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值傍晚,天空上的火烧云红艳艳,犹如晚熟的柿子饱满又浓稠的色泽被画师泼洒在天际,染成一片余晖。
气温也在不断下降,霍明哲一袭高领风衣被深秋的寒风刮得翻飞,走动时猎猎作响。
他的步伐不急不缓,似乎计算好了时间,在助理出来迎接他的时候,冷肃的脸庞才显得有些许松动:“她最后一场戏拍完了吧?”
助理小然缓缓摇头,眉宇凝重:“还没。青夏姐……很不对劲。”
这次霍明哲的到来比较低调,而且由许澄阳的要求,片场也不允许无工作证的任何人员出入,这也是《此心无羁》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的原因。
所以助理只能带着男人去旁边停放的保姆车那边休息。
所幸保姆车的位置离拍摄地很近,如果站在车顶还能拍到一部分内景。
《此心无羁》的造景公布过花絮,因其财大气粗又极尽华美的风格上过热搜。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红墙黛瓦,殿宇巍峨。
似乎因为拍的是冬景,剧组还进行了人工降雪。
因此,整个片场都被一层柔软的雪絮铺着,砖瓦缝隙也染上了白。
远远望去,自带一番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的静美。
杀青的最后一场戏,是诀别。
许澄阳和碧茗一直在按部就班地依照剧本情节往下拍,只为了情感能够层层递进。
被困于宫中的许攸宁,在深夜被浑身带着血气的男人一把搂住,带到床上。
“见琛……”她眼中仿佛有一盏即将熄灭前还在燃烧的灯火,“他们都死了吗?”
虞见琛爱怜地轻抚恋人的香肩,唇角在她耳侧落下低语:
“如你所愿,那些老东西,我已除尽。”
“舅舅的案子也重审了,你们许家的清白也终将昭告天下。”
年轻的皇帝并没有告诉心爱之人,这一场触目惊心的君臣博弈是多么如履薄冰,只要他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那几个把持朝政的老蛀虫们根深叶茂,老谋深算,他在清算过程中也是一步一步分化和算计,仗着帝王心术和权威才慢慢将他们剥离权力中心的。
“你要怎么奖励我,阿宁?”男人暧昧地将吻落在她唇畔。
这一部分,许澄阳也曾征询过碧茗意见,最后一致决定不借位。
因为情感的爆发时,有一丝虚伪,都会让效果大打折扣。
许攸宁的浑身上下都难以抑制地颤抖,眼睫飞快地眨了眨:
“见琛……你没骗我?我爹能翻案?”
“嗯,”男人温柔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期盼,他想以此为契机,重新获得恋人的真心相待,“阿宁,你开心吗?”
许攸宁抬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此刻蓄着水雾,发红的眼尾又一点欲落未落的晶莹,犹如蝉露秋枝。
旁边的摄影师和导演把镜头逼近,将这一幕美人难得脆弱的泣态记录成永恒。
“别哭了,”虞见琛的拇指拂过她的眼角,将那一滴泪珠抹去,“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我的皇后,做我的妻。”
可是,美人此刻的神态在灯烛的映照下却有些异样。
她伸出藕臂,看似要抚摸男人的脸庞,却在下一秒,异变陡生——
一柄锋锐的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另一只手上。
“噗嗤!”狠狠地插在了男人的血肉之中。
她举着那柄还在淌着血的利刃,素白的脸庞沾了一丝从他身上飞溅出来的血,看上去就像眼尾染上了一点胭脂,美得惊心动魄。
“呵呵……”
“虞见琛,那我的仇人就只剩下你了啊。”
看着男人狼狈地倒在龙榻上,鲜血从他捂着的胸口汩汩流出,隐忍了数年的许攸宁此时终于露出了第一个进宫后真心实意的笑容。
“为什么……阿宁……”被恋人背叛的惊痛远大于身体承受的痛苦,年轻的皇帝茫然地看着恋人,他不明白自己殚尽竭虑为她报仇雪恨,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虞见琛,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许攸宁清冷聪慧的眼眸此时终于褪去了所有的柔顺,露出真实的锋锐,“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忘记,你用我爹、我全家的覆灭换来了先帝的信任,从此一片坦途么?”
“你将我囚在凤凰台这几年,每遇不顺心之事,便要强迫于我,侮我取乐。”
“那是我爱……你……”皇帝正值虎狼之年,心上人又是掌中雀,有时难免情生意动,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满心厌憎。
“爱我?”许攸宁眯起了眼,嘴唇瓮动,“杀我全家,留我一人便是爱我;逼我进宫,命我承欢便是爱我;清除老臣,提拔青壮,美名其曰为我报仇也是爱我……”
“虞见琛,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与你相识。”
“我们就不能回到过去吗?”他死死地凝视着她,似乎执意要追问,“阿宁,你说过报仇后便与我和好,都是骗我的吗?”
