得不同颜色,方能区分。匠人若问起,你就说我病中无聊,下棋消磨时间,免得走漏风声。”
这些日子清云馆无人来扰,莲月与荷光也渐渐接受了谢小盈这样避世而居。劝她去拜见皇后的话已经不再说了,只是行事依旧小心,不敢叫外人察觉谢小盈身体实在康健得不像话。
莲月应是便准备去,谢小盈想了想,多抓了几块金圆饼塞给她,“素日里提膳这些都是小事,打交道的人与你熟悉,不会多刁难。但要找工匠做事,见你面生,我这个谢才人又没名气,支使他做事恐怕不容易。你手里不要吝啬,只管拿钱砸得人服气!”
第3章 东坡素肉 合着这些人是听说她有钱,专……
谢小盈的古装剧没白看,在后宫这个只认“恩宠”与“权力”的地方,谢小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确实不太登得上台面。
莲月拿着沉甸甸的玉料找上宫内匠人时,对方嗤之以鼻地说:“我们忙得很,年底要献给皇后与淑妃的用具还造不完,哪有时间给才人磨棋子?走开走开!”
那人动作相当粗鲁,推得莲月脚下一个踉跄。众人见一个漂亮女宫娥被如此对待,有些匠人看不过眼,凑过来跟着问:“小娘子,你服侍哪位贵人?”
不等莲月答话,领头那匠人率然道:“侍奉谢才人的,不值得你们巴结。这才人进宫多久了,连个面都没露过,陛下恐怕都忘了她了!”
几个匠人闻言果真面面相觑,都不打算来凑热闹了。
有个匠人大约是见莲月穿着体面,头戴的首饰也非寻常物,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趁势八卦,“听说谢才人久病,怕是不行了吧?我奉劝小娘子也早寻出路,切莫耽误了自己前程。”
这人语气诚恳,话虽不中听,但归根是个好心人。莲月勉强稳住心情,从袖袋里摸出了金圆饼,小小一块,举在手中。
她尚未开口,诸匠人目光就已经被这金圆饼狠狠吸引住。
莲月这才说:“才人知道,各位贵人各有各的活计,想必挤不出时间为她做事。因此特命我以一个金圆饼做赏,哪位匠人愿为她做事,这枚金圆饼便是谁的了。”
莲月话音方落,刚刚推他的匠人猛地伸手,作势就要抢那枚金圆饼。好在莲月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将金圆饼牢牢攥进掌心,硬声道:“您不是忙得很?奴不敢劳烦!”
那匠人知晓自己应是没机会了,脸色立刻变得穷凶极恶,眼中有着灼然不甘,脱口咒骂了一句,“你个贱奴!”
莲月既有金圆饼傍身,诸匠人也并非个个捧高踩低,这时都不禁开始替她说话,将那凶恶匠人推到后排去,团团护住了莲月,殷勤巴结起来。莲月环顾一周,目光却落在了刚刚扶她的匠人身上,主动问:“你可愿为才人效力?”
那人看起来已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面貌中年,微微佝偻。但听得莲月这样问,眼神里还是迸发出惊喜的神采,连连拱手作揖,“自然愿意!奴出身匠户,学了几十年手艺,活计精巧得很,保管让才人满意。才人看了奴做的棋子,一定喜欢,有什么病痛都没了,来年又美又健康,宠冠六宫!”
他这讨好的话说得有些过头,言辞也很狼狈,匠人们禁不住哄笑起来。
可莲月偏偏真把金圆饼递给了他,问清对方姓刘,因虎年出生,名叫刘寅,然后又摸出一块,冲那匠人晃了晃,“你只管做,做得好,才人还有赏。”
这下所有人的息声屏气,不敢高言了。
一块金圆饼,那就抵过他们一家老小一辈子的吃用了。
两块金圆饼什么概念!?
那就是死在宫里也值了!!
这事莲月回了清云馆,就同谢小盈说了原委。谢小盈早有心理准备,听完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宫人私下如何态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内宫奴仆如一张千丝万缕的网,莲月虽只去了造办司寻求匠人,可谢才人的阔绰之名,却迅速在底下宫人间暗中传开了。
没过几日,清云馆侍奉的内宦赵思明循例去提膳。他从莲月手里领了腰牌刚出去没多久,便迅速折返。莲月正立在廊下指挥另一个内宦敲房檐滴出来的冰棱子,见赵思明去而复返,扬眉问:“怎么了?”
赵思明抱手一揖,“回禀姐姐,内膳司的人来了。”
莲月眺眼望去,穿着墨绿宫服的三个内宦正远远行来,各自都提着红木食盒,看样子像来亲自送膳。可提的分量,却又不像是往日谢小盈份例。她微微蹙眉,对赵思明道:“你去告诉荷光,让荷光侍奉才人先躺下,别露了马脚,我先去与他们周旋一会。”
内膳司的人少时便到,莲月笑着迎上,对方毕恭毕敬地行礼,极和善道:“叨扰贵人,奴来拜见谢才人。”
“才人病卧,怕不宜见客。贵人可有什么要事?”
