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每回看他在那里“表演”就想笑。
布贵人带着冬韵过来的时候听了这事就说:“每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不一样呢,由小见老,冬韵小时候哭起来的时候跟小猫似的,谁抱她都哭。”她生下冬韵的时候还是有点宠爱在身上的,那会儿康熙也会去她那里坐坐,就算是他这个汗阿玛,伸手要抱冬韵,冬韵也会哭。
慢慢的,康熙也就不爱到她那里去了,更是把冬韵这个孩子忘在了脑后。
冬韵比起前头刚来的时候开朗许多了,她才来这里的时候话也不敢说,就怯怯地坐在桌边,这会儿布贵人在和云佩云秀说话,她却已经敢跑到婴儿床边上逗小胤禛。
说逗也不是逗,就是拿那个拨浪鼓在床边上摇啊摇的,小胤禛要伸手去抓拨浪鼓,冬韵就给他摸一下然后拿走。
这比让小胤禛摸不到还要难受,他之前只是假哭,被逗了两回以后“哇”地一声彻底哭出了声。吓得冬韵拨浪鼓也不敢拿了:“弟弟哭了!”
常嬷嬷连忙过去,把窝着的小胤禛抱起来,手往衣服上一探,就朝一脸害怕瑟缩的冬韵说:“公主别怕,小阿哥是要出恭呢。”
冬韵这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好奇地凑过去:“弟弟怎么还不会坐着呀。”
云佩就朝她笑:“他才生下来没多久,要三个月以后才会慢慢开始翻身,然后才能学会坐着。”
她在坐月子,出不了门,布贵人才会偶尔来陪她说会儿话,有时候怀了孕的通贵人也会来,郭贵人被宜嫔拘束着一直呆在翊坤宫里,并不经常出门。
之前康熙叫人过来问她的意思,到底要不要和布贵人一块儿住,她还没有答复,许是布贵人听见了什么风声,特意过来了一趟说起这事。
“我在宫里头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后来又生了冬韵才心里慰藉。”那会儿的安嫔并不在意她和自己的孩子相处多不多,也经常叫冬韵和布贵人一块儿住,布贵人才觉得人生有了慰藉,这会儿云佩和她处境相似却又不同。
真论起来,云佩面上看着风光,从一介包衣宫女变成了一宫主位,谁看了都得眼红她一下。可布贵人却能看懂她的苦楚,或者说,这宫里头每一个生育过的人都能理解她的苦楚。
她说:“姐姐,就让我和你住一个宫里头吧,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将来冬韵这孩子肯定要被送去抚蒙,我人微言轻,在皇上跟前说不上话,姐姐却不一样。”她把自己的小心思摊开来,光明正大地说给云佩听,“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追求,就只操心冬韵这孩子。”
云佩望她一眼。
她知道布贵人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拿出来的筹码是什么。小十一要被抱到佟贵妃那里养着,她骤然失去孩子,心里一定不舍,布贵人就把冬韵送到她跟前弥补这份缺憾,只要自己对冬韵有一份真心,未来都能替她照拂一二。
这是她的小心思,也是她对自己的信任。
云佩的目光落在小十一身上,也落在了冬韵身上,轻轻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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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佩坐月子的时候,云秀在外头的消息网也没怎么断过,十一月初,小胤禛生下来不过十日,他的汗阿玛就开始往外头跑,一是年前各地的祭祀,二是带着太皇太后往行宫里头散心,天气也慢慢冷下来了,太皇太后年纪大畏冷,就常常住在温泉行宫里。
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不在宫里,皇太后是蒙古出身,听不懂汉话,所以宫里头如今主事儿的就是佟贵妃。成了这座皇城当家做主的人,佟贵妃心里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头一回真正掌权的她难免高兴,如今她算是这紫禁城里最风光的人了,手握宫务大权,即将抱养乌雅氏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好歹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子嗣。
人一激动,就忍不住做点什么。
云秀听司香说起佟贵妃近日里的频繁举动:“听外头人说起,佟贵妃时不时地就把宜嫔娘娘和敬嫔娘娘叫过去问话,叫她们仔细看顾孕妇,这倒也罢了,毕竟后宫里头子嗣重要。”
司香说起另外一件事的时候颇有点愤愤不平:“皇上叫修永和宫的时候还来问了咱们主子的意见呢,什么样子都定下来了,怎么这会儿反倒她要来插手。”
康熙临走之前特意送了永和宫兴建时候的建筑图过来问云佩有没有什么要大改的地方,别的也就罢了,摆设之类的随时能动,可要是想把哪个偏殿扩大一点或是要动哪根柱子那就得提前说,内务府也好提前动作。
云佩看完以后觉得没什么要改的,倒是云秀说可以把卧室那个位置放大一点儿,看着没那么压抑。像他们现在住的承乾宫偏殿,卧室就有一点昏暗。
古代的宫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和现代的那些大平层更不能比,窗户又都是用纸或者窗纱糊的,光线很暗,略微有一点逼仄,所以云秀她们才喜欢那个明亮的小书房。
这回能住在自己的宫室了,再弄那么狭窄的就不好了。
结果就这么一个想法,康熙已经同意了的,内务府后来又递了折子到佟贵妃那里的时候却被拦下来了,说是皇上之前说了外头在打仗,吴世璠还没投降呢,国库里的银子并不丰盈,愣是把修缮永和宫的预算砍了一半。
内务府一般是做了预算的,因为云佩受宠,特意多算了三分之一,这回猛一下被砍了一半,连最基础的供给都没法保证了。
内务府总管就犯难。一个是宠妃,一个家世好,眼看着指不定还是未来的皇后,这谁也不能得罪啊!
