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傅家长公子从小不得父亲喜爱,父亲将更多的关注和父爱放在了二房他弟弟的身上,所以一直以来,父子关系其实并不像在外表现出来的那样慈孝。随着这几年船王渐老,而长子当壮,或是碍于长房母族的缘故,船王开始让长子分掌生意,又似乎也没放弃幼子。传言里的这种矛盾,也就渐渐浮上了台面。
他出事的那天晚上,据说是因为看到父亲病情恶化,昏迷不醒,一旦走了,他那个学医的弟弟和弟弟的母族,根本不足以与自己竞争。他心情愉悦,自己私下喝酒提前庆祝,结果乐极生悲,也不知怎样,极有可能是喝醉了,失足掉进了池里,意外溺死。
鉴于他从前有酗酒的恶习,这样的传言,自然更增添了可信度。
当然,对于这种描绘得绘声绘色仿佛躲在床底窥伺而来的流言和诽谤,傅太太和母族自然极力反对,坚决否认。
傅太太这边态度极其强硬,自己虽没有直接出面,但一干平日往来密切的亲友,无不暗示二公子傅明城是凶手,称他眼看父亲就要不行,长久以来期待掌管家业的愿望落空,在怨恨和失望的双重驱动之下,下手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傅太太怀疑的一个理由,就是她的儿子傅建生虽然从前确实有过酗酒的恶习,但两年前他就开始戒酒,并且在最近的这半年里,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滴酒不沾。连前些天在王孝坤的寿宴之上,碍于主人情面,也只在寿星敬酒的时候,仅仅喝了一杯而已,同桌客人有目共睹。
关于他戒酒成功的这一点,替他做戒酒治疗的清河医院木村院长以及相关的病历,也都可以作证。
就在傅建生死亡后的第二天,一个受了委托的律师对着来采访的记者说,傅太太流泪声明,自己的儿子在出事的昨天,根本没有喝酒,也不可能会去喝酒。照傅太太的说法,父亲病情日益加重,他整日忧心,服侍在病榻之侧,怎么可能还会有心情去喝酒?
至于他从水里被捞出来后散发出的酒味,怀疑是他在被害之后,凶手故意灌进他的嘴里,流入肚腹,以制造醉酒假象,混淆视线,迷惑人心。
律师要求外界立刻停止无端的猜测和污蔑,以免令亡者蒙冤,生者愈悲。
虽然律师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话语里得出结论,害他的人是谁,显而易见,自然就是傅健生死后的最大得利者,他的弟弟傅明城!
律师代表傅太太,要求警局派人前来验尸,以正视听,并彻查凶手,加以严惩,告慰亡灵。
自然了,这种都是傅太太这边的说法。
二房傅明城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娘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读书人。他的舅舅是位中学校长,现在自己的外甥被人这样推出来,当作是谋害兄长的凶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面对闻风而来的记者,当即严正反驳了对方的说法。
如果傅明城有意争夺产业,以船王对他的感情和看重,他早就可以让船王将家里的生意分一部分给他经营了。
事实是,船王曾几次希望他能回家,分管一部分的生意,但都被他给拒绝了,表示无意从商,想要从医。
傅明城的舅舅说,他当年毅然选择学医,没有去读那些热门的经济或者商科,毕业后,还曾主动去往偏地医校执教,这就是他心志的力证。
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图谋不轨,也不至于会在家里就下手,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两边的说法听起来都是各有道理,舆论和坊间也是各有所信,议论纷纷。有的认为是大房趁机打压,拿傅建生的死大做文章。傅明城一旦坐实凶手,将完全失去继承财产的资格,这样,傅太太就可以独掌傅家庞大的财产。
当然,也有人相信大善则伪,二房公子眼看船王就快不行了,再不动手,恐怕就会被大房彻底给碾压得粉身碎骨,于是铤而走险,设计谋害了自己的兄长。
这一桩大案,惊动了整个社会。傅家长房直接找到大总统,请求安排验尸,以获公道。
大总统指示负责天城治安的最高机构负责人卫戍司令贺汉渚负责此事,应家属之求,指派专业的相关医生火速前去验视遗体,探查究竟。