来人挤出些讨好的笑容,恭谨回答:“奴正是听闻谢才人身体良久不豫,才特地命人备下几道上好药膳,既有能开胃适口的,亦有补气益血的,请才人品尝。”
莲月犹豫一晌,生怕这是皇后知晓情况,着人来试探,因此不敢擅专。她柔声道:“贵人稍后,奴去与才人通传一声。”
谢小盈先前已听荷光说了原委,正拆散头发,靠在床上装病,听莲月回来如此这般一说,先皱皱眉,随即道:“那就让他们进来,我看看再说。”
莲月领着内膳司的人一俱进来,内膳司的人十分恪守礼节,没等踏入寝阁,就先在门口跪拜一番,等真进来,又说了无数“打扰”云云,这才开了膳盒,呈出琳琅满目的美食。菜肴香气立刻飘散而出,饶是谢小盈在现代见多识广,乍然闻到这样的香气,一时也被馋住了。她赶紧使眼色给荷光,“都拿来,我依次尝尝。”
谢小盈平日的饭都是从内膳司提,但从未达到这样的水准。其中有一道东坡素肉,竟是用豆腐做的,甜而不腻,嫩滑爽口,比真肉还有吃头!要不是惦记着装病,她只怕能一个人吃完一整道。莲月荷光往日从不与她一起用膳,已经习惯了守着她吃东西。可这次,荷光还是很明显地使劲吞咽了口水,大约也是禁不住香气萦绕。
见谢小盈这样满意,内膳司的人个个都笑开了花,愈加讨好地躬下身子,连连道:“才人喜欢就好,能让才人开胃,那真是奴们莫大的荣耀!”
对方这样姿态,实在不像是替人来试探。谢小盈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他们该不会是来讨赏的吧?
她与莲月对视一眼,片刻开口:“多谢诸位惦记我,真是辛苦了,莲月,去拿几贯铜钱出来,替我好好感谢。”
果不其然,内膳司来送膳的三个人当即喜上眉梢,又跪在地上连连拜谢,领头那人壮着胆子望向谢小盈,“奴贱名宋福,在内膳司专事诸美人、才人饮食。往后才人若再有需要,尽管使宫里贵人去吩咐奴,奴定为才人竭力伺候,定助才人早日恢复康健!”
谢小盈彻底明白了。
合着这些人是听说她有钱,专门来拜山头了!
她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寒暄几句,最后命内宦赵思明将人礼貌送了出去。莲月虚惊一场,这时候也是禁不住带笑,“天啊,宫里的人怎么都像老鼠闻了糖?这么快就来献殷勤?”
谢小盈眉梢轻挑,目露得意,“怎么样?我早说了吧?就算是装病,也不碍着咱们的好日子。”
有了内膳司孝敬,谢小盈这里便立刻显得风生水起。一日三餐都是不重样的美味佳肴,午晌赵思明还能去提一篮子点心回来。莫说谢小盈滋润,就连底下人都跟着舒坦起来。莲月再去造办司取棋子,便更加通畅,还有匠人主动与她攀谈,问她才人是否还要其他珍巧玩乐,以供病中消遣。
既然有人主动来问,谢小盈也不客气,又命莲月去请人木雕棋盘,还做了一副薄木板的扑克牌。
到了约定取牌那日,正逢室外放晴。谢小盈久居清云馆,从未出去过,一时也动了心思,便找了一身荷光的宫娥襦裙换上,假装宫人,与莲月携手一同去了造办司。
这还是谢小盈入宫以来第一次离开清云馆,看着雪后宫闱的景致,谢小盈禁不住四处张望,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大晋内廷与她穿越前参观过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它并非一个密闭性极高的宫廷,反而面积恢弘,景致丰盛。非要类比的话,谢小盈觉得这里更像颐和园、圆明园这样的皇家园林。
谢小盈穿着宫娥装束,又绾了双环,发根处束着两条桃红丝带,走路一飘一飘,透着少女的轻盈。
莲月随她一同走在宫内小径上,见她出来转转,心情竟这样好,不由得说:“娘子,去造办司的路上,有一片结冰的湖,兴许是天冷,那边我也不怎么见到有人去,但风景极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小盈闻言,果然眼底一亮,“去,怎么不去?”
因接连几天的晴日,湖际冰雪消融。草木虽枯,但天水一色,明亮刺眼,让人不由得心情畅快。谢小盈习惯了做宅女,每天在清云馆虽不觉得无聊,但猛然换了视觉风景,一下子还是激动澎湃,“这里太漂亮了!可惜北方的冬天枯零零的,等春天一定更好看!”
莲月嘴角跟着扬起,她比谢小盈年长近十岁,看她就像是个小妹妹,情不自禁伸手帮谢小盈别了别微乱的碎发,柔声低语:“娘子喜欢,咱们春天自然还能再来。奴就怕娘子偏安一隅,不愿看看这宫里的风景。”
谢小盈听出莲月的弦外之音,跟着一笑,豁达朗声道:“非我不愿看,是有的值得看,有的不值得看而已。山水无情,那才是最值得的。”
她顾自与莲月眺望湖尽山色,却没留意,不远处的松林间,一直坐着两个面容相仿的青年男子。一人黑袍金冠,更偏沉稳矜贵,一人青袍玉冠,则更倜傥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