最后没法子,就暂时搁置下来了,内务府又送了折子往行宫去问康熙的意思。
就这样,还是让佟贵妃生气了。她才得意没两天就被人打了脸,还是从前不看在眼里的人。只是念着还要抱云佩的孩子,一直忍着气,等着康熙批复的奏折。
司香说到奏折的时候就差咬着云秀的耳朵笑了:“皇上奏折上头写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佟贵妃不高兴了。”到了后头才隐隐传出来一点流言,说是康熙指责佟贵妃有些小气了。
还隐约提起一点钮祜禄皇后去的时候,佟贵妃脸上不见悲戚,相反还浓妆艳抹,不够大气。
云秀仔细想了想当天葬礼有没有这回事,可怎么也没想起来。左右永和宫修缮的预算最后也没变就是了。
佟贵妃在这事上吃了瘪,又是千娇万宠长大的,自然受不了这委屈。
真要云秀看来,这件事上佟贵妃还真说不上有什么大错,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心里得意就要在面上现出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人家有这个资本,为的还是康熙曾经随口提起的国库不丰盈,千方百计地给他省钱。
私仇归私仇,她觉着这事康熙毛病最大,不想着调解自己嫔妃们的问题,反倒有点煽风点火的意思。
不过佟贵妃最近确实略微高调了一点,高调到有人憋不住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钟粹宫里爆出来消息——太子保成出痘了。
康熙是二十四日回来的,昨儿还接见了蒙古部落,二十六日还上了朝,刚回乾清宫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他先是一愣。
没人比他更了解天花这东西了。蒙古草原上医药远远落后于汉人,许多疾病随时都能带走他们那些人的性命,其中肆虐最厉害、最容易出现伤亡的就是天花。
他三岁的时候得了天花,被汗阿玛挪出了宫,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后来汗阿玛早逝,临死前传位给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在当时的兄弟们里最合适,福全一心只做贤王,常宁性子懦弱一些,另一点原因就是因为他已经出过天花了。
天花得过一次基本就不会再犯,他很安全。
可是——为什么保成会得天花?宫里头的皇子公主都是到了年纪,大约六岁的时候统一种痘,其余时候根本不会有接触源才对。
康熙脸黑下来:“梁九功!给朕查!”是谁趁着他外出想要谋害太子?前朝余孽还是那所谓的朱三太子?
他并未将这些事情和后宫争斗联系起来,而是疑心是外头的那些人想要动摇政治江山。
交代梁九功查以后,他亲自去了钟粹宫。
太子保成是他亲自带大的,可他也有政事要处理,保成的年纪太小,有些时候不合适被带着身边,所以算是半寄养在荣嫔的钟粹宫那里,她有养孩子的经验。
因为是天花,宫里头其余人都没有来,都留在宫中待命,钟粹宫里也只有荣嫔一个。
见了他,荣嫔有些木木的,听他问起保成的情况,就说:“是今儿早上起来才发现不对的,宫人们以为太子是发热,请了太医来才知道是出天花了。”保成今年四岁,已经开始启蒙了。
康熙盯着她,问:“有没有查出来什么?”
荣嫔摇头:“事发突然,伺候太子的人都已经关起来了,等着皇上审读。”她的孩子刚刚过世一个月,这些日子她都在吃斋念佛,每天都住在小佛堂里替长生祈福、念往生经。
太子身边所有伺候的人都是康熙自己亲自安排的,她为了避嫌从不轻易插手,有康熙自己每日过问,她当然清闲。
康熙自己也知道的,只是太子出痘,难免是在钟粹宫里出事,荣嫔有失察之罪。
她自己大约也知道,只是从长生死后,她整颗心就像灰了下来,此刻面对着康熙略带责难的眼神,面色也是淡淡的。
康熙先偏过了脸。他看见了荣嫔眼里的哀伤,想到了那天她哭嚎的眼泪,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转头去看保成。
天花传染性极强,太医太监想阻拦他进去:“皇上保重龙体啊!”