事关重大,司令部不敢懈怠,贺汉渚亲自联系了一位著名的病理解剖专家,是个叫莱恩的英国人,苏格兰场特别顾问,恰这段时间,出于学术的目的,也为出席接下来的万国医学大会,提早到来,现在正在京师医科大学里任客座教授。
莱恩得知情况,欣然应聘,当天就乘坐火车赶到天城,执行验尸。
案件争论的焦点,在于死者生前到底有没有喝酒,以及落水死亡,是意外还是人为。
在司令部、警局和记者的现场监督之下,莱恩获取死者血样,最后测出,血液里确实含有乙醇,对照标准,BAC,也就是血液酒精含量,在0.15左右。
要知道,当BAC达到0.03以上,人就会出现协调能力、反应时间和判断力都变差的情况,超过0.12,恶心呕吐,到0.25,可能陷入昏迷,超过0.4,则极有可能直接死亡。
人在死亡后,人体内部因为发酵,血液里也能测出部分酒精含量,但现在是冬天,尸体经过冷水浸泡,从发现死亡到接受验尸,没有超过两天,所以,这种增加的酒精含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死者BAC测得0.15,即便再考虑他生前对酒精的耐受,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在死亡之前,达到了严重醉酒的状态。
除了血检,莱恩也施行解剖,检查到死者的肺部深处,含有池水里的杂物。结合BAC,最后做出结论,导致死者死亡的原因,是醉酒之后,自然溺死。
这个结果一出,二房那边虽然还不能彻底洗脱嫌弃,但至少,推翻了大房之前认为儿子是被人谋害在先,随后灌酒、以制造溺水假象的观点。
死后,或者昏迷之后灌酒,最多也就会在口腔以及食道胃部检得乙醇,不可能导致如此高含量的血检结果。
长房在发现傅健生死亡报案异常后,警局第一时间曾将二房列为最大的怀疑对象,孙孟先当时已经派人,将傅明城叫去,让他协助调查,现在调查还在进行当中。
尸检结果出来了,虽然傅太太坚决不予认可,但因为莱恩的权威报告,警局自然也不能按照大房的意思继续拘留傅明城,孙孟先客客气气地将傅明城送出警局。
傅明城已经被关押了一夜。
虽然没有像普通的嫌疑犯那样,被关在狭小肮脏的地方,他的单人拘留室里,甚至还配了他舅妈给他送来的干净棉被。但一夜的囚禁,还是令他显得有些憔悴。
他的眼底带着血丝,显然彻夜无眠,身上穿着的西装,也有些皱了。
他听着孙孟先向自己赔罪,请他理解,笑了笑,没说什么,平静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
出去的时候,一群守在外面的记者蜂拥而上。
“二公子!关于您兄长的意外,您有何看法?”
“二公子!据说现在,您的母亲还是认定您是凶手,对此您怎么看?”
来接他的舅舅带着几个家人,替他推开记者。
在镁光灯发出的啪啪响声和刺目的光线里,他一言不发,弯腰进了一辆来接他的汽车,迅速离开。
苏雪至和傅家没来往,但傅明城却不一样。不仅仅只是做过她的老师,如果说,她在这里有朋友,唯一的朋友,那就是傅明城了。
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傅家这件事的后续消息。次日早,当从报纸上得知,尸检结果排除了他最先被怀疑的杀人嫌疑,他已被释放,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尸检报告还不足以完全证明他的清白,譬如,如果大房依然坚持认定,是他导致醉酒的哥哥入水,鉴于大房对各方的强大影响力,在没有强有力证据能继续为他证明无关的前提下,后续,他或许还是可能要受到调查。
但无论如何,现在总是一个好消息。
苏雪至为他感到高兴之余,也希望贺汉渚作为执法人,能顶住各方人情和压力,以最起码的公正立场去调查案子,让无辜的,不要因为任何非自身过错的原因而受到有罪的裁判。
早上是一节实验课。
苏雪至正和小组里的蒋仲怀游思进,一起合作搞一只被培养了肿瘤的老鼠。
现在,小白鼠还没有成为实验室人员的心头爱,但在长期的摸索和验证中,在猫、狗、兔子,甚至鳄鱼都在实验室里大规模地遭了殃后,医学界已经发现,老鼠的发育情况,相比而言,是和人体最能对应的一种哺乳动物,适合进行生理、病理、药理方面的研究。
蒋仲怀自任组长,从来都不会动手,就负责指挥苏雪至和游思进,然后抄作业。
今天也不例外。
苏雪至见游思进跃跃欲试,自然不会和他抢,让他动刀,她负责记录。
正忙着,一个同学进来,说外面有人找。
苏雪至把本子丢给蒋组长,脱下外衣走了出去。
来人竟是丁春山。
“苏少爷,司令叫我请您过去一趟,有点事。”
丁春山说道。
第55章 (听丁春山的意思,似乎是和...)
