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为没有急着开口,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直到看得迟晚晚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这才笑道:“阿娘多虑了,论识人,我自认还是比你强那么亿点点的。”说着,他还抬手比划了一下。
迟晚晚脸色一僵,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原不为却是继续道:“事实上,这里面好多人早就是我的朋友了。还要感谢阿娘,费了这么多心思,花了这么多资源,替我培养了这么多好朋友。否则,我也不会一接手圣宗便如此顺利。”
说到这里,少年眸子微弯,极是愉悦。
……嗯,写作 “好朋友”,写作“工具人”,都是三个字,没毛病。
迟晚晚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个雪天,这少年满眼濡慕向她出的主意,一时间,险些真气反噬,气血倒流,她沉下了脸:“你!你是故意的!!当初你便想到了今日之事——”
被人忽悠着打了多年白工,做了最大工具人的迟晚晚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心中并不是除了仇恨之外空无一物。至少现在她心里头那股邪火就是实打实的!
但充斥在心中多年的仇恨终究还是战胜了一切,对楚天南强烈的爱所转化成的恨让她生生压下了满腔怒意。
只要能报复那负心人,一切都不要紧!
哪怕手指已然将座椅一角捏成粉碎,她面上仍是强行现出一个笑容来,美丽的脸上尽是愁容。她放缓声音道:“阿雪,当初的确是为娘一时糊涂,我真不知你居然在心中记恨了这么多年……”
“不,我不恨你。”原不为打断她的话,在迟晚晚错愕的神情中淡淡开口,“我只是觉得,这宗主之位,让我来坐更合适。能者居之,我圣门一向如此。”
少年说话的口吻很认真,很平淡。眼眸深处看不出多少情绪,黑白分明,空无一物,有种苍天般的淡漠空茫。
迟晚晚怔了一怔,突然浑身一颤。
“焚焰心法……你!你修成了焚焰心法?!”她的声音在颤抖,“这才过去多久?你竟然已经修成了焚焰心法!”
她虽未修成,却对焚焰心法的每一层关隘非常清楚。要想修至圆满,最后一层的要求便是——“斩俗缘”。
唯有焚尽一切杂念,斩却心中一切爱恨之念,才能获得圆满。这个要求,放在四大皆空的佛门或许还恰当些。让这些充斥着野心欲望的魔道中人,放下一切爱恨之念,那可真是太难了。
据说当年创出这门功法的祖师,都没能达到他所预想的这层境界。而后来者中,有人亲手弑亲杀友,企图以这种极端的捷径突破焚焰心法最后一层,最终的确突破了,却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迟晚晚早就知道这个儿子天资过人,她不怕将来被亲生儿子所杀。因为这许多年来,她早已在对方心中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与对母亲的爱相比,他对楚天南这个父亲的仇恨更深。
——若是他真能修为大涨,只要先杀楚天南,让她亲眼看到那负心人得到报应,她心甘情愿随后赴死!只因这个儿子本就是她培养出来的一柄双刃剑!
但现在,爹妈还没祭天,原不为就不声不响将焚焰心法修至圆满了。迟晚晚所有的打算都化作了一场空。
望着眼前这双黑白分明、殊无情绪的眸子,迟晚晚相信,对方是真的不恨她,但也一定不恨楚天南!但凡还有一丝恨意,他便不会突破焚焰心法最后一层。
她心中还怀着几分侥幸,声音颤抖地问了一遍:“你真的突破了?”
原不为简单回应了一个字:“是。”
“不,我不信!”之前的诸多打击都没能让迟晚晚沉寂,但现在她是真的绝望了,她一下子扑了过来,近乎疯狂,“你不能!!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告诉我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船舱之内像是刮起狂风,大半灯火都被扑灭,迟晚晚真气鼓荡,漆黑纱衣与长发都在狂风中乱舞。她像是一只漆黑的巨大蝴蝶,一下子扑了过来。
原不为也不起身,反手便是一剑。
这一剑脱胎自天渊剑法,还是当年的迟晚晚一点一点从楚天南那里记下,又特意传给他的。不过,经原不为之手,此时这一招比原版的威力不知强了多少。
剑光如惊鸿,照亮了整间舱室,那锐利至极的剑意仿佛能割伤众人的灵魂,许多人几乎是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待他们再度睁开眼睛时,就见迟晚晚已猛然跌落在地,鲜血从她身上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了一小片血泊。
她脸色一片惨白,似恢复了几分清醒。
方才没能及时应对已是失职,尚未离去的四大长老连忙上前,轻轻松松便将她制住,死死按在了地上,漆黑的纱衣拖拽出几道裂口,迟晚晚却只是抬头盯着原不为,语调又从憎恨转为哀求。
“……阿雪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一定还在记恨为娘……是我错了,当年都是我的错,你别吓我!宗主之位我不要了,你要当圣君,娘亲一定全力相助,只要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只要你能杀了那负心人,你想怎么惩罚娘亲都可以!”
