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就成了无情剑主。”
奚辛冷冷说:“奚柏远还活着,能再活蹦乱跳个几百年,怎么就轮到你了?!”
江无涯神色如常:“师尊重伤难愈,又触犯了宗禁,已经不适合接着担任剑主一职,就由我顺势接任。”
奚辛:“你还在骗我,分明是他不想干的烂摊子,你上赶着去接。”
“剑主是剑阁长老,身份尊崇,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烂摊子。”
江无涯有点无奈地笑:“师尊闭关,我接任,这都是很寻常的事…小辛,你想太多了。”
他表现得无比自然,轻描淡写得好像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奚辛阴怒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你永远这么固执。”
奚辛盯着他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江无涯,你蠢得让我恶心。”
他再也不想和江无涯一个字废话,转身就走,衣袍猎猎作响,红袍上繁复的蟒纹都似因主人的怒意而狰狞起伏。
江无涯静静看着奚辛几下飞身离开。
“他是心疼你。”
旁边低低的声音:“他舍不得你受苦。”
江无涯转过目光,她站在巷角,背光打下一点阴影,干净的目光望着他。
江无涯心很软,他对她招招手,林然慢慢过来,他揉了揉她头发,轻声说:“我知道。”
她不吭声,低着头任他揉头发,却像一只全身长毛都低落软搭下来的小动物,像是马上就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
“为什么难过。”
江无涯很轻声和她说话,像哄小孩子:“看看我能帮你解决好不好?”
林然瓮声瓮气:“你能不做剑主吗?”
江无涯无奈:“换一个好不好。”
“你能把奚柏远带走关押起来吗?”她的声音被自动消音。
林然转而道:“你能杀了他——”声音消失,身体被警告般地狠狠挤压。
江无涯:“嗯?”
林然退而求其次:“能把奚辛带走吗?”挤压越来越严重。
江无涯愣了下,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说:“小辛不会和我走的,他还想留在这儿照顾师娘。”而且奚柏远情况特殊,奚辛应该是想在这里盯着他。
林然:“那把师娘一起带走。”
“…你在担心什么?”
林然垂着眼不说话。
江无涯捧起她一点脸,看见她低落的眼睛,他想了想:“你是在担心我师尊吗?”
林然浑身猛地一震,全身骨骼经脉都像是被碾碎,喉口泛上浓浓的血腥气。
她不敢开口,怕一张嘴血就涌出来,就满眼期待望着他。
“是之前那阵仗吓到你了。”
江无涯觉得她这模样有点可爱:“不会再有了,他化神已经失败,他伤得很重,需要立刻闭关养伤,以后什么事都没有了。”
奚柏远伤得确实很重,险些连元婴修为都维持不住,无情剑主已经是他,奚柏远自由了,之后百年都得闭关养伤,几百年里都没什么再化神的可能,实在已经没有警惕的必要。
不过看林然这么紧张,又想起刚才奚柏远那些的狂言,虽然江无涯只觉得是奚柏远自以为走投无路之下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但他想了想,还是说:“我会与掌门说再留下两位禁卫。”
林然问:“是斩戒院的禁卫吗?”
江无涯笑看了看她,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即使剑阁内部也少有人提的斩戒院,只点点头:“是。”
林然心里松一口气。
斩戒院她知道,江无涯与她偶尔提起过一点,是剑阁很隐秘的审判机构,专门押解抓捕和看守一些特殊罪犯,禁卫的身份都很特殊,修为相当不俗。
连江无涯都说不俗,那应该真的不俗,对付现在虚弱的奚柏远应该没问题吧。
脑子里突然开始六D警报音回响,林然知道是天一放的,它对她在作死边缘一再横跳的行为很生气,气得话都懒得和她说,一言不合就放警报。
空间挤压很疼,警报很响,林然脑子嗡嗡作响,知道再哔哔两句她真的要挂了,只好闭上嘴,大眼睛却亮起来,扑闪扑闪看着江无涯。
她有点开心,仿佛自己能改变什么。
警报声停了,天一看着她重新亮晶晶的眼睛,挺不是滋味的。
它无声叹一声气,到底没有说话。
江无涯看着她重新活分起来的神情,莞尔:“这么开心?”