听丁春山的意思, 贺汉渚叫自己过去,似乎是和傅家死了人的案子有关。
苏雪至去和校长说了一声, 征得许可,便坐上丁春山的车匆匆来到了司令部。
她被秘书带进去,见办公室里除了贺汉渚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裹了件华丽的貂裘,双手戴满镶嵌着硕大宝石的戒指,但一张脸却憔悴不堪, 双眼红肿, 坐在椅中,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苏雪至认得她, 那晚王孝坤的寿宴上,打过一个照面,就是傅家太太, 傅明城的那位大房的母亲。
苏雪至记得当晚她盛装华服,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不过短短一个多礼拜,人竟一下变成了这个样子, 头上的斑斑白发,更是显得她苍老无比。
苏雪至一顿,走了进去,和坐在办公桌后的贺汉渚打招呼,叫了声司令。
有外人在, 自然不便以表舅称呼。
贺汉渚指了指坐在一旁双目正盯着她瞧的妇人:“这位是傅太太,想必你也见过。”
苏雪至转向傅太太, 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疾步朝着自己走来,两只手一下攥住了她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就是之前那个上过报纸的小苏?你快帮我!只要你帮我报了仇,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她两只手的手劲异常得大,皮肤冰冷,捏的苏雪至手都发疼了,无法挣脱。
贺汉渚起身走了过来。
“傅太太,不要激动,有话坐下来说。”
苏雪至趁机抽出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悄悄揉了两下。
贺汉渚瞥了她缩在背后悄悄动作的手。
“是这样的,虽然有了医学检查报告,但傅太太还是坚持认定……”
傅太太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小苏,我儿子戒酒了!是真的!他绝不会喝这么多的!你相信我!我看到的时候,简直人都懵了!这叫我往后怎么办了!黑心的人,不得好死!当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儿子才刚陪完他父亲回到书房里,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我儿媳妇和家里的几个佣人都能作证……他怎么可能醉成那个样子,自己掉进了水里……他在书房里根本没有喝酒!那瓶酒是凶手栽赃陷害!不要脸的狐狸精,自己上赶着要做妾,能生出什么好东西,全都在装……”
傅太太大约是情绪过于激动,说话语无伦次。
“长公子是在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被发现的。人在傅家后园犬房旁的一个水池里。他养了几只猎犬,平时经常会过去。我们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了两瓶藏起来的烈酒,还有空瓶子。结合医学检测报告,推测是在书房喝酒,随后去了犬房,落水出了意外。”
贺汉渚及时地插入,向苏雪至作解释。
“司令!不可能的!他爹都这样了,他哪里来的心情再去喝酒弄狗!就是二房的人搞的鬼!酒是他放进去的!我绝不会放过!”
傅太太咬牙切齿,又扑向了他,死命地扯住他的胳膊。
“明白明白!”
贺汉渚急忙挣脱出来,哄着,将人弄回到椅子里,随即转向苏雪至。
“傅太太不接受第一次的尸检结果,莱恩却坚持认为,没必要再重检。她知道你之前协助破过几次案子,点名请你再去检查一下。”
傅太太红肿的眼睛里不停地流泪:“小苏,你一定要替我儿子查清楚真相!他是被人害死的!我的感觉绝不会错!”
苏雪至望向贺汉渚。
他既然把自己叫过来,想必是答应了傅太太,二次尸检。
果然,他道:“劳烦你了,再去查一遍吧,看看是不是有新的情况。”
苏雪至点头:“没问题,我尽量。”
傅健生被发现溺在水里之后,已经气绝,但傅家人不死心,当时还是将他送去清和医院抢救。现在遗体就在医院的停尸房里。
昨天莱恩做尸检的地点,也在这里。
苏雪至带上工具来到清和医院,准备进入之时,遇见了闻讯赶来的莱恩先生。
他对司令部再次安排人来复检一事感到有些不满,认为是对自己的不信任。等得知面前这个连嘴上都没长胡子看着细皮细肉的年轻人,竟还只是个军医学校的本科班学生,再也没法忍耐,语气生硬地道:“贺司令,我是看在你的面子,才放下手头的事,从京师赶来这里协助死亡调查的。您这样,对我的专业性,未免是个侮辱!”
贺汉渚望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苏家儿子,笑着安抚:“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您和您在这方面的权威,是绝对尊敬和信任的,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请您来这里帮我的忙。这次实在特殊,死者的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无法接受结果,万分悲痛。您也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之下,难免失去理智。是她坚持点名一定要这位年轻人再来检查一遍的。我这边实在没有理由不去满足一位可怜母亲的最后愿望,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安排。相信以您的气度,应该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