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依靠大哥,只有太子一党能够选择,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如果这个时候刚刚加入又脱离太子党,那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大阿哥党和太子党的双面打击。
云秀看着他,知道他在摇摆,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选。
云佩从开始的时候就没出声,现在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心里猜测着他的决定,想着他做出决定以后,康熙可能的反应。
胤禛沉默了好久,他捏着账册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还是捏住了它。
他笔直站着,眼睛里露着光:“我还是想去找皇阿玛。”不去找,他于心不安,任由这样一个能臣清官蒙受冤屈,他不肯、不愿意,也不忍心。
他说:“要是我今儿胆怯害怕了,将来无数个夜里都会反复思忖今日做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叩问责备自己,立身正不正,为官清不清,是否有过后悔。”
“我一定会后悔。”
所以他要去做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
云佩站起来,眼里有欣慰的笑:“我们胤禛长大了,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去做吧。”
云秀也认可他。
胤祚本来是坐着的,这会儿也忍不住站起来了。
打盹的小十四也早就醒过来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哥哥看,他觉得这时候的四哥好厉害哇。
胤禛在他崇敬的目光下,抱着账册去了乾清宫。
到的时候没有立刻进去,梁九功说里头索额图和诸位内阁学士正在议政,不方便通报,让他等一等,又请他在茶房坐下喝茶。
胤禛怀里揣着账册,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等会该怎么说,皇阿玛又会怎么问,他该怎么应对,想了一炷香的功夫。梁九功进来了,请他去回话。
大臣们已经散了,康熙正闭着眼睛坐在案边休息,听见动静就睁开眼:“老四来了,有什么事儿?”
胤禛把今天的事情说了:“……查账册的时候,靳辅并没有贪墨银两,他是清白的……所以想着把账册拿来给皇阿玛瞧一瞧,还他一个清白。”
他说的很认真,把刚刚想好该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手里的账册也递了上去。
康熙打开账册翻看了一会儿,等胤禛说完了,他才开口:“当初郭琇弹劾的是靳辅大人数年来在治河一事上耗费颇巨且无寸功,似有贪污之事。”
胤禛说:“可如今查实了并无此事啊!当时郭琇的奏折之上含糊其辞,都是污蔑。”
账册被合上,康熙靠在座椅上:“是无此事,但毫无寸功是事实。”
胤禛站在地上,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点冷:“可皇阿玛去年派了人去河道上巡视,今年河水泛滥并不算严重,往年常常有十几、几十处堤坝坍塌,去年只有五处,您派过去的新的河道总督,那也是按照原先靳辅大人原先的计划继续做的,并没有任何改变,那靳辅大人又哪里做错了?”
没等他说完,康熙打断了他:“胤禛!”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不过还是个孩子,还有着一腔的少年热血,和他小时候那么像。他最终还是软了心肠:“你是不是觉得皇阿玛做错了?”
胤禛闭紧了嘴,他觉得皇阿玛是做错了,可皇阿玛好像并不这么想。
他说:“天底下的能臣那样多,并不缺他一个,倒下一个靳辅,还有千万个靳辅站出来,只要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朝着你奔来。”
“可你不能每一个人都留下,要学会取舍,当年靳辅罪过并不严重,或许在你看来毫无过错,皇阿玛也觉得他没错。”但是当时的时局注定了他要牺牲靳辅。他看向底下可怜巴巴站着的儿子:“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分出是非黑白、对错与否的,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分得清的,当一件事最后造成的结果是利大于弊的时候,那皇阿玛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去做这件事,你明白吗?”
胤禛说不明白,他想任人惟用,想护住清官,想保护他们,哪怕会得罪人,只要是为了他们好,他愿意的。
康熙摇着头:“你还是太年轻了,很久之前皇阿玛就告诉过你,过刚易折,戒骄戒躁,你的脾气还是如此。”那会儿是胤禛为了胤禩打了太子,事情过后他把胤禛留下来了,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本想着他能记住,改一改脾气,没想到还是没记住,还是这个狗脾气。
可他也不能说胤禛就是错了,相反,他很欣赏他,在朝堂上能够保持初心的人太少太少,靳辅已经死了,胤禛大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他已经来了,想要为一个死人讨回公道。
他并没有什么错。
康熙叫他过来:“你看这些奏折。”
胤禛跟着他的手去看。他这是头一次看见别人的奏折,上头都是大臣们说的话,还有皇阿玛的朱批。
“每日里的奏折都有御史弹劾大臣,有的是党派互斗,有的是奏报属实,但是这些折子,有的皇阿玛当天就批阅下去了,有的留中不发,你知道为什么吗?”
