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长剑纹丝不动,而李佑白见到她的动作抿唇不语,只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话。
周妙转回眼,只见他的眉骨微扬,鸦羽般的眉毛黑漆漆的,眉睫下的瞳仁似乎也是黑漆漆的,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先前那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周妙梗着脖子,只得和盘托出:“我不是医女。家父亲在衮州做知县,早年曾有恩于侯爷,我父送我进京备选,故借住于此。”
“你会施针?”
周妙先是点了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
“略通一二,不过是偶得医经,闲暇时凑趣读过。”
“什么医经?”另一道更为苍老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周妙身后骤然响起。
周妙脖子旁边还悬着一柄要命的长剑,她不敢冒然转头,但心中大概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简氏医经。”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话音将落,她面前的李佑白的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挥了挥手,周妙脖子边上的长剑终于被移开了去。
“简氏医经尚在?眼下在何处?”身后的老者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来,追问周妙道。
周妙细看来人,他的头发花白,却一丝不苟地竖了冠,玉冠上镌刻三叶状,果是太医院的医政。
杜戚,杜医政。
杜戚立在周妙眼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真是简氏医经,你如何偶得?”
周妙心跳快了两下,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在池州念学时,我曾在旧书铺偶得半卷简氏医经,不过我回衮州时,回得匆忙,许多旧书都没带上,那半卷简氏医经,也不知去向了。”
杜戚手中有半卷简氏医经,一直苦苦寻觅另外半卷,此医经乃简氏一族百年行医集大成者著,其中对于经络,针灸大有记录,更有辨百毒,解奇毒的良方。
李佑白中毒之后,一度性命垂危,杜戚险险救他性命,可之后他的双腿不良于行,杜戚翻遍医书,也不得其解,唯有只有半卷的简氏医经里记述果,南地瘴气中有毒蛙,经中记载,吴人将此毒淬于箭尖,中箭者,毒发后轻则瘫痪,重则殒命。
杜戚猜测李佑白或许是中了此毒,然而,解毒的方子却是在下半卷,不在这上半卷。
眼前的这个姑娘见过的兴许就是下半卷!
“医经可曾提如何解其毒?”
周妙摇摇头,面露为难道:“不记得了,那半卷书册我读得囫囵,只记得这么一个法子。方才,方才亦是侥幸。”她说着,埋低了头。
杜戚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大叹了一口气:“若真寻不到下半卷,殿下……殿下……”
李佑白的脸上却没流露出多少失望,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周妙脸上。
周妙知道他依旧在怀疑她。
他不信她。
短短数息,周妙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不过……我在池州时听那书铺掌柜说过,医经虽是残卷,但池州的简氏后人或有代代相传的手抄本,若你真要寻书册,不如去寻简氏后人?”
眼下的李佑白苦寻医经无果,也还没遇到女主。
女主,简青竹,正是简氏后人。
与其让旁人做了说客,请来女主,为何不让她来做这个说客,为他请来女主,解他的腿毒。
在这本小说的世界里,再没有比男女主更为粗壮的大腿了。
“简氏后人?”李佑白凝视着她的脸,脚下的痛楚已经消散,他的双眸回复了先前的澄澈。
周妙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惊慌。
李佑白似乎笑了:“何处可寻简氏后人?”但那笑意如薄薄一张假面,未达眼底。
周妙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心跳却缓缓地降了下来。
撒一个谎,往往要用一百个谎去圆,但是同样的谎话说多了,听的人自然也就信了。
“我在池州时曾见过简三小姐,前些时日去若虚寺进香,我瞧见了一个人影与简三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当日进香,只是匆匆一瞥,我,我尚不能肯定。”
李佑白听罢,转开视线,望向了杜戚,杜戚徐徐道:“姑娘说得不错,简临舟确有二子一女,二子随他四处行医,唯有小女儿一直养在池州,简临舟死后,简氏若真还有医经的手抄本,兴许真在池州的简三手里。”
杜戚望向周妙,眉头渐渐蹙拢:“你真在若虚寺里见到了简三小姐?”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周妙斟酌片刻,答道:“那人影确实相似,不过真要确定,我还须再去一趟若虚寺。”
她必须要在道七和尚见到女主前,抢先一步。
她说罢,杜戚却未答。
她等的是李佑白。
李佑白低头审视半跪的周妙,她的脸色微红,额前的碎发早已经乱了。她的眼睛却黑白分明,左眼尾处有一颗暗红色的小痣。
窗外投来的日光淡了,室内空荡荡地冷寂了下来。
周妙一时不敢乱动,由于先前扎针的缘故,她本是蹲身,后又被长剑挟制,她便一直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加之精神紧绷,周妙浑身上下都难受,她下意识地抚上了缠着白纱的右手腕,适才慢半拍地觉察到手腕火烧火辣得疼。
她埋头定睛一看,已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了包裹着的白纱,刚才李佑白的钳制令她的伤口又见了血。
顺着她的目光,李佑白也注意到了她的右手腕,他抬手道:“你先起来。”
周妙一听,如蒙大赦,暗暗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
她一起身,杜戚便行到李佑白身前,道:“老臣为公子再瞧一瞧伤处。”
李佑白微微颔首,周妙便听身后先前那一道男音说:“周姑娘,先请回吧。”
周妙回身去看,手持长剑的,是个高大的人影,皮肤黝黑,半面虬须,正是李佑白的护卫,蒋冲。
第4章
春日的清晨犹凉,窗外的日影渐升,屋中也渐亮了起来。
周妙躺在木榻上,睁开眼睛,太阳穴依旧隐隐作痛,她昨晚睡得不好,一半是被李佑白吓得,另一半则是苦思剧情后的疲倦。
昨日的变故使她见到李佑白的时间点比书中提前了不少,书中的周妙是在进宫之后才见到李佑白。彼时书中的李佑白,给自己的人设是重伤之后,心灰意冷,被罢黜的废太子,过着斗鸡走狗的荒唐时日。
然而,眼下剧情线还没正式进入主线,她却提前见到了李佑白。
她不想进宫,手腕的伤口真能起作用么?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能为李佑白所用,是不是更加保险?
