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有共同事业的成年人。
魏玉华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生了娇娇,她身体不好,不能再生了,老宁抱着孩子说,“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的女儿,将来我也一样教她,飒爽英姿五尺枪!”
但又给孩子去了小名叫“娇娇”。
这就是做父母的矛盾。
想她做雄鹰做苍松,成龙成凤海阔天空,又想她一辈子平安顺遂有人疼宠。
不过现在,老宁当年的话呀,说不定真要应验了。
他们孩子,名字娇,人却渐渐长出傲骨。
*
书房。
宁博远半天没说话,宁馥也不急躁,默默在旁边给他卷烟。
宁博远喜欢抽卷烟,这是行伍留下来的习惯,平时都自己卷。这东西没耐心的新手是卷不好的。
“行了,你放着吧。”他说罢,走过来一瞧,女儿卷的竟然似模似样,整整齐齐。
宁博远略略惊讶,忍不住拿起一支来点燃,烟雾升起,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是长大了。办事沉静了。”
然后又想起刚刚被政审干部看见的宁馥那乱七八糟的形象,到底又加上一句:“还要再稳当些。”
宁馥点头应是。
宁博远又沉默片刻,道:“你想好了?这一门专业,要想学精不易,要想钻研很苦。未来的路不好走。”
宁馥道:“想好了。”
一支烟吸完,宁博远拍了拍宁馥的肩膀。
“好好学习。”
他只是这样嘱咐道。
留了一句话没有说——让我为你骄傲吧。
*
1977年第一届高考成功的大学生,开始陆续走进他们渴盼已久的校园。
这一年,实际参加高考的人数为570万,最后只录取了27万多人,录取率4.8%,是历届高考录取率最低的一届。这些崭新的大学生,从工厂,从城镇,从遍布全国各地的知青点考进高等院校。即使1977年的高考题目被之后的许多人认为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套,也不能否认,他们是漫长中断后的第一批天之骄子。
B城航空大学,一间挤满了人的教室里。
系主任站在讲台前,对着一双双闪烁着渴望之光的眼睛,道:“实验班开学的第一课,由朱培青教授来讲!”
台下一双双眼睛透露着茫然和懵懂。
“朱培青”这个名字,在专业内是如雷贯耳,对于这些刚走进校园的青年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他们选择了这个专业,但还不知道这专业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都年轻,不知道共和国将要给他们怎样的重任。
朱培青在大家不算热烈的掌声中走了进来。
他已经年近六旬,却精神焕发。
重新回到校园,只是第一步。
很快,他要争取回到科研的岗位上。他还不算老,还能再为国家烧一烧。
朱培青感慨万千地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然后目光顿住。
——这个女孩子,怎么有点眼熟?
他清清喉咙,道:“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点个名。”
系主任递上实验班的花名册,特地附耳道:“前面这几个都是好苗子,特别是这个,知青考上来的,但是理科成绩全满分!”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朱培青,有种夸耀自己挖到金矿的感觉。
朱培青目光一扫,嗯,怎么看着像个女孩的名字?
他开始点名,顺着高考的成绩顺序。
“——宁馥。”
“——到。”
朱培青听见一个清脆脆的声儿。
当初说,“我就算只检查一遍,也管保考个状元出来”。
他摘了老花镜一瞧。
——还真是她!
第23章 以身许国(23)
一时间教室里陷入安静。
底下的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位老教授只念了一个名字就停了下来,都有些好奇地等待着。
他们不熟悉朱培青,却眼见系主任对他的尊敬与推崇,因而也在心中重视起来。
这位已经鬓生白发,其貌不扬的老人,会给他们讲一堂怎样的第一课呢?
系主任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走上去轻声提醒,“老师?”
