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以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明上午还觉得热的要死,必须吃根棒冰才能活命,等到了下午,狂风骤起,天空的颜色泾渭分明,北边是乌云滚滚,南边则晴空万里,中间那条线就像是被人画出来的,仔细看看,还有种末日即将来到的感觉。
在青竹村生活了几个月,楚酒酒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风,下了拖拉机,她把给楚绍带的大素包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头发都被吹上天了,衣服也在拼命的跟着风的方向飞,恨不得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楚酒酒一边拿着包子,一边还要压着自己的衣角,让它们别飞起来,这时,风吹起的落叶啪的一声拍在楚酒酒眼皮上,疼的她嗷了一声,再也忍受不了的狂奔起来。
“生义哥,快跑呀,要下大雨啦!”
韩生义:“……”
看来他爷爷的病是真的有好转啊,这几天他的风湿一直都没疼过,他还以为今天也是一个大晴天呢。
这边狂风不止,那边的山上已经升起了高高的雾,整座山都被如天空颜色一般的浓雾遮挡住,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经过,恐怕会以为这个村子本来就是这样,只有水,没有山。
风雨欲来,楚酒酒说的是对的,这种阵仗,八成是大暴雨要来了。
韩生义跟着她一起跑,一直到牛棚,韩生义站在自家门口,看着楚酒酒慌乱又急速的跑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才推开韩家的门,然后搓了搓被风吹到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另一边的楚家,楚绍就坐在堂屋里,他一直看着大门口的方向,自从大风起来,他眉头就没松开过,正想着要是楚酒酒没回来,他就拿伞去接她,然后,楚酒酒就蓬头垢面的跑了进来。
真的是蓬头垢面,两片还没变黄的银杏叶子插在她头发里,她脸上还被吹了不少的土,进家门第一件事,楚酒酒先呸呸呸三声,把跑步时候吃进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然后,她死狗一般咣当一声坐在长条凳上,喘了好一会儿,她才从自己怀里把那个大素包子拿了出来。
“给,我拿命换的。”
楚绍:“……”
有些时候,你说话真的太夸张了,你知道吗?
默了默,楚绍接过包子,最后还是人性化的什么都没说,把包子放到菜罩下面,楚绍坐到她对面,“以后看见快下雨了,就别在外面磨蹭了。”
楚酒酒:“跟我没关系,我可没磨蹭,我们回来的时候,坐的是村里运化肥的拖拉机,拖拉机熄火了,司机修了好长时间才修好,如果我们是走着回来的,十分钟前我就到家了。”
十分钟前,正好就是大风突然出现的时候,楚绍一时语塞,不知道她这是倒霉还是幸运。
“算了,能回来就不错了,我去给你打水,你快洗个脸吧,看你脸上脏的,都跟小猫差不多了。”
楚酒酒缓过来一点,她刚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她又火速的摇了摇头,“不行,你不能走,快老实交代。”
楚绍莫名其妙:“交代什么?”
楚酒酒:“交代棉花的事!我今天都问生义哥了,咱们家总共需要二十二斤棉花,你才攒了六两,连一副耳朵帽都做不起,你骗鬼呢!”
楚绍反驳她:“谁说的,六两棉花能做两副耳朵帽。”
楚酒酒:“……重点是这个吗!”
楚绍默了默,在心底骂了一句韩生义,然后,他重新坐下来,“韩生义也没跟你说实话,咱家用不了这么多棉花,有个十五斤,就足够了。”
楚酒酒:“十五斤和二十二斤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买不起,你快老实交代,你到底打算去哪弄这么多棉花!”
楚绍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然后就明白了:“韩生义已经告诉你了吧,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还能去别的地方买棉花。”
楚酒酒:“……”
她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既然楚酒酒已经知道了,楚绍也就不用再费尽心思的瞒着她了,一秒把表情切换到理所应当上,楚绍又摆出那副大人办事、小孩子家家少打听的样子来。
“家里每个月只发二两棉花票,如果只靠攒,那得攒上多少年,去跟别人换,别说一般人家根本没有这么多棉花票,人家就是有,也都是留给自己孩子结婚用的,根本不可能换给咱们。所以去黑市买,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你别打听这么多,也别瞎担心,很多人没有票的时候,都会去黑市买东西,只要小心点,就不会被抓。再说了,现在也没以前那么严了。”
楚酒酒狐疑的看着他,她还是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不过想想,楚绍说的有道理,正经途径已经被堵死,他们可不得发动脑筋,搞一些不正经的途径出来。
思考片刻,楚酒酒问:“黑市上的棉花多少钱?”
