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里头还是挺照顾我的……我当初住院的时候,还叫食堂天天给我送饭,顿顿都有肉。”
只要厂子里肯照顾就好办,赵音音细细地问了,决定自己去找人说这事。
“你打算找谁?找书记?还是直接找食堂的人?”
赵音音细细地问了半天,差不多把整个厂子的大小头头都打听明白了,许云海有点好奇。
“找后勤那个科长。”
食堂的人肯定是不能找的,不光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给她添堵的小徐。这种事情上,历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
书记那边更不能找,许云海这么大个功劳,怎么能拿这么点小事儿去消耗情分?
这件事,拿来问个科长正好。
周四要去看电影,周三这天,赵音音打听清楚后勤办公室在哪,收拾干净就去了。
后勤科长姓郑,是个断了三根手指头的老革·命。
“郑科长,您好,我是许云海家的媳妇。”
“哦,我知道,赵老狐狸的大闺女么,”郑科长看了看她,把手里头的旱烟在烟灰缸里按灭,“看着确实不傻了,挺好。”
他当面说这话,赵音音倒不觉得冒犯。更何况,这老头一见她进来就把烟按熄了,怕不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对着这样的老头,她心里头有数。千万别搞那乱七八糟的,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哪怕对方不答应、也不会暗地里搞动作。
“是这样的,”赵音音把家里头的情况说了,“我知道现在家家都困难,可是我们家这个情况,家里离不得人照顾,四张嘴都要喂,昨天晚上我们家老大半夜腿抽抽得哭了好几次……哪怕能给弄点骨头汤喝呢。”
郑科长一开始不说话,是因为对赵音音的亲爹印象不好。
“墙头草,随风倒,吹不倒的赵大佬”,他当年和赵淮是战友,看那个老狐狸就不舒服!
可是,听着这么一席话,还真是下水道里头滚出个卫生球……这老东西居然还教出来个好闺女!
“行,”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郑科长下意识抽烟,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按熄了,“你们家还有仨孩子?”
赵音音点点头:“大侄女明年八岁,小侄子才四岁多。”
“那我回头叫食堂的人给你送过去,小徐是不是跟你们一个院子的?”
赵音音皱了皱眉,这才说道:“我怕不足数……”
她是有更委婉的方式给小徐上眼药,但是在郑科长面前,倒是有什么说什么更好。
而且,最好是能借机定个数量下来!
“哟,”郑科长乐了,“你这闺女,你是不知道我跟你爹不对付?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子不言父过,赵音音没多说什么,只是诚恳道:“我刚嫁过来,小徐就把我们家那档子事儿嚷嚷得满院子都知道了。这我不在乎,但是郑科长你帮忙批的肉,这是我们家许云海一双腿换来的,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去。”
“嗯……最好还直接定下来个数是不是?”郑科长又认真看了一眼赵音音,“这样吧,以后一周给你们家分一斤大骨头,半斤肉,十个鸡蛋。别嫌少,再多了也没有。”
赵音音谢过郑科长,这才走了。
厂子里的下班铃也响了起来,郑科长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才回家。
“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指着一边的小闺女道:“你明天也别去打工了,给我好好看书,考大学!考不上就继续考!”
赵淮那个老狐狸,稀烂的人品还能养出来这么个好闺女,不就是因为有文化吗?
第9章 《望乡》
郑科长动作还挺快,周四晚上,小徐就把几样东西都送来了。
小徐过来的时候,正好周群芳也在。她翻个白眼把东西放下就要走,被赵音音叫住了。
“别走,”赵音音笑眯眯地,拿起从齐大嫂家借的盘秤,“我秤秤。”
小徐气绝:“你当我是什么人,我看得起你这几块大骨头?”
她在食堂窗口,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往家里拿东西,但是多吃点好的还是可行的。
“哦?你是什么人?大家都是一样的肉票,一样买不到肉吃,就你吃得好、看不上这几块大骨头?”
一句话叫赵音音捉到个错处,小徐不吭声了,虽然现在大家都是靠厂吃厂,但郑科长今天刚发作过她,她再不老实传出风声,搞不好就要被调离窗口了。
小徐一言不发看赵音音把东西称完,冷着脸道:“行了吧?”
“行了,下周是周几?肉能次次都是五花肉吗?鸡蛋是新鲜的吧?”
赵音音像是看不见她脸色难看一样,慢悠悠地把问题都问完,才放小徐走。
小徐才走,她对周群芳道个歉:“不好意思,正好你在这,叫你看见我难为她。这人心眼小,八成也要恼上你了。”
“她本来也不喜欢我,”周群芳也不傻,之前不过是一时没提防,“小徐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就挑唆我来惹你,这人就是好挑唆。你难为她,她说不定反而还不敢来惹你。”
家里的几个小孩都来看肉和骨头,可能是因为郑科长特别关注了一些,食堂送来的骨头也不是棒骨,而是上面还残留着不少肉丝的脊骨。
“明天再做,”赵音音把肉和骨头都吊起来挂在堂屋房梁上,鸡蛋小心翼翼地收进碗架柜里,“下星期开始,每个星期都有。”
“每个星期都有!那么多肉!”
还跟着亲妈的时候,全家的肉几乎都供着小宝一个人吃,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过周周吃肉的好日子。
赵音音再次跟小宝强调:“好好吃饭才有肉吃,要是跟姐姐抢,就给你吃菜团子!”