朱培青目光在那女孩的脸上停留几秒,终于慢慢重新垂落在花名册上,点出下一个名字。
这年轻的女孩子,胆子还真不小呢。
——见他瞧她,竟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上来。
宁馥:这位朱教授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我再仔细看看……
朱培青点完了名,将花名册放在手边,掌心盖在上面,珍而重之地道:“欢迎你们大家。”
“你们每一个都是好苗子,国家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朱培青这节课并不讲专业知识,也不讲学科背景,他是来讲故事的。
他祖籍福建,1923年生人,青年时代正是战火连天的时候。
“那时候都号召捐资捐物支援抗战,我年纪尚小,整日里幻想——既然已有了大炮弹*,可将那些侵略者的飞机打下来,那为什么不能有飞得更远、个头更大的炮弹,一直飞到侵略者的老家去,教他们闻之色变胆寒,不敢来犯呢?”
朱培青笑道:“当时已有这种大家伙,但我们的国家却没有。”
“你说,这怎么行?”
祖国羸弱,他年幼时便立下志向,要学有所成,造这么个“大家伙“出来。
26岁留洋归来,新中国像母亲般张开怀抱迎接了朱培青。
他也将自己所有的光阴、才华、心血,奉献给了建造“大家伙“的事业。
国之利刃有一群铸剑人,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50年代末,我国开始研制导弹。经过很多年的努力,1960年11月5日,中国仿制的第一枚近程导弹发射成功。1962年3月初,中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枚导弹运往酒泉发射场。3月21日,导弹发射失败,后经认真总结,找到了问题症结。1964年6月29日,修改设计后的导弹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74年,朱培青下放图拉嘎旗县中学,负责看大门。
他的工作不过是每天看看大门,扫扫垃圾,见有没用完纸就捡回他的小窝棚。
当地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整天乐呵呵的老头,是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曾经两弹元勋手下的得力干将。
他是个乐天派,当了两年校工,第三年也兼任代课老师,三年里没有哪时哪刻,忘记自己是个航天人。
但这些他都没有讲。
辛酸苦痛,隐姓埋名,这些对于他们来说,都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只讲火箭腾空而起时狂喜的热泪,讲弹道导弹掠过天空的呼啸嗡鸣,讲空空导弹*命中目标时火光惊人的刺目……
讲波澜壮阔,讲壮志凌云。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全都听得入迷,哪怕朱培青讲故事的方式平铺直叙,毫无夸张,更没有过度的修辞,但这平平淡淡的叙述,却让所有人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浑身汗毛直立的热流,冲刷过每一条血管,在胸膛中喷涌激荡。
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生在那个年代,要如何报效国家,如何以身许国。他们如何成为风起云涌之中的英雄人物,研制高精尖的导弹,形成战略威慑……
朱培青看着这伙摩拳擦掌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笑容,“国家在期待你们做出成绩。你们有没有信心?!“
底下众人齐声道:“有!“
朱培青乐呵呵地宣布下课。
系主任在他身旁,不无担忧地道:“老师,一上来就给他们这样的鼓舞,行么?“
现在让他们全都兴奋起来,成天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做大英雄,往后这专业学习上的沟沟坎坎还多着呢,到时候一盆凉水接着一盆,只怕热情熄灭快啊。
朱培青笑道:“他们都还年轻。倘若当年我和你讲,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无休止的计算、成堆的图纸、日日夜夜在发射场吃沙子,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初生牛犊不怕虎,怕的是平淡。“
系主任恍然大悟:“您这是先把他们骗上了贼船,然后再……“
朱培青淡淡看了自己这位口无遮拦的学生一眼,对方立即改口道:“您说得对,倘若真的坚持不下来,也的确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料。
“宁馥,你留一下。“
大家正要离开教室,系主任突然开口道。
宁馥认出他正是那天去自己家政审的老师之一,那个夸自己“彩衣娱亲”的。
“这个小宁同学呀,是我亲自上门去政审的,不但成绩出众,性格也活泼开朗,“系主任热情地给朱培青介绍宁馥,“肯定能成为班上的文艺骨干。”
系主任对自己挑中的好苗子很有信心,献宝一样地把宁馥叫到跟前,道:“快来,朱教授想单独和你说两句呢。”
宁馥这会想起来了。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系主任,深觉待会朱培青的话并不会让他高兴。
“文艺骨干?她是声乐专业还是舞蹈专业?”朱培青不咸不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