她又是威胁,又是哀求,若不是被四大长老按着,几乎就要当场跪下来相求,衣衫发丝都凌乱不已,神态癫狂,哪里还看得出曾经一宗之主的优雅与威严。
看着迟晚晚如此丑态,即便是已经不再将之奉为宗主的左右护法与长老,都不禁皱起了眉来,神情不豫。
原不为静静望着她,神色殊无变化。
沉寂了许久的系统999都忍不住吐槽:【为了一段执念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这就是智慧生命的偏执吗?可怕!】
哪里像它,被宿主坑了那么多次,关了小黑屋那么多回,不还是大度地选择了原(跪)谅(舔)吗?
要是它也像这个人类一样为了区区小黑屋就记恨宿主,说不定骨灰都被扬了。
原不为居然可以理解她的行为。虽说他以为这点小情小爱不值得让人舍弃一切,扭曲自我;但迟晚晚自己以为值得便够了,本不需要他认同:“这世间之人千奇百怪,我曾见过太多……”
有人求长生,有人求自由,有人成仙成神都还想着争权夺利。还有人曾经大爱苍生,到头来却要斩断一切因果,只为了到天界做一尊无情无心的神像……
“不过,道无高下,手段却有高低。真想复仇,也该凭自己的本事来——怪只怪迟晚晚太弱了。”
若是换做一般人,或许会认为他的说辞太过冷酷。但系统999终究并非人类,便认同“点头”:【宿主说的对。】
原不为并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不仅不富有,甚至可以说匮乏。他只是静静看着迟晚晚歇斯底里一阵,便抬起手来,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轻声开口:“迟长老旧疾复发,右护法,带她下去休息,寸步不离,照顾好她。”
右护法秋霜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是。
她仍如当年初见时那样一袭碧衣,美丽的脸上冷如冰雪,出手利落地封住了迟晚晚的穴道,就这么将人带走了。
迟晚晚完全反抗不得。
她就这么被关进了房间里。
而秋霜也忠实地履行了“寸步不离”的命令,就这么守在她旁边,目光从始至终都注视在迟晚晚身上。宛如一个没得感情、只知道执行命令的工具人。
被她日日这么守着,迟晚晚简直要疯。但迟晚晚不甘心就这么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依旧企图从秋霜这里旁敲侧击,探听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玄月宗的。
原不为不曾发话,秋霜当然不会说。
曾经她是迟晚晚最信任的右护法,甚至能在危险降临时豁出性命去救迟晚晚。安彦倒戈,迟晚晚都能接受,秋霜居然也背叛了她,就让她难以释怀了。
她终于忍不住质问出声。
秋霜神情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是不解:“从未效忠,何谈背叛?”
“从未效忠,何谈背叛?”
另一边,见原不为居然将看守迟晚晚的重任交给了右护法秋霜,安彦心里长满了柠檬,又忍不住暗搓搓告起了黑状。
原不为便是如此反问了一句。
安彦神情错愕,恍然道:“难道右护法早早就被宗主收服了?宗主英明!”
“不,她效忠的不是我,而是焚焰圣宗。当初见她第一面我便发现了。又何必费心费力收服?”原不为轻笑道,“只要我这个宗主比迟晚晚更优秀,她就不会有任何抗拒之念。就这点而言,或许右护法才是最不用担心的呢。”
听他这么说,安彦都顾不得思考太多了,赶忙开始吹彩虹屁表忠心。
原不为: : )
这样说话又好听,工作又卖力的工具人,可不是一般的工具人,而是那种很特别的,至少值得原不为鼓励一二的工具人。
果然,被原不为鼓励了两句,意识到自己头号心腹的位置还坐得稳稳的,安彦被压榨时更加积极了。
很快,他将来自各方的消息分类汇总到了原不为这里,其中就提到了最重要的一条——
魔门九宗不惜夜袭玄月宗,掳走圣女,让江湖人更加坐实了玄月宗掌握仙石之秘的消息。容清月扛不住压力,最终来了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她承认了仙石之说,却声称魔门欺人太甚,要先召集天下正道,共伐魔门。谁能救出圣女,便将仙石之秘一并共享。
“不愧是玄月宗宗主,脑子转的就是快。”对比迟晚晚,原不为忍不住赞了一声。
容清月认定此次是魔门设计陷害玄月宗。她这一招不但拖延了时间,又将锅甩给了魔门。借助如今全江湖对仙石的狂热,说不定她还真能召集天下高手,一举解决了魔门。到那时,自然就能将陷害者揪出来,还玄月宗清白。
安彦看他这悠哉的样子,半点没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焦虑,不由道:“宗主,再过三日,玄月宗便要在伊水阁召集群雄,共伐魔门。消息传出,洛水之上人满为患,其势汹汹啊!”
