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点头:“瘦处香酥,肥处腴润,又不夺蕨菜的清香,这用猪腿做的风肉,比京城的羊肉干、驴肉干,好吃。”
姚欢单手支颐,还未琢磨出下一步怎么走棋,干脆分出心思来,兴致勃勃对邵清道:“这种以粗盐和酒搓制、再风干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广南西路有,我外祖家,两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欢,我回到京城问问姨母,可还记得制法,往后,我学着在家里做。”
邵清的目光离开棋局,明月清辉般地笼住了眼前女子。
姚欢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并无酣热情炽的色彩,在邵清听来,却分明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之类的誓言,自然可爱得多。
“家”
“家”这个字,自古以来,就像一团暖蓬蓬的火苗,能点亮孤独者寒凉沉暗的心。
邵清对于“国”始终抱有虚无感。
自从养父告诉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脉,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晓得,他应该归属的国,是这世上的哪一个。
养父厚待他的生母,又无所保留地告诉他身世秘密,仅凭这两点,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应该对养父所托的使命全力以赴。
为了鼓起窃取神臂弩法式图的斗志,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无害于大宋,有利于大辽,针对的,仅仅是那些从深山里的户渔夫渐渐变作出笼猛虎的女真人。
这种自我暗示,在他久居开封、爱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内容他要向大宋赎罪。从大水后医治灾民,再到接受残酷战争的砥砺、救回诸多宋军的性命。
可是,救活病人与伤员这些个体,所带来的欣喜,虽由衷,却短暂。
回到君与国立场的报恩与弥补,实则给邵清带来更深的痛苦体验。
没有平凡的甜蜜快乐,只有湿稻草裹身般的沉重。
何况,遇到贺咏后,邵清还更直观地看到了,人性与权力的恶,可以达至怎样触目惊心的地步。
“我有个念头,待此事尘埃落定,我不想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进翰林院做太医。你愿将家安在何处,我便与你去何处。你愿在汴京开饮子店、贩鳌虾,我就当个坐堂医,挣来的医资,给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愿去岭南种胡豆树,我更要伴你左右,那边瘴疠之气甚重,有我这个郎中在,你就不必怕。”
邵清缓缓地与姚欢说着将来,温和而坚定地,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注释着内涵。
姚欢与他对视片刻,目光渐渐渗出甜意。
在有过头脑发热、识人不明、被物化与羞辱的不堪经历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欢喜。
身心被同质的灵魂彼此治愈的感觉,多好啊。
上辈子,当病痛还未缠上她,她还有心情阅读一个又一个穿越者的故事时,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来到另一个时空,自己希望有个怎样的男主呢?
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许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缠万贯的京城首富。
她只要一个能够解读“平凡人生与平凡世界”的平等的灵魂伴侣。
姚欢舒心地笑起来。
她将手中不知该落在何处的白棋子,贴着棋盘,慢慢地往对面移动,与邵清手中的黑棋子碰在一起。
姚欢难得露出嗔意道:“不管在哪里安家,晚来都要耐心地教我下棋。”
邵清佯作正色:“我这个老师,不但耐心,还贴心,每一次授课,都会允许你悔棋。”
姚欢抿嘴,侧头望向舱房窗外,享受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里,宁和醇美的时光。
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轻轻地将木窗推开一些,凑近缝隙,凝神观察。
邵清问道:“怎么了?”
“你来看,怎地外头,是芦苇荡。我们不是应该在江上吗?”
姚欢疑惑道。
邵清一惊,也凑过去瞧。
果然,离船至多也就十余步的水面上,一片又一片芦苇缓缓滑过,摇曳的黑影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来,仿佛向天摊开手掌的颤抖的臂膀。
邵清蹙眉,又聆听了一阵,低声道:“是不对,这个浪头,听来没有江上的大。”
邵清的神情,陡然警觉而严肃起来。
他干脆起身,推开整扇窗户,探出头去看。
他发现,不知何时,这船已航到看起来更像是湖的水域,并且这两日一直前前后后结伴航行的其他客船、货船,都不见了。
邵清正感蹊跷不妙时,忽觉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低头,只听“噗”地一声,一支羽箭钉在了窗棂上。
姚欢吓得一抖,邵清已迅速回撤,后退的同时拉上了窗户。
邵清上前,揽住姚欢的肩头,二人贴着舱房的板壁靠着,屏息不动。
没多久,就听“咚、咚”数声沉闷之音,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船身。
几乎同时,外头甲板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男子们粗野的呼喝之音,亦陡然响起,无情地划破寂静夜空。
邵清虽第一次来到南方,但并非布衣的出身和曾经受过的训练,令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像是水匪。”
邵清一面说,一面已将姚欢推倒在榻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往墙角铜盆里沾了水,覆在她额头,又迅速地给她盖上被褥,拿裘袄围住她的脖颈,几乎遮住她大半张脸。
他刚从榻上站起,前后舱房就传出三两个女客的惊叫声,混杂着男客的唯唯诺诺应承声。
“值钱的都拿出来!爷爷只要钱,不要命。若不老实,扔你们下去喂鱼!”
“是,是!”
很快,脚步声到了此处房前,木板移门被“砰”地扒开,一个吊睛虬髯的汉子踏进来,举起朴刀,恶狠狠地瞪着邵清。
第294章 原来你是那谁……
虬髯汉子见邵清的面色,惊惶怯惧,袍袖抬起护住心口,缩肩眯眼,全然不敢与自己对视。
只他身形,倒是往榻边挪去,似有回护榻上女子的意思。
此时,对面舱房亦被水匪打开,那水匪道:“此间的客人呢!”