胤禛说知道。他猜也能猜得到,无非是有的人现在还不能动,动了以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康熙说是这个道理:“靳辅的事情也是一样的,皇阿玛暂时不能给他洗清冤屈,不代表皇阿玛不知道他是清白的。”
他低头看胤禛:“你知不知道?”
胤禛说知道了。
康熙叫他把账册放到桌子上:“朕再瞧瞧,这是你新想出来的记账法子?”
胤禛:“是姨妈想出来的。”
康熙:“就她鬼点子多。”不过看着还是很不错的,条理清晰。
他让胤禛给自己解释每一列是用来做什么的,末了说:“还不错,回头皇阿玛想办法继续把它推广出去。”
他又问胤禛最近在户部呆得怎么样:“户部事务繁忙,但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学会和其余的人打交道,好正一正你的性子。”都是为了孩子们好,他觉得自己为了这群孩子操碎了心。
胤禛嗯一声,他没说自己之前在户部坐了多久的冷板凳,没当着皇阿玛的面给马齐上眼药。
等看完了账册,说完了话,康熙想着叫胤禛回去,这孩子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就行。
结果胤禛走到一半,忽然又回来了,他站在底下,不顾康熙诧异的表情,硬邦邦丢下一句话:“所以,皇阿玛就是错了。”
没等康熙做出反应,他挺直了脊背:“皇阿玛是为了利益所以让靳辅大人蒙受冤屈,在您心里,您觉得您是对的,就该这么做,可是在儿子心里,您就是错的,靳辅大人劳苦功高,他没错,那就是您错了。”
他想扳倒纳兰明珠,大可以换一种方式,而不是牺牲一个能臣、一个清官。
胤禛红着眼睛问:“您知道靳辅大人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他的雕像被摧毁了,他的福晋和儿女终日惶惶度日,他们本可以不这样的。”
外头的那些人可不知道什么利益不利益,也不知道皇阿玛是想平衡朝廷局势所以委屈靳辅,他们只知道皇上说了,靳辅是大贪官。
“您皇上,是天子,天子说的话就是准则,所以他们都认定了靳辅大人是贪官,或许两年三年后您会替他翻案,可那些咒骂和怨恨已经加诸在靳辅大人身上了。”
靳辅被参、被罢官以后数年内都郁郁寡欢,不到五年就过世了,死后还要受人诟病,牵累家人、伤及挚友。
胤禛站着,倔强得让康熙头疼:“错就是错了,不是找任何理由就可以说自己没错的。”
说完,没等康熙反应过来,他一溜烟就跑了。
梁九功从头到尾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康熙哽住了,他想骂人,可胤禛已经跑路了,不骂人自个儿心里头憋得慌。
最后,吸着气,忍不住骂了一句:“臭小子!倔得和头驴似的!”
梁九功拿余光悄悄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没什么生气的意思啊。
怎么看着还有一点儿欣赏呢?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欣不欣赏的,胤禛不知道,他一路跑回永和宫的时候还碰见了索额图。按理来说,议政时间已经过了,索额图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头的。
胤禛左思右想,觉得他是回来想跟自己说话。
果然,索额图过来:“四阿哥吉祥。”
胤禛朝他笑笑:“您有事儿?”
索额图说:“才刚看到四阿哥进了乾清宫,本来想打声招呼的。”其实他是想知道四阿哥进乾清宫说了什么事。
现如今四阿哥是太子一党,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太子党,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好。
胤禛却并没有打算和他解释自己都说了什么,找了个借口:“是说了户部的一点事情,盛京今年收成并不好,我去问了皇阿玛是否要酌情蠲免钱粮。”
索额图松了口气:“四阿哥有仁善之心,这是好事,年后皇上兴许就要亲征噶尔丹,大阿哥等人必定是要随军的,太子监国,四阿哥是想留下还是随军?”
胤禛垂眼认真想了想,这两个选择各有好处,如果是随军,那就有立功的机会,如果留京,可以提前接触朝政——别的阿哥们都还没参与,只有之前三阿哥随太子参与了,不过那一回皇阿玛生病了,三哥因为太子被迁怒,过后也被送回去读书去了。
有利有弊,全看胤禛自己怎么选择。
胤禛想了想,觉得还是得靠着皇阿玛才行:“太子殿下监国,我当然得去前线,前头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太慢,更何况您也不在皇上身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是不是?”