“我好好吃饭。”
莎莎也仰着脸看着房梁上挂着的肉:“婶婶我也好好吃饭。”
赵音音摸了摸莎莎的头,看着依然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伊伊。
这大侄女怎地现在还这样?小宝和莎莎已经不打了,她还整天忧心忡忡地,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赵音音又叮嘱了几个孩子几句,用绿色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壶大麦茶,这才跟着周群芳一起出发了。
电影院离着阳机二厂的家属院不远,一路上都是路灯,还有骑车上班的夜班工人。不然,周群芳也不敢晚上跟赵音音两个人出来看电影。
“电影叫《望乡》,看望的望,家乡的乡,讲的是被骗到南洋卖身的日本女人的故事,”周群芳大概地跟赵音音讲了一下,“很多报纸批评这电影伤风败俗,但是我觉得小赵你不会这么想的。”
赵音音只觉得,这电影听着挺惨的。
至于伤风败俗……不是被骗被逼,哪有人会去做那下贱行当?都是可怜人罢了。不是先有嫖·客,怎么会有可怜女人被逼着卖身?
“你说是好电影,我会认真看的。”
在电影院里坐定,赵音音随便扫了一眼,情侣和男性居多。很快,整个电影院突然黑下来,巨大的银幕亮起来。
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记者一头卷发,漂亮极了,赵音音听见旁边的女人在低声说:“你听说了吗?京市的四联理发馆又开了,特批的,可以烫头!不知道咱们这地方啥时候才能烫头发……我听说省城都有温州发廊了。”
后面的对话,赵音音就没注意听了。
她沉浸在电影里,看着那些可怜的妓·女被打骂被逼迫,寄钱回家又遭嫌弃。菊子告诫阿崎不要回家,执意回家的阿崎被用她钱买房子的哥哥嫌弃,被她亲生儿子赶回乡下,住在垃圾场一样的破房子里,九年了连信也收不到一封。
女记者按照阿崎的描述去了南洋,看见了埋葬着这些“南洋姐”的墓地。片名是《望乡》,可是留在南洋的可怜女人们,坟墓却都决绝地背向日本的方向,绝不回望。
一场终了,两个人都心情沉重地走出电影院。周群芳哭得泣不成声,赵音音挽着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真好看,就是看得人心里憋得慌,”赵音音把水壶递给周群芳,“喝口水,咱们到那边坐着缓一缓再回去。”
这是今天最后一场电影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电影院。哭红了眼睛的女孩子不在少数,周群芳自己没带水壶,不好意思地喝了两口又递给赵音音。
“你说,阿崎的哥哥在她出发去南洋的时候,内疚得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可是后来怎么还能住着妹妹卖身买的房子、却又嫌弃她给家里丢人?”
赵音音自己也喝了一口大麦茶,平静道:“如果他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好好赚钱不让妹妹去南洋才是。捅自己一刀算什么呢?自卑自怜的发泄和安慰罢了,觉得妹妹是他的财产,让个女人卖身养自己,丢了脸。捅了这么一刀,接下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花妹妹的卖身钱了。”
她前世没嫁过男人,可是看得比谁都多。家里头抽大烟玩鸽子的哥哥,没差事没爵位还赊账上酒楼的爹爹,还有今生原身这个把女儿嫁个残废换得一点名声的赵淮。
“觉得妹妹是他的财产……”
周群芳的声音小小的。
赵音音看她像是有点感怀自身,赶紧推了推她:“走吧,家去,太晚了。一会儿路上没人,就不安全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顺着人流往家走。赵音音突然听见有人嬉笑着说:“没想到那小姑娘化了妆一看身上还挺白的……”
说的是《望乡》里的阿崎。
她停下脚步,转脸过去看了一眼。
平时的赵音音,脸上或多或少都是带着笑的。哪怕昨天去找郑科长、今天怼小徐,脸上也绝没有板起来的时候。
现在一板起脸来,几个敞穿着不合身绿军装的混混立刻就闭了嘴。过了片刻,才有个瘌痢头丢脸似的叫道:“你……你看啥!找揍吗!”
他身边的人拉了他一把,周群芳也赶紧拉了赵音音就走。
赵音音走了,瘌痢头不满地问刚刚拉他的周学兵:“大哥,你不会叫这妞吓着了吧?她不就眼神吓人点,细胳膊细腿的……”
周学兵心里嗤笑,你要是没吓着,说什么就是眼神吓人?
他嘴上解释给他听:“这女的看着就不好惹,你想想,刘大小姐她爹可是大领导,她有没有这女的威风?没有吧?别惹麻烦。”
周群芳也在劝赵音音:“不必理会那些小混混的话,别看人都不大,搞不好前些年都抄过家打过人的!越是小孩儿,手越狠!”
“是,我应该忍着些,”赵音音刚刚也是一时气愤,她现在毕竟不是前世的身份了,“幸好就是路上碰见,平时应该也遇不到。”
“这些人……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私生子。①”
周群芳低头默念了一句鲁迅,她对赵音音道:“音音,以后有机会还一起看看电影吧。我还有书,读给你听。”
“好!”
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赵音音就越渴望多了解这个时代一些。或许吃穿用度不如她前世,或许她只能靠自己打拼,可是这个时代有她前世所没有的希望。
两人一路快走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许云海在门口张望,看见赵音音回来才松一口气。
“太晚了,阳山虽然治安不错,这个月也有好几起抢劫了。”
许云海瞧着赵音音挽着周群芳的手一起回来,又多说了一句:“你俩熟得还挺快。”
“下回我早点回来!”
赵音音推着许云海的轮椅进了屋:“我感觉周姐人挺好的,将来我搬走了,也会多回来看看她的。”
许云海把心里的一丝异样压下去:“你还想得挺远的,先把这三年过完吧。”
张嘴闭嘴搬走离婚,她这是怕他赖上她不成?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