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街坊听不下去了,对李老板抱怨了句:“不会说话别说话了!”
“可不是嘛!”见有人搭理了,李老板就来劲了,用着尖锐的嗓音阴阳怪气:“反正德国离得那么远,想要怎么说就怎么说,也没人看到又没有证据…”
证据?
呈父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就是想不起来。
他四处看,直到看到角落蹭饭的报童才想起来:“对了!我有证据!”
说完后他拿出菜篮子里的报纸,被纸板子夹着保护的特别好,“我今天早上在码头买的报纸,说是德国来的,你们看这首页上的照片不就是呈书嘛?我本来还想找北城大学的学生翻译的…”
众人接过报纸,仔细观摩起来——上头的字是一个都没看懂,但呈书的脸却比任何文字都来的有说服力。
“啊,是法兰克福汇报,这张是我毕业典礼的照片。”呈书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德国的报纸居然还会卖到国内。
“旁边这位就是我们东德的内阁总理。”冯恰到好处地补充。
这下,李老板算是没话说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无论是哪个国家,能上报纸的那肯定是人上人了,再不济也能说明冯刚刚的话不是吹牛。
“欸,李老板的儿子是不是也在北城大学读书?怎么不见上报纸了?”立刻就有街坊调侃。
“我儿子那是正经读书的,上什么报纸,”李老板气得跳脚,终于在大伙的哄笑声中气走了。
她一走,饭桌上的气氛就正常起来了,再加上刚刚的闲谈拉近了冯和街坊们的距离,一时间谈笑声和喝酒声响起,气氛热闹的不像话。
呈书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热闹的小餐馆,还有逃离死亡命运的呈父母,内心涌过一阵暖流。
…
第二天,呈书是在餐馆楼上一个小房间的床上醒来的。她一睁眼,就看到房间里陈旧的装潢,还有阳光透不进来的厚重木窗,明明是大白天,这些笨重的家具却把房间遮得昏暗无比。
呈家破产,只剩下原先是呈母嫁妆的小铺子,所以开餐馆的同时,楼上还做呈家三口住宿用,虽然方便但也不是没有弊端的。
她打开木窗,让阳光倾斜进来,与此同时进房的还有商铺巷子的人流喧哗声,刺耳得很,哪怕呈书是个年轻人都觉得烦人,更何况是上了年纪浅眠的呈父呈母呢?
“呈书,起来了,快去吃饭吧。”楼下传来呈母的声音。
走下楼后,就是呈家近四五年赖以生计的餐厅,只有四五十坪大小,称得上是小巧玲珑,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里明明是个西餐厅,居然用八仙桌和没有靠背的石板凳作装潢,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菜来咯!”呈父将菜从厨房端出来,是一份咖喱米粉,有种不中不洋的滑稽感。呈父还乐呵地介绍:“这上头撒的不是帕尔玛火腿,而是中国金华火腿!”
这下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家餐厅生意不好了。
呈书透过门窗往外看,附近来来去去的都是出行的一大家子人,大部分都往对面点心铺子去,很少会留心这里有家西餐厅。再来就是西餐厅普遍昂贵又不饱,如果是开在北城市中心倒还好,这里近郊地方,实在难以吸引客人前来。
“阿爹怎么会想开西餐厅?”
聊到这个话提,呈父就有话说了!只见他一拍大腿,开始头头是道讲自己的想法:“家中叔辈在租界开了西餐厅,就是卖这道咖喱米粉,赚了不少钱还开分店了。”
“嗯…”呈书点点头,认可了西餐厅是很赚钱的这个想法。
呈母心细,看出了呈书有话想说,赶紧打断兴奋中的呈父问:“书书是有什么想法嘛?”
“西餐厅是赚钱的,但是在这里却是不讨喜的,附近居住的都是乡里人,我想他们会觉得西餐又贵又吃不饱,不愿意来消费。”
“可是我们的米粉卖的十分便宜啊!”呈父有些不解,随后又追问:“那依书书看,你觉得如何是好?”
