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开门看到那个传说中被自己气得火冒三丈的苏主任前,秦招娣听到这用十分悦耳的声音说出“请进”二字的语气,心里头顾不得在意声音听上去有些过于年轻的熟悉感,只觉得听苏主任这声音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为自己还能将功补过而感到一些放松。
推开门,秦招娣正打算好好看看这位苏主任的庐山真面目,以此来决定自己等会儿要如何表现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坐在会议室主位上的黄毛丫头?
秦招娣绝不承认自己在看到这个乳臭未干毛丫头的长相时,从心头涌现出的嫉妒,只是在确定整个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以后,尖着嗓子喊道:“你是谁?公社妇联的苏主任呢?”
苏曼看着秦招娣这到了公社都改不了看碟下菜的态度,反问道:“难道没人教过你,在问别人是谁的时候,要先说自己是谁吗?”
这话一说出来,秦招娣还没顾得上反驳,就立刻条件反射地说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昨天给麦河沟大队打电话通知我过来汇报工作的人!”
苏曼没有否认,
面对秦招娣怒视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跟自己“扯头花”的样子,苏曼不光没有害怕,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因觉得自己是个小喽啰,而明显气焰嚣张,说着就要给自己好看的样子。
直给秦招娣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的不敢上前来真动手。
可偏僻,她又不愿意跟苏曼这样一个丫头片子面前服软。
“你、你别得意!等一会儿苏主任过来,有你好看的!”秦招娣色厉内荏地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往会议室门外看,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在她看来更符合“主任”形象的人。
“不用找了。”
苏曼看着她这副探头探脑的样子,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看向自己。
说道:“我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你说说,是想让我给谁好看?”
秦招娣:“!!!”
完了,倒霉她妈给倒霉开门,我是倒霉到家了!
……
看着坐在对面咋看咋嫩,咋觉得岁数超不过20岁的苏曼,秦招娣忍不住为自己20岁已经嫁给了如今这个窝囊汉子当媳妇,跟婆婆斗智斗勇的回忆而抹了一把辛酸泪。
瞅瞅人家,再瞅瞅自己。
这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劲头都演到正主跟前了,可不就是瞎嘛!
秦招娣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苏曼说出来,好给自己从昨天到刚才简直是丢死了个人的“关公面前耍大刀”行为找补找补。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苏曼就先发制人,开口说道:“秦主任,今天我叫你来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刚刚我们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我没有工夫继续跟你费嘴皮子,所以请你现在就开始汇报工作吧。”
这话一说出来,秦招娣傻眼了。
她这个妇女主任本来就是靠关系得来的,之前公社也从来没关注过,要求过她来公社做汇报,她哪儿会汇报啥工作,再说这村里妇联也没啥可需要汇报的啊。
来之前根本没准备的秦招娣,在苏曼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开始了她的“汇报”。
“那个,今年麦河沟大队的妇女工作都、都做得挺……不错的,没有问题……”
“挺不错?没有问题?”
苏曼被秦招娣的话逗笑的同时,也彻底没了和她兜圈子的想法,直接质问道:“那李梅花呢?崔秀梅呢?还有你们大队那些已经把挨丈夫的揍当成是习以为常事情的妇女们呢?”
“她,她们……”
秦招娣不知道苏曼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能搪塞道:“她们这些都是夫妻两口子关起门后发生的正常吵闹,咱们这妇联工作总不能半夜敲人家房门,管人家的家务事吧。”
“家务事?”
苏曼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出了令人压迫感十足的话:“在你看来,李梅花因为生了五个闺女而被婆母刻薄对待,整日上工干活却吃不饱饭,还要人手丈夫婚内包里的行为是家务事?还有,她生下来的五个闺女死了三个,还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剩下的两个也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离被饿死也不远的现状也叫家务事?”
“还有崔秀菊,她被她爸妈以五十块钱的价格‘卖’给了现在丈夫崔福,这种包办婚姻是家务事吗?她结婚五年,被崔福殴打到掉过两次孩子,更有几次险些被打丧命的情况,在你这位本应该为她们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妇女主任看来,也叫家务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晚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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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捉虫)
“这些人命关天的事情在你眼里是家务事,那么到底什么事才是你妇女主任职责内应该要去帮助、解决的事情呢?”
从始至终,苏曼说话时的语气都保持住了不紧不慢的速度,和没有过于激动亢奋的语调上,她只是一字一句地将自己收集到的真实情况说给了同样知道这些事,并比自己还要清楚百倍的秦招娣。
看着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的秦招娣,苏曼又问了一遍:“秦主任,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区分家务事和职责内事务的关系,又是怎么在崔秀菊、李梅花已经遍体鳞伤,几次向你求助的时候,睁着眼说下说非要讲在她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家务事的呢?”