邵清颤巍巍地老实道:“那,也是我家买的舱房。”
虬髯汉子指着榻上捂住裘袄、明显往邵清身边躲藏的姚欢,道:“她不是你娘子?”
邵清道:“是家中小妹,不耐水路,受了风寒,病了。”
虬髯汉子鼻子哼一声,懒得再多问,沉声道:“将银钱细软,快些交出来,莫劳爷爷动手。”
又与对面的同伴道:“仔细翻翻,莫漏了女子的银钗首饰。”
邵清见这虬髯水匪的目光中,虽有凶戾之势,倒无淫邪之相。
邵清越发表露出愿意破财消灾、绝不反抗的服从姿态,躬身从榻下拖出箧箱和两个包袱,一一打开。
虬髯汉子命邵清将所有东西倒在地上,抬脚踢开了几本书,其中就有被姚欢拆了姨父买的诗集、夹入贺咏所托的凭证后再装订好的一本。
汉子在稀里哗啦的声音中,准确地辨出一大一小两个钱袋子里,装的应是铜钱串子和更为稀罕的银角子
“阿顺,过来收鱼。”
汉子用黑话切口唤着对面的同伴。
那叫“阿顺”的同伴,肩上搭着羊皮口袋,怀中抱着从姚欢舱房里翻出的衣裙,急步跨过来,先将银钱装进羊皮袋,待塞到衣裙时,忽地瞥到姚欢裹着遮面的裘袄,立时扑上去也想抢了来。
邵清正要下意识地去格开那双毛茸茸的脏手,虬髯汉子却一把搡开这同伴,粗声道:“莫欺负女人,何况还是个病着的。”
“三当家教训得是。”
那阿顺谄媚道,便往背上羊皮袋往外走。
虬髯汉子也纵身出屋。
几乎同时,邵清和姚欢听到斜对面的屋中,传出端木公子的声音:“啊?连衣服你们也要,我脱,我脱,给,给你们!”
遇上打劫,喝醉了睡到现在的端木公子,终于醒了。
叮啷当啷一番险象乱象后,五六个劫匪的脚步声,才消失在船舱尽头。
邵清紧绷的心神不及稍有松懈,端木公子已扶着门板来找他们。
“赵兄和赵娘子可无恙?吓死我了,阿弥陀佛,此地不是鱼米之乡么,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怎的盗匪横行?还有没有王法了!”
端木严看看邵清,又看看姚欢,继续道:“你们不觉得船主有蹊跷嘛!好好的为何偏离江面,不成,这交了船资还被人卖了的亏,哪能不明不白地就咽下去?我去找船主理论!”
他一脸义愤填膺,正要折身往船头去,忽地“啊”一声,面上再次变了色。
原来不过片刻间,水匪们竟又回转来。
“不是这几个婆娘,这几个哪有半点姿色,应是里头那间,那个病着的。”
其中有人道,似是那叫作“阿顺”的水匪。
邵清闻声,凛然大惊间,已转了手腕,抽出袖袋里的柳叶刀。
这一回,门外首先现身的,是个鹰眼狼肩的高个子水匪,八字须,面颊两侧的脂肪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更显得冷酷阴森。
他对身边的虬髯汉子一指榻上的姚欢,道:“老三,将那女子带回去。”
虬髯汉子竟有些犹豫:“二哥,这趟所得颇丰,去江州找人牙子亦能寻得好资色的,这一个寻常赶路的良家女娃,放过吧。”
瘦高个侧目剜向他:“老三不愧曾是斯读书人,心软。大哥待你那样好,你倒去可怜外人,笑话!这些有钱人,吃个鱼都能花得好几贯,坏,十分的坏,不抢他们的女人,抢谁的?”
他此话一出,不说邵清和姚欢,便是端木严,亦是猜出来,此一带,大约早已被这些水匪控制,而渔民们,多半是一边做买卖,一边给他们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往来船只,哪些是公家运粮船或者官眷船,动不得,哪些寻常的商船客船上,又是怎么个情形。
虬髯汉子脸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嘴唇微咬,便要遵了二当家的指令,拿刀背去拍开邵清,准备将姚欢拖起来。
不想端木严蓦地大咳三声,挺胸挡在邵清和姚欢之前。
他笑嘻嘻道:“哎,你们要找好看的?我就长得挺好看呀,怎地不找我啊?”
虬髯汉子一愣,没想到这刚刚被扒了锦袍、月白中衣裹着副瘦削身板儿的小公子,方才明明一副弱鸡胆颤模样,此刻竟挺身而出,还这般说着不三不四的顽笑话。
他身后的二当家闻言,目光一厉,道声“臭小子找死”便撞开虬髯汉子,伸出长臂,欲去抓那端木公子。
说时迟那时快,邵清“唰”地掏出柳叶刀,抬脚踢向虬髯汉子的手腕,待他手中朴刀应声落地的同时,一把将瘦高个汉子拽了过来,柳叶刀的锋刃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再是落草为寇,也不能失了人样。你们下船,不然我这就捅死你们这头领。”
邵清冷冷道。
虬髯水匪见二当家突然被制住,正愣怔间,却听端木公子大喊:“对,对,非人哉,非人哉,卫叔叔们,动手!”
随着他这句话,只听过道里,伴随着钢刀落地的声音,水匪们哎呦、哎呦,接二连三地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