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功夫,叶汝川迟疑了下,对外甥女低声道:“雪至,舅舅要回去了,你娘那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捎带一句的?”
苏雪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日自己离开,她立在门口目送,似想对着自己挥手,那手却又半途落下的一幕。
对这个母亲,苏雪至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论感情,甚至还比不上和叶汝川来得亲近。
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雪至也感到自己现在的心肠比刚来的时候好似软了许多,就说:“劳烦舅舅,回去了帮我带句话,让母亲她也照顾好身体。明年等我这边空了下来,我就回家。”
“顺便,也帮我向红姨问声好。”
她又添了一句。
外甥女出来小半年,不但学业突飞猛进,叶汝川感到她性情也是大变,比从前随和周到了许多,现在听到她这么说话,更是高兴,不住地点头:“好,好,舅舅一定帮你带话!”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这时,表哥跑了过来,说他去叫东洋车的时候,遇到了傅明城,他获悉是自己爹要去火车站乘车,当即说,开车送他们一程。
“他执意要送,已经去取车了,我就答应了。爹,雪至,你们坐汽车去也好,没那么冷!我和忠叔他们坐东洋车载行李吧!”
苏雪至抬眼,见一辆汽车已从饭店的停车场开了过来,停在了侧门附近的马路边上。
傅明城从车里下来,西装革履,应该是来参加今晚酒会的。
见他已经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苏雪至便替舅父介绍了下。
叶汝川知道傅氏的新船王,也知道他就是外甥女从前在省立医校里的老师,但以前没碰过面,没想到今晚这里遇到了。忙说久仰大名,又感谢他以前对自己外甥的关照。
傅明城笑道:“我前两天就听说叶伯父到了天城,有意前来拜访,但考虑到伯父行程可能匆忙,加上素昧平生,怕伯父觉得唐突,故未敢冒昧成行。没想到这么巧,今晚这里遇到了。伯父要走,我自然是要送一程的。伯父您请上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
大名鼎鼎的傅氏新船王,这里偶遇,竟也会对自己这么抬举。
叶汝川惊讶,忙客气了一番,推辞。
“伯父不必见外,小事一桩。”
叶汝川就看了眼外甥女。
苏雪至望去。
傅家司机已从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表哥手上接过了舅父的几件随身小行李,放在了车上。
“苏雪至,你不必顾虑,送一下伯父,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天冷路滑,伯父年长,乘汽车方便些。”傅明城对苏雪至说道。
苏雪至迟疑了下,又见自己的那个表哥已把小件行李都放进车里了,还朝这边招手,总不能再叫人拿出来。
苏雪至就和舅父说了一声,点了点头,再向傅明城道谢。
傅明城道了句无妨,叫司机下来,说自己开车送。
舅舅过意不去。傅明城笑着解释:“今晚的酒会,其实没什么事,不过是洋人过节,大家来凑趣,场面交际而已。还是我送伯父吧,聊表心意。”
叶汝川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再次道谢。
傅明城亲手关好车门,随即上车,开了出去。
片刻后,载着贺汉渚和曹小姐的一辆汽车抵达饭店,停在了大门之外。立刻有侍者奔上来,代替停车。
饭店里灯光耀灿。众人看见贺汉渚和曹家的十二小姐到了,纷纷望了过来。
曹小姐已脱去了御寒的斗篷,露出身上那条美丽的紫色长裙。
两个人一到,就成了瞩目的焦点。
她挽住贺汉渚的一侧臂膀,面带笑容,一路频频和向着自己打招呼的熟人点头,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走进了今晚酒会的大堂。
“贺司令,你可来了!迟到,可是要罚酒的!”
周市长正和几个洋人在谈笑,看见贺汉渚到,立刻走了过来招呼,说完,让人给贺汉渚倒酒。
曹小姐笑道:“他最近遵医嘱,需戒烟戒酒。周市长,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周市长和边上的人相视而笑:“好,好,既然曹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晚上也不敢再让贺司令喝酒了!”
“贺司令不但有曹小姐的关心,今晚和曹小姐连衣装都衬,祥瑞之紫,可谓是联袂生辉,实在是叫我们这些人眼红!”
周围笑声不断。
曹小姐佯怒:“罢了!论年纪辈分,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叔伯,却好意思在这里拿我一个晚辈侄女取笑?”
众人忙告罪。一片欢声笑语里,英公使的夫人来了,曹小姐这才得以脱身,挽住了对方的胳膊,在一群太太小姐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地去了。
“贺司令,恭喜你采得明珠啊!你可是全天城,不不,应该说,再加一个京师,全部男人加起来,也没谁有你的福气好!怎么样,透露一下,什么时候能喝到你和十二小姐的喜酒?份子钱,我可是老早就准备好了!”
等曹小姐走了,周市长还打趣着贺汉渚。
贺汉渚笑,未应,转头恰见丁春山分开人群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和周市长等人道了句失陪,转身迎了过去。
丁春山小声说:“司令,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乘了傅明城的车走了。”
贺汉渚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等在外头的?”
丁春山说,他刚才一直等在饭店正大门对出去的街道对面,却没想到叶老爷和苏少爷他们下来的时候,没走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他发现后,正要赶过去,不料傅明城就在边上,也走了过去,比自己早了一步先说上话,送走了他们,他也就不便再上去抢人。
“是我办事不力,请司令责罚!”