康熙瞪他们:“朕是出过天花的人!还怕什么!”他推开所有人,扑到了保成床边。
保成脸颊通红,意识扆崋有些模糊了,乍一眼看见阿玛,委屈地直掉眼泪:“阿玛!我痒!”他伸手想去挠脸,脸上酥酥麻麻的痒意就像是有蚂蚁在爬一样。
康熙按住了他的手:“保成乖,不能挠,等痘发出来就好了,啊?不要怕,汗阿玛在你身边呢。”他一边哄,一边看着保成。
这是他的太子,他和赫舍里的儿子,小小一个人躺在床上,烧到迷糊了,还喊着阿玛别走,别丢下他。宫里头出了天花都是要送到避痘所的,避痘所在宫外,离宫里有点距离。
保成的保母们曾经给他讲起过康熙小时候的事情,就提起过他在宫外避痘,那会儿保成觉得汗阿玛真厉害,一个人和疾病斗智斗勇,不愧是满清第一巴图鲁,他以后也要学习汗阿玛!
结果等到自己也出痘了,一想到自己要被送到宫外,被关在小黑屋子里,看不到阿玛,也不能出门,顿时哭出了声。
康熙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他当年出痘的时候也才三岁,和保成差不多的年纪,那会儿他被孤独地送出了宫,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彷徨无助,他也想要阿玛额娘抱一抱自己,想叫他们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不要把自己送到宫外去。
可那会儿汗阿玛和董鄂妃正亲密,母妃忙着巩固自己的地位,想要当皇后。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体谅他、爱他,他们看不到自己。
这会儿,他看着躺在床上的保成,就好像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一样。
他红了眼眶:“放心,阿玛不走,阿玛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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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里,司香溜进内室,悄悄问云秀:“姐姐,咱们这宫还迁么?”
云佩在里头听见了:“说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前些时候长生和伊克思没了,她们瞒着不肯让云佩知道,这会儿她们在外面说悄悄话,云佩就开她们的玩笑。
云秀从外头进来:“好姐姐,哪敢瞒着你,司香是问我还迁不迁宫。”
云佩问怎么回事。
“太子出痘了,皇上叫把各部院衙门的奏折都往内阁里送,自己要一直陪着太子。”云秀的消息已经越来越灵通了,从前她还打听不到前朝的事情,最近佟贵妃动作频频,竟然把她认识的一个线人送到了乾清宫里,所以康熙前脚刚出乾清宫,后脚她就知道了。
云佩听完消息淡淡应了一声。
云秀看她脸色,心里琢磨着姐姐的想法,同样都是孩子,姐姐心里会不会互相比较呢?她听说过很多康熙宠爱太子的传言。进了宫以后这些传言也全都被证实了是真实的,可以说,除了太皇太后和朝政,目前看来,太子是康熙最在乎的人。
姐姐不喜欢皇帝,可孩子天生会亲近父母,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她心里思绪乱如麻。
云佩打眼一看就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赫舍里皇后去的早,皇上心里惦记,对太子好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是江山稳固的象征。”难不成真要和一个孩子计较?也太丢份了。
在宫里呆了两年了,她对康熙对待后宫的手段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没法融入进去。
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云秀,其实和她现在很像,小时候的云秀就是看得太清楚,所以有一种游离在外的没法触碰的感觉,像是一条孤魂。那时候阿玛额娘急坏了,以为是小孩儿惊了魂,还找了和尚道士给云秀招魂。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招魂真的有效果,还是云秀回神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一个真实的人,会笑会闹,还会撒娇。
当时她们巷子里住了一个懂一点压胜之术的老头儿,阿玛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找过他,他过来看了一回就走了,说他治不了。结果云秀好了以后,他坐在门槛上,抽着烟呲着牙:“心病要有心药治,治好她的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是你们自己。”
也不知怎么的,云佩就想到了这句话,想到了小时候的云秀,转头也想到了康熙。
她能看懂他心里的平衡之道,也知道他的平衡之道有效果,可她总在想啊,康熙能意识到自己的平衡之道影响了很多人吗?
从前钮祜禄皇后和佟贵妃平分秋色倒还好些,现在佟贵妃一人之下,很容易影响到后宫的格局。
云秀看云佩发呆,忍不住问:“姐姐怎么了?”
云佩看她一眼,见屋里没人,蹙着眉问了一句让云秀出了一身冷汗的话:“太子的天花是意外,还是人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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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还是人为?
云秀夜里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咀嚼了许久,宫里头戒备森严,如果是意外,那天花的感染源是哪里来的?又怎么会恰恰好到了太子那里?如果是人为,那会是谁?
她头一个反应想到了佟贵妃。
恐怕所有人心里都会想到佟贵妃吧?她太张扬了,从来不会收敛自己,可能也是唯一和太子有利益冲突的人,只要太子没了,下一个太子是谁还不一定,宫里头死了的皇子太多了,如今活着的只有惠嫔的儿子保清、太子、荣嫔膝下的十阿哥,云佩才生下来的十一阿哥。
其中小十和小十一,一个一岁,一个一个月大,保清倒是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