周妙想到这里,翻身而起,走到梳妆台前的绣凳落座,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下,铜镜里的人影清晰可辨。
皮肤白皙,娴雅端庄,一双眼睛最是多情,眼尾微微上挑,她的左眼角下还生了一颗小小的暗红色的泪痣。
周妙却觉得这真是一脸苦相,她嘴角一扬,镜中的人笑了起来。
一笑起来,她的眉睫微弯,那苦相似乎就消散了。
笃笃笃。
“小姐醒了?”耳畔忽听叩门声和小春的声音。
周妙敛了表情,开口道:“嗯,醒了,进来吧。”
小春端着水盆进门,不忘叮嘱道:“今日典仪的女官便要来了,奴婢伺候小姐梳洗。”
周妙的心情不由地沉重了些,梳洗完毕后,她坐回绣凳,对着铜镜,沾了宝匣中的胡粉,轻轻遮挡了眼角的泪痣,虽不能完完全全遮挡,但不细看,也瞧不太出来。
小春面露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今日典仪的女官来府中相看,再如何仔细犹嫌不足。
小春将挑选出的一只成色尚好的玉簪递给周妙,又转身去箱笼里捧出一条嫩绿的交领长裙。
长裙质地轻薄,触手也比平日里穿的衣裙绵软,据说这是周妙进京,周家特意备下的新妆。
周妙换上衣裙,却没解右手腕上缠绕的白纱。
小春担忧地望了一眼她的手腕,还未开口,院外已来了人。
来人是刘眉身边的大丫鬟,传话道:“周姑娘,我们夫人唤你去花厅,典仪的女官来了。”
周妙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才起身随她前去花厅。
庭前春光正盛,几盆鲜红牡丹含苞待放,院中立着一个女官,年纪和刘眉相当,头戴银花钗,身着大袖深红襦衣,足踏高头木履,是典仪局里有品级的女官。
她身形立得端正,只垂首看花,道:“夫人可听说了,这若虚寺里的牡丹花期可比别处早了半月,这几日前去赏花的人络绎不绝。”
刘眉立在檐下,一眼便望见了将将进院门的周妙,却先答了女官的话:“哦?竟有此等奇事,反正左右无事,我明日便去瞧瞧热闹。”
女官笑了笑,侧身时也望见了周妙,脸上笑意愈深:“这便是衮州来的周姑娘?”
周妙心头咯噔一跳,连忙半福,道:“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女官迈步,走得近了些,忽而伸手摸上了周妙的脸颊。
周妙吓了一跳,一时不敢乱动。
女官的袖口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但是她的手心寒飕飕的,顺着脸颊摸到了周妙的鼻梁,额头,又往下到另一边面颊,下巴……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不是在摸她的脸,只是在摸一个寻常物件。
周妙紧张得屏息凝气,过了约莫小半刻,她的手终于离开了周妙的脸颊。
“骨相甚好。”
女官定定地又看了一眼周妙,意味深长道,“周姑娘有娘娘相呢。”
周妙心中沉沉往下坠,那女官却忽而又伸过手来,干燥的食指指腹轻擦过她的左眼角,道:“这颗泪痣生得尤其别致,周姑娘不该遮掩了它。”
周妙悚然一惊,抬眼仔细分辨女官的表情,可她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周妙转而去看檐下的刘眉,可刘眉的表情迷茫,似乎并未听懂女官的暗示。
周妙袖中的手掌动了动,她抬手,状似紧张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窄袖遮不住白纱的痕迹。
刘眉一看,正欲说话,却听女官问道:“周姑娘伤着了?”
周妙立刻面露心虚地放下了手:“前几日不小心被猫抓了,并无大碍。”
“姑娘见谅。”说着,女官便拉过了周妙的手腕,手下不停地解开了缠绕的白纱。
猫抓的伤口本就未愈,加之,昨日李佑白的钳制,更显狰狞。血迹干涸,并未结痂。
只看了一眼,女官的眉心便皱了皱,她利落地将白纱捆缚回了手腕。
她抬眼凝视着周妙,道:“姑娘的伤势尚需将养,今日便不留牌了。”
不留牌就是没选中。
但是,她却说的时今日不留牌了。
果然,话音刚落,刘眉便也快步而来,追问道:“掌计是何意?今日不留牌?他日或可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