“我们可以继续开西餐厅呀,但是要做些改变。”呈书走到八仙桌和凳子旁,说:“首先,我们先把这中式八仙台换成包厢式的四人座椅,椅子上铺柔软的坐垫。”
这样不仅能满足家庭聚餐的需求,偶尔有小情侣过来,厢式的装潢也能将每位客人隔开,保留些隐私。
再来,这餐厅已经够小了,放圆形的八仙台只能放三、四张,厢式座椅却可以放八张以上。
但这已经算大改动了,动则要上百块大洋,呈书刚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样改,就听到呈父一锤定音地说:“好!下午就去采购,这些年虽然没有赚到大钱,但是小钱还是存了些的。”
竟然连问都不问一下,可见呈家父母对女儿宠溺成什么样。
突然的温馨在三人间弥漫,惹得两位女性不合时宜地扑哧笑了一声,呈母捂嘴轻笑,继续追问:“只改装潢就可以了吗?”
“菜品也改一下吧,这道咖喱米粉实在是奇怪。”呈书回忆了一下,“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特别喜欢吃一道菜,翻译过来是香肠大派对。其实就是卷心菜上放了很多灌肉肠,看起来不仅量大实惠,吃起来还特别饱腹。”
“灌肉肠嘛?”呈父回忆了一下,脑海中市集里并没有像呈书说的那么大且粗的香肠,“但是隔壁肉铺老板要回老家养老了,他家的碎肉机想要卖掉,你看能用上吗?”
“自然!”呈书点头,“碎肉完后再装入肠衣内蒸煮即可,然后再撒上一些辣椒、孜然…就是可能要耗损较多的人力…”
“能赚到钱,就能招到人帮忙,这不是问题。”
呈父摆摆手,决定今天先不去采买咖喱材料了,雇了一辆人力车就要往城西的家具行和香料码头跑。
采买家具没那么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呈书干脆就琢磨起餐厅的招牌来了。
呈父呈母都不是没有文化的人,相反的,他们都有过长达十年的私塾经历,所以讲话有些文绉绉,和街坊们融入不进去,就连餐厅名字也十分拗口——叫跕,读作展,意思足停,让行人歇息的餐厅。
如果这个名字放到现代,颇有种网红店的感觉,但这里是北城近郊的西餐厅,与其叫那么复杂的中文名,倒不如取一个简单易懂的德文名,到时候还能吸引些德国客人前来。
呈书翻出一块弃用的模板还有雕刻用的小刀,准备亲手雕一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动手,餐厅门就兹拉一声被推开,高大的冯弯着腰从外头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些水果和特产。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呈书赶紧起身——不是为了让冯坐下休息,而是劳动力来了,也就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了。
冯也很有眼力见,立刻就坐下拿起小刀,问:“你要刻什么?”
故意无视了呈书关于带礼物的问题。
——今早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同行的副队神神叨叨的将礼物拿给他,挤眉弄眼地说:“Sehen Sie, dass Eltern Geschenke mitbringen(见家长要带礼物的。)”
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和跟呈书说的必要。
冯心想,自己好得也是东德的富三代,堂堂提尔皮茨大家族的继承人,真的要见家长也不会带这点小礼物吧。
至少得是两个国家的地,再不济也要是房子。
呈书不知道他内心的小九九,还在随意指挥:“嗯…就刻乐彼吧!这就是我们餐厅新的名字了!”
对于我们这个说法,冯内心闪过一点点小雀跃,不过还能压抑,假装冷静地反问:“liebe?(爱)”
德文的liebe,中文的爱,音作乐彼。
这个名字无论用哪个解释,都挺好的。呈书点点头,“下面把德语也写上吧,说不定会吸引一些德国的客人前来。”
“等你们重新开业,我一定带队来吃饭。”
“别吧,我怕军队们进来,客人们都不敢吃饭了…”
…
呈母有眼力见地上了二楼,餐厅只剩下呈书和冯的对话,还有削木头的声音。
冯绝对是个练家子,只见他三五下就把呈书要的感觉雕刻出来了,那行德文还利落的刻了花体,漂亮得不行。
“哇,你可太…”
还没夸完,就听到外面响起嘟嘟的车鸣声,往外看去,居然是呈父回来了,带着一车新的座椅,还有一些不知从哪淘来的蕾丝窗帘。