上司似乎不悦,丁春山心里感到有点忐忑。
贺汉渚顿了一下,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天。
“算了,他送也是一样。”
他淡淡道了句,转身走了。
酒会正式开始,一番致辞之后,公使和夫人领舞,其余人也纷纷携着舞伴,下了舞池。
贺汉渚和曹小姐自然也跳舞,二人身影翩跹,毫无疑问,风头压过今晚的主家,是整个舞池里,最为引人瞩目的一对,人人盛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又相互打听,好事何时会近。
跳完了第一支舞,贺汉渚便和曹小姐再次分开,各自应酬。
衣香鬓影,你来我往,上流之人,衣冠楚楚,个个面带笑容,一双眼里,却藏着不能被旁人知道的机锋和欲望。
这样的场合,他原本得心应手,做来如同工作。
但今夜不知为何,贺汉渚却是心不在焉。
大概是晚饭没吃就过来的缘故,还这么早,人也有点乏的感觉。
“傅先生怎么还不见来?”
忽然,他听到近旁有人议论傅明城。
“是啊,奇怪了!开场前,我还在大门口遇见过,打了招呼的。”
“刚才公使也问起过他。”
……
贺汉渚下意识地看了眼大堂入口的方向。
确实,傅明城一直没见回来。
饭店距火车站不远。按理说,半个钟头,足够他来回了。
今晚是傅明城第一次以新船王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天城的社交场合里。
对他而言,不算不重要。
所以,他是送完人,又去了哪里吗。
和谁在一起?
应该是有什么比这里更重要的事,他才宁可不来,迟迟不归吧。
第76章 (傅明城驾车,很快便将人送...)
傅明城驾车, 很快便将人送到了火车站。
火车出发的时间还没到,叶贤齐和苏忠他们也慢些, 人还在后头。一个车站乘警从前遇见过傅明城,认了出来,告诉站长,站长赶忙亲自跑出来迎,说火车还没到站,站台上风大,将几人请进了贵宾室候车, 又送上热茶, 殷勤招待。
坐了一会儿,叶贤齐苏忠等人赶到了, 火车也轰鸣着入站,停下。
站长引叶汝川走贵宾通道,提前直接上了火车, 找到铺位安顿下来。
这列火车是从京师出发南下的,天城是个大站,作二十分钟的停留。
叶汝川催外甥女不用再等火车开, 天冷,让她赶紧早些回。
叶贤齐将苏雪至扯到一旁说:“雪至,我听忠叔说,你舅舅昨天去了东亚制药厂,想订购他们的什么药, 回去了考察下行情,定了, 就打定金过来。我听忠叔的意思,你舅舅可看好这生意了, 想做个大的!我觉着还是先别做了。”
“怎么了?”
“前些天,我那边不是有个中学教师来报案吗,说他有个朋友失踪。那个教师姓余,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一个微生物学博士,学的什么穷酸专业!脾气还不好,专门得罪人,越混越差,最后只能去个中学靠教生物度日了。他的朋友就在东亚制药厂里做事,他怀疑他朋友的失踪和东亚制药厂有关,要我们查。”
“我听说药厂有来头,大东家和天城方方面面的人都有往来,上头不让管,说姓余的诬告。我这几天没啥大事,空着也空着,就帮他找找人罢了。我倒不是说那个余穷酸说的一定就是真的,反正既然有这么个说法,我觉着,还是让你舅舅别一门心思钻钱眼,想着做什么大生意了,别日后万一出了事,破财不说,还惹上一身骚。”
苏雪至说:“你自己怎么不和舅舅说去?”
叶贤齐撇了撇嘴:“他现在看见我两个眼珠子就红,恨不得把我给吞了,我哪敢说?说了他会听?”
东亚制药厂的大东家姓顾,据说是前清首席太医的后人,还留过学,学贯中西,合二为一,归国开了东亚药厂。药厂早年曾濒临破产,后来开发出两种药,一醒脑丸,一戒烟丸,功效卓著,销路极好,有神药之誉,因此获利丰厚,一跃成为了天城乃至北方都数一数二的著名药厂。
苏雪至此前曾在报上看到过东亚药厂做的广告,直觉有点不靠谱。这么厉害,要么是广告做得太好,民众跟风入套,譬如后世那曾无孔不入的X白金。要么,就是药的成分可疑。
但现在,制药业日益发达,而医药管理制度混乱,各家药商竞相在广告里夸大其词,丸散、膏丹、药水,名目众多,补血、壮阳、生子,天花乱坠。这是个行业通病。
因为和自己也无关联,所以她此前也没过多留意。现在听表哥这么说,就趁开车前的这点时间,转述给舅舅。
叶汝川迟疑:“不会有事吧,这么著名的大药厂!我听说销路极好,订单都排到了明年!订购得少,生意根本不接!价钱也不肯让,一分都不便宜!”
苏雪至说:“既然有这么个事,舅舅您还是谨慎点好,看看再说,别急着汇定金。钱是赚不完的。不如这样,我帮舅舅您留意这个事,要是真没问题,舅舅你再订购也不迟,反正一时半会儿,省城那边也不会有人和你抢生意。”
叶汝川在药材行里浸淫了半辈子,当然知道里头水深,现在接触的是自己不熟悉的西药,他也知道,西药里有不少相比较中药而言见效可谓神速的奇药,所以深信不疑,觉得是个大商机,忍不住心动。现在被外甥女这么一说,虽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他天性就不是冒险之人,于是答应了,叮嘱她务必上心,有消息就传给自己。
送走了舅舅一行人,苏雪至和叶贤齐从车站里出来。
苏雪至知道他晚上还要巡逻,急着回去,直接开口让他不用送。现在还早,她自己回就可以。
叶贤齐还在犹豫,发现傅明城居然没离开,正在一旁和站长说着话,见两人出来了,走了过来。
叶贤齐向他道谢。
傅明城含笑道:“其实应该是我谢谢苏雪至才对,为我父亲的纪念陈列一事,费了不少心血和时间。你们是要回去了吧?天冷,东洋车也不多,我顺道载你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