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日日要吃药,我身边的人都是极为忠心耿耿的,绝不会在药或者饮食中动手脚,平日里要忌口的东西太多,我也极少在外吃东西,即使要吃也会格外注意,免得不小心吃错了东西,身子又要受罪,可是千防万防,总有疏漏的时候……”
云初想着他请她来观云楼,可这一层却连楼中掌柜伙计都不用,全换了王府里的内监服侍,也隐隐理解了他的苦衷。
傅景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两年前冬月的一天,豫王设宴请我,其实我与他素来不睦,若是平日里我一定是不会去的,只是彼时他刚刚在朝堂上压了太子一头,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之时,我与太子哥一母同胞,若是我也不去赴宴,落在外人眼中,只当是我们怕了他,甚至以为我们不敢招惹他,为了母后和太子哥,我不得不去……”
从听到两年前的冬月,豫王府这几个字之后,云初便悚然一惊。
那个时候,正是海家落难,原身被迫去豫王府的时候。
只听傅景胤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艰难,似乎逼着自己说出真相似的。
“……豫王给我上的是药酒,正好与我平日喝的汤药相克,我……我身子承受不住,又不能在席间出丑……”
云初望着傅景胤,无比震惊。
她听着傅景胤说起他如何跌跌撞撞离席,如何怕人看见尽往僻静的地方走,如何误打误撞进了一处暗室,遇到了一个不知姓名甚至不知长相的女子……
云初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原身记忆里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与他说的那些话层层相叠,如惊涛骇浪般震荡着她的胸腔,挤压得她一颗心怦怦直跳。
豫王世子为何次日便翻脸不认人,甚至将原身丢进青楼,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当初豫王世子只怕以为原身已经走投无路,对原身势在必得,没想到原身经历过那件事后便悄悄离开了豫王府,豫王世子满腔春情却扑了个空,自然恼羞成怒,恨不能对原身百般□□。
万万没想到,原身含羞忍辱,原以为可以救出海家,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想到原身早产死在山洞里,云初不禁咬紧了嘴唇。
傅景胤几乎用尽了勇气才把真相和盘托出,全部说完后才看向云初。
“云初,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那女子便是你,我知道这一年多你受了许多苦,我愿付出我所有的一切来弥补你。”说罢,他起身向她弯腰行礼,“一个月之前在定阳,我请你仔细考量能不能嫁与我,现在一个月之期已过,我傅景胤在此郑重承诺,愿以正妃之位迎娶海云初,一生一世一双人,决不食言,盼你能答允我。”
他言语殷殷,神情既郑重又掩不住忐忑,云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凉如水。
“你我无媒无聘,未婚生子,怎么说都是私情,就算我父母肯答应,皇上皇后可愿意?”
见她言语中有松动之意,傅景胤不禁大喜过望。
“这你尽管放心,你治好了我的病,母后高兴还来不及,又听说你是海家嫡出大小姐,连我们的孩儿都已有了,还有什么不肯答应的?只要你愿意,我去向母后请旨,不出三日,赐婚的懿旨就会送到你家……”
看到云初面露讥笑,傅景胤陡然闭上了嘴。
“所以,你觉得让我未婚先孕,只要有了赐婚的懿旨,你我成了亲,扯一块遮羞布捂严实了,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了?”云初冷冷地看着傅景胤,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父亲母亲一回到京城,就得对你感激涕零,乖乖将我和两个孩子双手奉上?”
按照世俗的看法,以云初这样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能有人肯娶就不错了,更不用说对方还是身份尊贵的永王。
即便是傅景胤有错在先,可是他肯知错能改,还到处寻找他们母子,找到以后还会对他们负责,娶了她再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那他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就可以完全忽略曾经他给她造成的那些伤害。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云初她愿意不愿意呢?
听出云初语气不对,傅景胤低声说道:“都是我不好,可我是真心想娶你。”
他回到京城就各处活动,想尽办法为海家脱罪,又把真相告知皇后,请皇后下懿旨赐婚,他也是想帮云初完成救海家的心愿,再给她一个风风光光,尊贵无匹的身份,让世间再也无人敢轻视和嘲笑她。
可是他苦心谋划的这一切,云初却并不领情。
“真心?!”云初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怒道,“你若真是景公子,一个月前在定阳求娶我,或许我还会相信你的真心,可现在……王爷,您还是省省吧!”
她霍地起身,傅景胤一惊,下意识地随她站起,眼神中露出几分恳求。
“云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好,只是……不要走。”
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之前不敢告诉她真相,也是怕她生气离开。
若是她真的走了,他不知道再找到她又是何年何月,更不敢想象找不到她的这些日子,他该如何苦苦挨过去。
云初想到自己方才的确是答应过他,她忍了又忍,才重新坐下来。
云初静静地望着傅景胤,片刻之后才沉声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把话跟王爷说明白。”
傅景胤迎着云初冷漠的眼神,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他宁可云初打他,骂他,讥讽他,可是她这样不吵不闹,如此平淡冷静,反而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
他觉得眼前的云初就像是他手心里捧着的一汪晶莹剔透的水,他已经用尽全力地去捧着她了,她却还是要毫不留情地流逝而去。
“你还记得在兴陵的时候,我给过你练功的口诀,你却一直没练吗?”云初的语气平静无波,似乎在阐述一件与己毫无关系的事,“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极为自信,甚至自负的人,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用顾及别人的想法,你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便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有了赐婚的懿旨,我就会毫无怨言地嫁给你,可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你口口声声向我道歉,说你对我是真心,可你放出皇后赐婚的风声,难道就不是向我施压,逼迫我嫁给你吗?”