他笑起来很好看,甚至说,越来越好看。
林然想起她进入这片魂念世界的时候,在街角初见他,冷峻清俊的青年,有着剑一样英姿卓绝的锋利。
而现在,不过半年,就像剑芒被渐渐裹上一层玉润的包浆,青年人锐利慑人的棱角融化为某种沉渊而成熟的气度。
他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江无涯,那个雍容静肃的无情剑主,她的师父。
林然看着他,心里酸酸的,低低说:“其实我也舍不得您这样。”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光很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知道她有一身的古怪和秘密,但他不问、不探究、也不强求。
他总是让她特别安心。
“但是我知道,您就是这样的人。”
林然轻声说:“有的人觉得利益得到满足是快乐,有的人觉得帮助别人是快乐,那有的人就是觉得不辜负责任、心中无愧,才是快乐。”
也许有的人觉得傻,觉得不可理喻。
但是奚夫人为爱孤注一掷是快活。
江无涯做他的无情剑主,又怎么不是另一种快活?
江无涯仰了仰头。
他想起幼年眼睁睁看着一重重干裂荒芜的田垄,疯狂的灾民如蝗虫闯进村落和城池,瘦如骷髅的父亲睁眼死在床头,弟妹在娘怀里哭,他们脚下是遍地的白骨。
满目苍夷的王朝,狼烟烽火的战场,繁花的古都在震天哭嚎声中燃烧成废墟,马踏着尸骨被烈矢击中凄鸣着跌倒,山的尽头,是一群群直到死都没辨清方向的所谓兵伍士卒。
何必呢,那样的世界,何必呢。
江无涯慢慢低眉,凝着她,目光柔软仿佛夜晚瑶湖漾起的细波。
“阿然…”
他原想说什么,话到舌尖,又被他止住。
林然仰起头:“怎么了?”
江无涯看着她,像看一株鲜活的花,俏生生地舒展枝叶,迎着阳光生机勃勃地生长。
他想她无忧无虑,想她不会再得到又失去,不必再做那莹润美好的珍珠,用无坚不摧又明亮的软壳裹住最深处也许连自己都忘了的累累伤痕。
他想她永远明快地生长。
林然看见他忽而笑了笑,却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天像是黑了,温热宽厚的手掌遮住她所有的视线。
有一瞬,隔着那张手掌,她仿佛感觉眼睫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轻压了压,蜻蜓点水一下,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听见他温柔地说:“我也希望你快乐。”
第100章
最近镇子好像人多起来了。
外面有点吵,林然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户往外望,望见远街一溜大大小小的商铺热闹叫卖着,街上人很多,修士凡人都有,脸上满是一种喜洋洋的期待,再往远处望,瑶湖边不断有人把什么东西挂到一棵棵树上,林然定睛一看,是各种各样的花灯。
“又是上元节了。”
温婉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然回过头,看见奚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温柔地望来。
奚夫人是前天醒来的,那时江无涯他们已经走几天了。
“您醒啦。”
林然要关上窗,奚夫人笑着阻止:“没事,我不冷,开着吧,看看外面的风景。”
奚夫人起不来床,她很虚弱,或者说是,油尽灯枯。
林然走过去,奚夫人想坐起来,林然扶着她靠在床头,她咳了咳,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
自那天起,奚柏远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奚夫人,一次都没有。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那个曾爱她如命、为了给她增寿不惜逆天改命的男人,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林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觉得奚夫人知道一些。
奚夫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她醒来后只问了几句情况,得知江无涯承袭剑主身份离开了、奚柏远被软禁在别处,就不再多问,甚至不怎么再提起奚柏远。
林然看着奚夫人,她虚弱地咳着,没有一点力气。
改命的计划失败了,她缠绵病榻、寿元将近,曾深深相爱的丈夫更是倏然翻脸变心。
一夜之间,不亚于天崩地裂。
林然不知道换一个女人面对这种情况,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是不敢置信?也许心生怨恨?也许强作坚强?至少也该哭一场
——但林然觉得怎么都不会像面前的奚夫人,神色平和,眉宇含着一如既往的、浅浅的笑,甚至比以前更舒展清闲。
林然望着她脸上的浅笑,突然有些明白,她与奚柏远、一个凡女与强大的修士,这所有人眼中天差地别的一对,是怎么相爱长久的。
这个看似温婉、平凡的女人,有着无比坚韧强大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