楚绍又没去过黑市,他只是听别人说起过,“低等棉一块到两块之间,高等棉不清楚,黑市价格浮动大,每天都在变,不过能讲价,多讲讲,估计也比供销社贵不了多少。”
楚酒酒一脸的你好天真,“连我这个没去过黑市的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嘛!人家冒着风险做买卖,肯定能赚多少就是多少,爷爷,你不行,还是带着我去吧,让我来讲价。”
楚绍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她:“胡闹,你去黑市干什么,把你抓起来怎么办?”
楚酒酒:“你刚才还说小心点就不会被抓,好啊,你又骗我!”
楚绍:“……”
说着话,外面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声音大的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瓦片最先受到雨水的冲击,很快,两人耳边都是吵闹的下雨声。
屋内渐渐暗了下来,楚绍走过去,把前门打开,乌云挪到了他们头顶上,天黑的如同是晚上八点,院里的新菜苗被雨打趴在地上,娇弱的叶子惨兮兮的颤动着,两只小黄鸡则早有先见之明,如今正瑟瑟发抖的躲在同一个鸡窝里。它俩还没长大,白天一起觅食,晚上一起睡觉,鸡窝里虽然挤了点,但这样暖和。
楚酒酒和楚绍一起站在门口,楚绍看了一会儿抱团取暖的小黄鸡,然后转过头,不容置喙的说道:“买棉花的事我来办,中秋快到了,天越来越冷,再不把棉花买回来,咱们拿什么过冬,拿你的一身正气吗?”
楚酒酒:“……”
楚绍:“我去买,你不许跟着,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楚酒酒敢怒不敢言,只能在他背后对他做了一个略略略的表情。
……
大雨加雷暴,这次的雨确实吓人,楚酒酒平时是不怕打雷的,但坐在门口,看着一道又一道可怕的闪电把天空劈开,然后爆炸般的雷声响在耳边,饶是看见了闪电,楚酒酒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一激灵。明明被雷吓得半死,楚酒酒却还是仰着头往天上看,跟有瘾一样。
楚绍坐在她旁边,给她壮胆,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超级大的闪电划过天空,楚酒酒立刻激动的站起来,她张开口,想叫楚绍跟她一起看,扭过头,却发现楚绍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而楚绍正在聚精会神的做着邓国元给他留的物理题。
楚酒酒:“……”
楚绍太用功,就会衬得楚酒酒像是个懒孩子,明明她也有好好学习啊,以前在学校里,她永远都是全班第一,双百的专业户。但现在,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感觉就算她拥有千万里挑一的过目不忘的天赋,也会慢慢被他们落在后面。
天呐。
这不就是方为平老师讲的,《伤仲永》的故事吗?!
她不想变成楚仲永,不要!
……
她和仲永差了十万八千里,哪怕她不学习,她的超强记忆力也不会消失,可是同龄人过于优秀,引起了楚酒酒的焦虑。躁动了一会儿,楚酒酒干脆放弃看闪电,跑到屋子里,把今天的报纸拿了出来,学着楚绍的模样,坐在门口,借外面的一点亮光,来阅读报纸上的铅字。
楚酒酒口口声声说着她不会像楚绍那样没黑没白的学习,她要做自己,可她还是受到了楚绍的影响。她自己一点都没意识到,其实这个时代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和几个月前相比,她已经越来越有这个时代女孩子的样子了,她在细微的改变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也在默默的改变着她。
一场大暴雨,让原本还算处于安全范围内的河面瞬间提升了不少,除此之外,昨天雷太大了,整个镇都受到了影响,城里停电超过二十四小时,停水八小时,而农村这边,每个村子都有被雷劈的现象,有的劈在山上,劈倒了一棵大树,有的劈在村子里,把某户人家的窗户劈焦了,只有一处伤亡,是在下游,那个人走的太匆忙,雨下大以后,他躲在树下躲雨,结果被雷劈到,当场没了呼吸。
大家心有余悸,因为虽然早就有过科普,不让打雷的时候站在树下,但很多人还是有侥幸心理,楚绍听说以后,又给楚酒酒加了一条禁令,打雷就不准出门了,如果是在外面遇上了打雷天,那直接把伞扔了,然后一路淋着跑回家来。
楚酒酒:……太凶残了。
楚绍不为所动,感冒总比被雷劈强。
——
早上,楚绍吃完早饭,便出门去种花生了,楚酒酒坐在院子里,先把鸡喂了,然后就拿出昨天的报纸,看的同时,她还在等今天的报纸。
送报员和邮递员是同一个人,如果是送报,他早上就来了,楚酒酒自从摸清他来的时间以后,每天都固定的坐在辘轳旁的户外桌上等他,看到一半的时候,熟悉的自行车铃响起,楚酒酒立刻扔下报纸,跑出院子。
邮递员现在都不叫她名字了,反正也认识了。
减慢速度,邮递员猛地一刹车,他继续坐在自行车上,然后转过身,从包袱里拿出两份报纸,再从包袱的最深处掏出一封信,“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还有楚酒酒的信,你们家来信挺频繁啊,我记得上一封刚送给你没多久,这一封又马上来了。”
楚酒酒:“叔叔,你记错啦,上一封都是好多天以前的事了,都半个月了呢!”