她看着喘息逐渐急促,眼中一片阴鸷的帝王,轻笑一声。
“骗你?虞见琛,我很守诺的。”
“我的最后一个仇人,是你。”
“你死,我便与你和好。”
皇帝沉沉地看着她,宫中摇曳的火烛噼啪作响,将他的眼映照得明灭不定。
“阿宁,你杀不了我。”
许攸宁脸色骤变,转头看向旁边,果然见到一列黑甲侍卫已经守在门边,刀泛寒光。
下一秒,她感觉手腕被男人擒住,把她整个人倒推在床头。
“许攸宁,你忘记了吗?”
“我自幼体弱,心脏往右偏两寸,这一刀扎得……”他凑近了她的唇,声音沙哑,“怎么这么不准?”
接着,他的齿锋狠狠咬上她的唇瓣,仿佛一头狠辣的兽。
许攸宁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持刀的手被他稳稳握住,就像很多年前他教她怎么防身一样——
“噗嗤——”他带着她的手,将刀送进了正确的位置。
偏右两寸,他的死穴。
少女的瞳孔一点点紧缩,就好像呼吸都被对方抽紧。
他,疯,了,吗?
匕首哐当一声砸落地面。
他奄奄一息地抵着她的鼻尖,大量的失血让他的呼吸逐渐微弱。
“阿宁……现在……”
“可以原谅我了吗?”
“虞见琛,你这个疯子……”许攸宁呢喃着,手指无力地在空气中抓握着什么。
“我曾立下遗诏……若我意外亡故,会有人送你出宫南下……”帝王轻语,“你要自由,我给你。”
“阿宁,我对你自始至终……都是真心实意……从一而终。”
“虞见琛,你闭嘴,”许攸宁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恨他保不住她的家人。
她恨他欺瞒她的中中。
她恨他重视权欲胜过一切。
可是为什么,明明想要他去死,却在最后一刻下意识地把刀偏向另一边呢?
为什么他真的要死了,她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呢?
“阿宁……能不能再抱一抱我?”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得无法撑起,就连声音也细若游丝,“最后一次……”
许攸宁感受到他身体越来越沉,就像一尾即将沉入海底的鱼。
她颤抖着把手臂环住他的腰间,就像年少时无数次在墙院一角,与他偷偷相会时那样用力。
“真好……咳,”他笑着,唇角却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床单,“阿宁,愿你离开之后,将我和这些难过的事都忘掉吧。”
虞见琛在许攸宁面前一直都是个占有欲十足的疯子,可此时却释然道:
“以后,愿你心中无羁无绊,白首之约我们……若有来生……”
“再续。”
许攸宁闭上眼,眼中滚落透明的泪珠——
镜头也定格在这一刻。
“咔!”旁边的徐导吸了吸鼻子,拍手示意停止。
片场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拿纸巾的窸窣声,不少人眼睛都有些红了。
两个天赋演技派在一起飙戏时就像是一场视觉盛宴。
最重要的是,全程没有一丝脱节,仿佛他们处在了另一个和剧组不同的时空。
“接下来,皇帝殡天,攸宁下江南。”徐导盘算了一下,“这两幕都已经让B组群演去拍了,攸宁再补一个凤凰台上眺望宫城的雪景,就可以全部收工。”
许澄阳在旁边助理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看着身侧碧茗空茫的神色,心中忽然有些隐约的不安。
“青夏?”他试图想跟她交谈,可是只见到她的双目似乎找不到焦点。
“澄阳,嘘。”徐导跟他摇头,示意他别破坏女孩的情绪状态,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独角戏。
“攸宁,皇帝死后,你被他留下的暗卫保护离开,但是离去前你想再去一次凤凰台,看一眼这个你待了五年的宫廷。”
碧茗这时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沉默地跟着助理和工作人员去换了另一副装束。
纯白的大氅裹住一身素颜雪色,若非眼尾那一抹泛红,冰肌玉骨又冷漠无比的少女看上去就像要踏月归去的神女。
天边的火烧云此时已经由浓转淡,日垂西山,苍红色与白雪辉映,就像一切都慢慢落寞。
在夕阳下,少女眸似秋水,从高高的宫台上俯瞰着寂寥的深宫。
周围的摄影机还在工作,徐导还在指挥着摄影组切换远景镜头。
可是,忽然地,碧茗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动作。
她忽然走出了镜头,来到了被警戒线拦住的回廊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