他想说,这仙石之说看起来非但没有坑到玄月宗,反而害了他们自己。现在全江湖都被玄月宗鼓动了,宗主这圣君之位该不会当不了几天就要凉了吧?那自己要不要提前找下家?
原不为却不急:“人多更好。带上那位玄月宗圣女,咱们去伊水阁走一遭,也凑凑热闹。”
吩咐完这句话,他突然顿了顿,问道:“差点忘了,人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第72章 宗师24
时近寒冬,凛风如刀。
洛水虽未冻结,天空中已飘起了薄霜。大大小小的舟船沿江而上,往那淮南府北面,坐落于洛水之上的伊水阁而去。
在这争相而上的千舸百舟之中,有一艘高大楼船格外醒目,与众不同,吸引了沿途无数人的视线。
并非因为那高扬的船帆、华丽的船身,也不是因为船上那一串整整齐齐、气势逼人的武者,让沿途无数人都忍不住看过来的,是站在最前方甲板上的少女。
这少女年龄不过十六七岁,玲珑身段裹着一袭鹅黄色薄衫,脸容秀美,双眸澄澈如镜,周身上下都散发着自然而然的韵味,予人以钟天地之灵秀的气质。
只可惜,这样一位让人一见便不由生出万般好感的仙子般的人物,此时却是沐浴在寒风飞雪之中,半步不得动弹。
来自另一个人的无形真气化作丝线,缠绕在她周身每一个重要的穴窍之上,让易听岚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任人操纵的木偶,一身真气沿着莫名的行功线路在体内奔涌、流转。
她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身形也随之而动,衣袖翻飞之间,便向着滚滚江面挥出了一串掌风,飞溅的浪花被蒸腾而起,漫天水珠向四面八方激荡开去。
附近的船只上,顿时有人发出了惊呼。
而沐浴在如许仰慕赞叹目光之下的易听岚,却是满心羞恼,气得脸都红了。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戏耍的耻辱感。
相隔不过十余步的甲板上,少年清朗的声音淡淡飘了出来:“……这才是云龙游身步与拂花掌法的正确使用方法,可看清楚了?”里面似乎沉默了一瞬,少年叹了一口气,“算了,以你如此愚笨的天资,我还是再演示一遍罢。”
他话音落下,无形的气劲透窗而过。易听岚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掌风连绵,于漫天飘零水雾之中,她衣袂飘飘,宛如仙子凌波而舞。脸上却是恼怒交加,双目中几乎放出了慑人的寒光,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在这愤怒之中,又夹杂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恐惧之念:“隔空操控血肉之躯,如偶师操控傀儡……这究竟是什么妖法?武道至此简直可称通神……这世上怎会有人拥有如此可怕的武功!”
一窗之隔,温暖如春的船舱内,原不为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站在面前的人:
“这下总该明白了吧?”
站在他面前的人小鸡啄米般点头,声音中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明白,属下明白了。多谢圣君指点!”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站在旁边静候多时的安彦已经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这人挤了下去,笑呵呵地呈上糕点茶水:“都怪我们这些蠢材不堪教化,还要宗主一路指点武功,着实让宗主费心了。这是小厨房新研制出来的点心,还是热乎的,宗主暂歇一会儿,尝尝这点心味道如何,也好叫他们日后改进。”
见原不为点头,他忙不迭将点心摆好,茶水也放在原不为手边,连温度都是恰恰好。真是妥帖周到至极。
被他不着痕迹挤到了一边的人看着安彦这副模样,在心中暗骂了一声不要脸,全无半点高手风度!
下一瞬,这人再次上前,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安护法所言甚是,圣君不辞辛劳指点属下,属下真是万死难以报答!”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古卷,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地递上来,“这是属下偶然得到的一份功法残卷,若圣君不嫌弃,闲暇时或可翻阅一二。”
原不为当然不嫌弃,他随手接了过来,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圣君喜欢就好!”他虽只说了两个字,那人却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奖励一般,脸上都笑开了花,在安彦冷飕飕的目光中,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而舱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了微带羡慕的表情来。
现在船上的可不只是焚焰圣宗带出来的人,而是整个魔门三脉九宗的高层,都聚集在这一艘楼船上。至于那些底层的门人弟子,则是被赶到了后面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