索额图立马想到了上次胤礽挨骂的时候。那会儿她和太子都在紫禁城里头,太子回来以后说的又不清不楚的,他还是靠着半蒙半猜知道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太不靠谱了,当然需要有人在前头打听消息,不过他也不是全然信任四阿哥的。
细想之下,索额图就同意了。
等胤禛走了,他左思右想,还是去了一趟乾清宫,不过这回找的是梁九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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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说的推广记账法并没有特别成功,因为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熟悉了原来的记账方法,从前的账本也都是之前那样的,一旦更改的话,再之前的那些账本也要更改,工作量太大了。
没办法推行下去,就只在户部小范围的使用,还是胤禛自己慢慢推行。
云秀倒也无所谓,她倒是有心想建银行,可就大清这样的情况,谁能大着胆子把钱放到别人手里?不说别的,只怕那些人一把银子放到她这里,没多久康熙那里贪污名单就都有了。
真要是想建银行,只有到了胤禛即位的时候才有机会吧?
至少云秀和庆复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庆复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没多久,宫里头传出消息,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了,选中的是瓜尔佳氏,石文炳的女儿。石文炳的父亲石华善是故去豫亲王的女婿,后来嫡妻亡故以后,又娶了肃亲王豪格的女儿,真正的身份煊赫。
云秀和姐姐说话的时候觉得很稀奇:“之前几个阿哥们定下亲事都得用一年多的时间准备,太子可倒好,这么一点儿时候就决定下来了?”
云佩在给扎喇芬做荷包,听了这话就说:“你忘啦,上回南巡的时候皇上不就已经在给太子挑太子妃了么?”
云秀想了想,还真是,只不过那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太子妃没挑好,倒是挑好了汉人出身的侧福晋了,而如今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已经生了一儿两女,太子妃还没进门……
云佩拿牙咬针线,边去看云秀:“石华善病了,快不行了。”早前就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本就因为康熙的犹豫石氏才没进门,到如今石华善又病了,守孝又要拖几年,石氏能拖得起么?只怕过两年石氏进门,太子侧福晋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
云秀叹口气,说石氏可怜:“从来夫妻恩爱不移,都是相识于微末,偏偏太子立得早,生来就是娇宠着长大,也就没有微末的时候了,还早石氏那么多年娶了侧福晋。”李佳氏在毓庆宫里是很得宠的,她是太子的头一个女人,又替他生下了长子,在大阿哥之前扳回了面子,太子心中得意,自然对李佳氏很不错。
从李佳氏进了毓庆宫,太子和大阿哥在政事上比不了,就在后院里头努力,大福晋生了四个女儿,李佳氏就不落后地生了一儿两女,如今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也不知道石氏进来是怎么样的场面。
“就你爱操心。”云佩点点她,“日子都是自个儿过出来的,要是太子妃厉害,后进宫照样能拿捏住太子和李佳氏。”
这话说的也是。
太子的婚事是早几年定亲的时候就开始准备的了,比起其余的几个兄弟们,他今年二十岁娶亲已经算晚的了,可再晚,娶进来的也是太子妃,所以内务府把它当做重中之重来对待。
云秀也就想明白为什么今年康熙没去征讨噶尔丹了。父子两个生了再多的嫌隙,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要成亲了,怎么可能不亲自看着呢?
云秀一脸冷漠地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好爱他。
她有时候都觉得别的几个阿哥们都像冤大头一样,太子和康熙一起表演父子情深,你爱我我爱你的,一旦有了摩擦和嫌隙,其他的儿子们就是被拉出来当靶子威胁太子的,用完就丢,要是这些儿子们手太长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康熙不仅会丢,还会连他们的手也给砍了。
云佩做的那个荷包最终也没送到扎喇芬手上,她看见云秀腰间那一个有点儿旧了,就把那个荷包给她了,又想起什么,笑说:“之前我总看庆复腰间系着一个旧荷包,多少年了也没换,瞧着针线活和咱们宫里头的也差不多,原来是你给的?”
云秀脸一红,她的针线活也就那样儿,后来给庆复也做过荷包,可他一直没舍得把那个旧的换下来,说是做纪念。
她平时也和庆复同僚的夫人们交往过,那会儿有个福晋还玩笑般地问起那个荷包,她都没好意思说那是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