“可,这夫妻两口子之间打架,在我们农村本来不就是家务事嘛,除非是说打得过分了一些我们大队会出面帮忙解决一下纠纷,教育批评一下让他们继续好好过日子,但他们不听,说这是家务事不用别人来管的话,我们又能有啥办法嘛。”
在听到苏曼喊自己“秦主任”,并点出自己将那二人的遭遇视若无睹,几次驳回了她们的求助说这是家务事不归她管的事实以后,秦招娣就知道情况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但她不想承认是自己职责有失,只能咬死“家务事”这一点不松口。
说实话,在秦招娣看来,这麦河沟的男人们爱打媳妇孩子的事情是一直都有的,哪怕是和她相好的麦队长有时候脾气上来也会跟自己和他婆娘撒气,她虽有时候觉得这样挨数落、挨打两下是挺难受,让人心里怪不痛快的,可看其他人家的妇女也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她就又说不出是有啥不对的,觉得没啥了不起的。
至于重男轻女……
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的秦招娣觉得自己在这事儿上还是有发言权的,开口说道:
“苏主任您是城里来的人,不了解我们农村的情况。那不是我们重男轻女,而是这生了闺女不管养到多大,未来也都是要嫁出去,到别人家里当媳妇。那不管为地里的农活能有男人来挣工分,还是为家里头的香火能传下去,不都得靠儿子。再说了,这大伙儿都想生儿子,不也是为了以后养老,不至于当绝户头,让人戳脊梁骨的嘛。”
见对方明显是被“驯化”的样子,苏曼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同她辩解的想法,只说道:“秦主任,既然你说是家务事,说是为传宗接代的正常想法。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崔秀菊、李梅花和她的两个孩子真被打死的话,打死她们的丈夫是凶手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作为袖手旁观者,可同样也是帮凶的。”
“凭——”
“秦主任,请离开吧。”
在秦招娣惶恐不安地想问凭什么的时候,苏曼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一脸平静地说道:“对于麦河沟的情况我已经全部了解清楚了,所以还请秦主任不要影响我接下来的工作,回去吧。”
在听到苏曼口中这一声声,在从前会叫自己听起来舒坦得不得了,也得意得不得了的“秦主任”头衔,秦招娣只觉得浑身发冷。
秦招娣只觉得苏曼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说出来的话像是带着刀子一样,让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十分刺耳,也无比心虚的同时,更是忍不住打着寒颤。
她落荒而逃。
却逃无可逃。
看着秦招娣匆匆离开公社的身影,苏曼决定改变自己原本想要整顿麦河沟“家暴”“重男轻女”风气的计划A,直接实施计划B。
而就在秦招娣一路仓皇地打算回麦河沟大队,先去警告一番被苏曼着重点名的崔福和崔立春,让他们最近收敛点的时候,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仍要被拉扯过来地里干活的李梅花,却趁着休息的时间,偷偷跑去了崔福家……
“秀菊,秀菊你在家吗?”李梅花站在崔福家院子里,一边小声喊着,一边小心防备着崔福会突然回来的可能,蹑手蹑脚地撩起了屋门帘子。
这个时候,距离崔福早上起来给崔秀菊踹倒在地上的行为,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
李梅花才刚撩开帘子,看到的就是还躺在地上的,脸上浮现几分不正常红晕的崔秀菊。
看见这一幕,李梅花心里一咯噔,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先确定了一下崔秀菊还有没有鼻息。
——幸好,还有气儿,虽十分微弱,可人的的确确是还活着。
由于常年挨饿挨打的原因,崔秀菊的体重很轻,李梅花没费多少力气就给她从地上抬到了炕上,可人却咋叫都不醒,李梅花怀疑她这是给饿的。
想到自己过来找崔秀菊的目的,李梅花壮着胆子翻起了崔福家的厨房,终于翻出了几块已经结成疙瘩的红糖,又烧了点热水给红糖泡开了,一点点吹着拿勺子给崔秀菊喂进去了大半碗后,崔秀菊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梅花姐?你……”崔秀菊忍着身上钻心刻骨疼,看着同样鼻青脸肿的李梅花,没继续问出自己想问的话,只一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梅花看她这样,也是悲从心中来,鼻子一酸,也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崔福家的房子还是最早样式的泥土房,屋里头的窗户都顶着木板子,哪怕窗外再是阳光明媚,也照不进屋里头半分。
崔秀菊坐在没有阳光照进来的阴影中,喃喃道:“梅花姐,我听说咱南边那条河里淹死过人,你说我要是跳进去,也淹死在里头的话,是不是下辈子也能投胎去个好人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人都不算……”
“别说这样的丧气话,姐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帮你也帮我自己摆脱眼前的日子!”