将蕾丝用作窗帘是真的少见,一般只有大户贵族会这样定制,所以呈父卸货的时候,就有工人感叹了:“呈老板豪气啊,居然将衣服料子当作窗帘。”
“不是!”呈父连连摆手,“是常来此处吃饭的主教阁下要搬到租界居住,将家中的桌布留给我,我看这大小跟窗户挺像的,干脆就在市场花了点小钱,加工成了窗帘。”
原来是免费的,倒也挺好的。
这个餐厅虽小,但窗户挺大,平时为了通风四方打开,路人看着客人吃饭也挺奇怪的,有了这窗帘还能遮挡一下,还保留了一丝神秘感,再来这蕾丝材质看着也挺厚实高档。
有工人的帮助,八仙台很快就都搬了出去,换上全新刷了黄色漆的厢式座椅,一瞬间整个餐厅就耳目一新了。
紧接着就是改造窗台,挂上蕾丝的窗帘了。
“不好意思,请让让。”工人搬着窗帘往里走,冷不丁在道路上被一高大男人挡住。
见喊了借过还没让开,工人这才将注意从地面挪到男人身上。
只见他身形挺拔,脸好看得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主角一样,可惜就是表情太冷了,光是仰头看着就觉得压力山大。
见两人陷入了僵持,呈书连忙将冯拉开,问:“谁又得罪你啦。很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冯表情淡淡的。
他是绝对不会说,不开心是因为没听到呈书夸奖自己的话,但打断话头的人是呈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气都撒在无辜的工人身上。
外头的人不知道餐厅里的动静,只知道从早开始,往常节庆都不休息的餐厅居然关门了,而且还有工人上门,不知道是在搬还是在送。
“他们家这是怎么了?不会要跟着女儿回德国吧?”
“不会吧!他家女儿不是去北城大学教书嘛?”
点心铺李老板扑哧一声,嘲笑:“就知道是在吹牛,想不到苏州那两口子长得老实巴交的,居然还会说大话。”
怕别人不信,她还放下话头:“我儿子不是北城大学读书吗,我可问过他了,学校里没有姓呈的老师来,新老师姓黄和姓李。”
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搬出来,路人疑惑:不会真的是呈家在说大话了。
与此同时,餐厅里持续了一上午的叮叮咚咚才告一段落,众人擦眼仔细瞧——招牌换过了,底下还有德文,特别洋气。座椅也换成了市区高档餐厅才会见到的软皮沙发,每个桌子边上还有半段围栏隔离开…
而且餐厅内部瞧着也比平时明亮了许多,不仅装了小吊灯,还挂上了带花纹的窗帘,看着就很高档。
呈父拿着一个牌子出来,放在门口。
上头应该是呈书的杰作,画了一个炒盘,上面放了卷心菜和很多肉肠,还滋滋冒油光的那种,底下用硕大的艺术字体写着:四角大洋,够吃三人。
这应该就是呈家餐厅的新菜品。
见门口围了很多路人,呈书抓住机会出门推销:“德国来的菜式,全都是肉管饱!”怕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她还拉上了冯出来当活招牌。
新开的餐厅,还有德国人坐镇,足够唬到不懂行的路人了。再加上四个人吃一两银子并不算贵,菜式还都是全肉的,怎么算也不亏。
恰好到了晚饭点。
很快,就有一些有闲钱的小家庭,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尝尝鲜,偶尔还有餐厅不够位置要在外面等的情况,排队的情况吸引了更多人过来。
不过就算没有人群效应,肉香味就已经能穿透巷子,将人引过来了。
“这是什么餐厅,怎么那么多排队?”
“新开的德国餐厅,装修挺好看的,东西看着大份还好吃。据说这家女儿是刚从德国回来的,菜品绝对的正宗。”
“哇,可惜我吃晚饭了,不然可得试试看。”
以上的对话频频发生。不过餐厅里忙碌的三人是不知道得了,呈母忙着做肉肠,呈父忙着烤香肠,呈书负责下单和结账,三人分工忙得晕头撞向,也幸好肉摊就在餐厅附近,食材告缺的时候只要喊一句就完事了。
方便是挺方便的,缺点就是听着这半个小时喊一次加肉的话,点心铺的李老板气得手帕都搅在了一起,恨得牙疼手疼的,心想不就是烤肠嘛,哪值得那么多人排队。
“最好来一帮真的德国人,跟大伙说呈家这菜不正宗!”她怒冲冲地滋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李老板的愿望真的实现了,还是巧合,店门口还真的出现了一大帮高大的外国男人,跟干架一样地往餐厅里走。
这一刻,李老板连店都管不上了,赶紧跑过去看热闹。
“Cheng.”领头的是一个棕发碧眼的男人,一进来就先跟忙得翻天的呈书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