傅景胤想开口解释,云初去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
“那日在豫王府,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普通的婢女,或者寻常的百姓之女,哪怕她后来生下了你的孩子,你会娶她为妻吗?”
“你当时只想着自己,连那女子的容貌都没看清,连名字都没问过,事后你想方设法四处寻她,也只是怕留祸患。”
“只是恰好,那个人是我而已。”
“你若是说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那就更不必了。我救了你,你付了银子,又救了海家,就算两清了。你若觉得不值,那些银子和宝石等物我从未动用,明日我就让人送到永王府去。”
◉ 第141章 软禁
傅景胤忍不住说道:“云初,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往回要的?这简直是在赤果果地打他的脸。
云初盯着傅景胤的眼睛,轻声冷笑:“王爷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该将你想成什么样的人?”
傅景胤一时间无言以对。
云初停顿了片刻, 缓缓说道:“你我既无恩情,亦无情意, 也无利益, 何必非要捆绑在一起?你若用海家威胁我,即使我迫不得已嫁给你, 也绝不会把你当做夫君,何苦为人间再添一对怨偶。”
她绝不是原身那个为了成全谁就委屈自己的脾气, 要不是想着海家和海晏清的好处, 怕永王会迁怒他们,她早就拂袖而去,连话都懒得跟傅景胤讲。
但凡他是个说得通道理的人,也不会瞒着她做出这么多事来。
傅景胤神情愧疚, 说道:“云初,是我考虑不周, 没有询问过你的想法, 我以后不会了,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云初冷声说道:“也许有一天我遇到心仪的人,会考虑再嫁,但绝不是你这样自以为是,自私自利,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傅景胤望着云初决然冰冷的俏脸,眼中神采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见他久久不语, 云初站起身。
“王爷, 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还请王爷三思,我先告退了。”
她还没迈出脚步,手腕却忽然被傅景胤捉住。
“云初,你说了那么多,总该听我把话说完。”
男子的大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似乎有些紧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云初冷着脸重新坐下,对傅景胤递过来的茶水却碰也不碰。
“方才你说的话都对,唯有一句我不能认。”傅景胤定定地望着云初,认真地说道,“你说你我之间并无情意,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
云初见他目光流露出来的温柔爱慕,忽然觉得心头一跳,隐隐猜到他即将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自从我在兴陵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畏强权,心怀大义的女子,我看重你。”
“后来我知道兴陵沦陷,城内外状况如你所说,这些全是因我一人大意而导致的,我愧对你。”
“在定阳我想找机会弥补你,却见你自强自立,不趋炎附势,不为富贵低头,对病人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医治,我敬佩你。”
“你为我治病解毒,甚至不顾惜自己的清白名声,我感激你。”
“云初,我对你并不全是内疚和弥补,我对你既敬重且钦佩,既喜爱又怜惜,我很清楚我喜欢的人是你,唯有你。”
“我想娶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海家嫡长女,只因为你是你,哪怕你只是一个普通婢女,一个寻常百姓,我对你的爱慕之心丝毫不会因此改变。”
“无论你误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对你这份心意的的确确是真的。”
傅景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虽一心想求娶你,可我不会强求,亦不会逼迫你,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云初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禁面露怀疑。
“你当真什么都听我的?”
傅景胤点点头:“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谁要听你发誓?”云初皱了皱眉头,停顿片刻才说道,“那你去请皇后不要赐婚。”
本以为他会犹豫,没想到傅景胤立刻一口答应。
“好,我答允你。”
云初狐疑地打量着他,又说道:“见过海家人之后,我会回定阳,再不会回京城。”
傅景胤也是二话不说就点头允诺:“好。”
他答应地如此痛快,云初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傅景胤看着云初,顿了顿才问道:“那我能去定阳看你吗?”
云初一怔,微微恼火道:“定阳又不是我家的,你去不去,跟我有什么相干?”
她明明不是什么好声气,傅景胤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云初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情话,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扭过头站起身。
“我现在能走了吧?”
傅景胤收敛笑意,也随之站起身:“你要走了?”
云初瞪了他一眼:“王爷还有什么指教?”
傅景胤不好再说旁的,只好说道:“那我送你。”
云初忍不住提高声音:“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你现在送我出去,是想让别人误会我吗?”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傅景胤停住脚步,欲言又止,“那你……路上小心。”
云初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不许再来找我!”转身噔噔噔下了楼。
观云楼今日只有一桌客人,掌柜闲来无事在门口来回遛弯,待看到云初下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
他记得今日总共只有一位女客,刚才上去那位是那么一副尊容,眼前这位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如果刚才是惊吓,那现在就是惊艳。
云初这才想起自己的脸庞已经恢复了本色,她一言不发,径直出了门,找到自家马车爬了上去。
掌柜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半天都没合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