邮递员:“……”
半个月就算好多天?别人写信每月才一封,有的联络不多,好几个月才写一封问候一下,摇了摇头,邮递员骑车又走了。楚酒酒把报纸夹在胳膊下面,她一边看信封,一边走回到院子里。
好厚啊,比上回厚了两倍,楚酒酒摸着信封,感觉里面的东西不像是信纸,难道是钱,太爷爷把钱放信封里一起寄来了?
楚酒酒有点好奇,她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楚绍刚走半个小时,等他回来还要好几个钟头呢,楚酒酒觉得自己等不了了,而且楚绍不会介意她先看信的。
自己把自己劝说成功,楚酒酒开心的跑到屋子里,找到剪刀,小心翼翼的把信封裁开。
她立起信封,往桌上一倒,除了一叠已经折好的信纸外,数十张花花绿绿的纸张一起掉落了下来,跟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掉在八仙桌上。
票!
好多好多票!
楚酒酒吃惊的张大嘴巴,她连忙把这些票都捡起来,然后一张一张的仔细数,全国通用粮票五十斤,全国通用布票十四尺,全国通用棉花票二十三斤四两!
楚酒酒:“……”
我滴乖乖。
这还没完,后面还有七张日用工业品券,楚酒酒见过这个,楚绍就是用这个买的香皂。然后是一斤二两肉票、八两油票、还有肉食特需票,也不知道是用来买什么的。点心票、背心票、月事带票、军用肥皂票、军用鸡蛋票、军用棉鞋票、差旅供应券,以及最重磅的,五百斤通用煤票!
拿票的手,微微颤抖。
楚酒酒惊呆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夜暴富的感觉吗?
这、这感觉……
太爽啦!!!!
楚酒酒把这摞票据全都收好,跟楚绍一样,她把这些票都塞到卧室的大衣柜里,然后,她飞奔出去,一路狂奔到田地上。
火眼金睛的找到楚绍,楚酒酒跟个兔子一样蹦到他眼前,激动的无以复加:“楚绍!来信了来信了!信里……你快跟我回去看!”
楚绍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也没请假,他连忙跟着楚酒酒离开,徒留一堆村民,一头雾水的看着他们俩跑远的身影。
来信了?什么信啊,激动成这样。
楚酒酒拽着楚绍,两人跑到家门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楚酒酒把那些票拿出来,果不其然,楚绍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这是多少票啊……
他爸当政委的时候,他家的票据就是这么的富裕,可现在他爸已经不是政委了,怎么他还有这么多票,这都是哪来的?
楚绍没有楚酒酒那么激动,捧着那堆票,楚绍突然想起来,问她:“信呢?”
楚酒酒愣了一下,指指桌子上,“我看见这么多票,就直接过去找你了,还没看里面写了什么。”
楚绍把票又还给楚酒酒,展开信纸,楚绍发现楚立强的开头称呼变了,以前是楚绍,现在是楚绍、酒酒,展信佳。
楚立强是收到他们的去信以后,才写了这封回信,前面先说他对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感到很欣慰,对于在村里遇到的困难,他点拨了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别再冲动,如果以后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麻烦,一定要先给他打电话。他寄来的两张差旅供应券,足以让他们两个买票去任何地方,这是他送给两个孩子的保命符,希望他们一定要保管好,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千万不要用。
后面,他说了一下这些票的来源,一半是他自己的,自从来到这个部队,每月的津贴和供应,聂白都不少给他,但他之前都没怎么用过,记得上次打电话,楚酒酒说他们没有棉花票、也没有布票,生活上似乎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于是,他找聂白和其他战友借了一些票据,主要是能让他们过冬的东西。
信的最后,楚立强让楚绍别再报喜不报忧,如果缺什么,就跟他直说,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最后的家人,如果他过得不好,楚立强在那么远的地方,也不会安心。
楚酒酒跟楚绍一起看完,心里满满的都是高兴和羡慕。
“太爷爷对你真好~”
听出楚酒酒声音里的艳羡,楚绍偏头看向她,“他对我好,我对你好,就等于他对你好。”
楚酒酒:“……”
哪有这么算的。
接过信纸,楚酒酒叹气道:“太爷爷应该还没收到我寄给他的东西,他在信里都没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