“梅花姐,你这是……啥意思?”
见崔秀菊仍对自己的话有所反应,李梅花连忙说道:“稻花婶子是个好人,她今天见我又被打成这样,就小声跟我说之前来咱们大队的一个公社女干事给了她两块钱,让她帮忙扫听咱大队妇女的情况,稻花婶子把咱俩的事儿都跟那位同志说了,听说今天秦招娣那个丧良心的娘们就被喊去公社汇报工作了,这就是咱们俩逃离苦海的机会啊!”
崔秀菊有些不明白:“啥机会?这公社的干事喊秦招娣过去又能咋样,从前咱又不是没跟妇联反映过情况,可结果呢,被男人们知道以后,咱俩不是被打得更惨了嘛……”
“这次不一样!”李梅花说道,“我的想法是咱俩趁着现在男人都在地里上工的时候,走小道去公社亲自去找那个愿意花两块钱打听情况的女干事!”
“你的意思是,咱俩逃出去,去告状?”
“没错,我实在是不能再忍了,我一定要和崔立春离婚!”
想到早上起来被丈夫打的时候,婆婆还在一旁高喊“打得好”的声音,以及她的四丫和五丫被踹倒在地上都没人管时的哭声,从小也是生活在这样环境里,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李梅花是真的受够了。
她已经失去了三个孩子,她不能再失去四丫和五丫了!
哪怕是豁出这条命,就算是以后带着孩子去讨饭——
她也不能再和崔立春过下去,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秀菊,我不劝你跟我一起去,过来这趟也只是想问你,你还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吗?这样整日吃不饱穿不暖,又要下地干农活,又要天天收拾家务事,还得忍受男人不顺心就得拿你撒气的日子,你真的还要继续过去吗?“
李梅花是真的心疼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日子过得却还不如自己的妹子,忍不住说道:“想想你被崔福打掉的两个孩子。像崔福还有崔立春这样,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下得去狠手的男人,你说他们对你对我,又能有啥情分呢。秀菊,你现在可才23岁,你难道想未来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到死连个儿女都没有不说,还要被崔福当畜牲一样随便打骂吗!”
这几句话让崔秀菊的神情几番变化。
想起和自己没缘分的两个孩子,和未来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崔秀菊紧扣着自己的手心,直到这手心的疼比身上的疼还要明显以后,她的眼神也彻底归为坚定。
“梅花姐,咱们现在就出发吧。”崔秀菊说着,强忍着疼想要从炕上起来,“我知道有一条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小道,能直通公社!”
李梅花听见这话,连忙扶着她下来,又将碗里还剩下点的红糖渣喂给她喝了下去,见她又多了点力气以后,李梅花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
公社,办公室。
向来工作效率极高的田庆丰在苏曼才和秦招娣结束谈话后不久,便安排人收拾出了一间办公室,并直接将苏曼的东西都给放到了新的办公室里去,方便她之后办公。
在同苏曼一起看了看她的新办公室后,田庆丰坐在椅子上,看着明显情绪不佳的苏曼,问道:“小苏你这是和麦河沟的妇女主任聊完了?情况如何,对方态度还像昨天一样那么恶劣吗?你之后是不是还得再联系一下其他大队的妇女主任也过来汇报工作,这工作不能只盯着一处不放,还是得遍地开花。”
“不是很理想,我已经让那位秦主任先回去了。”苏曼没有隐瞒,直接说道,“麦河沟简直无药可救了,所以一会儿还要麻烦书记您给我刚写好的罢免文件上盖章。反正我是不敢再让这样的人,来担任妇女主任了,她救不了任何人,也解决不了任何事,反而会成为男同志的帮凶。”
“这么严重?”田庆丰没想到苏曼才只见了对方一面,聊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决定要给对方撸下来。
“已经不仅仅是严重,而是情况恶劣了。要是让这个秦招娣继续当这个妇女主任,估计用不了多久,麦河沟就该出人命了。”
苏曼边说着,边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她将自己刚改好的内容递给田庆丰,示意他看的同时,语气坚决地说道:“罢免秦招娣妇女主任的身份以后,麦河沟大队妇女主任这一职务会空缺出来,所以我打算暂时填补这个空缺,亲自去麦河沟解决他们的现有问题,并从中选拔出适合这份工作的人。”
“你要去麦河沟当妇女主任?!”田庆丰听到这话,忍不住抬高了音调,“那公社的工作咋办,还有其他生产大队的妇女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