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佳氏是宫女出生,侍寝过后也只封了庶妃,一直住在乾清宫后殿,虽然颇有一点宠爱,可在内务府那些眼高手低的人跟前还真算不得什么,如今吉祥来请太医,他们虽然最后肯定会给章佳氏请,却也要为难一下子。
结果正好就让云秀碰见了。
她挑起眉,问管事的:“不是来之前和你们说过了,但凡有人要来领东西,不许为难么?”她是知道这些人爱捧高踩低的,所以特意交代了,好歹在她们宫里管事儿的这几天里头别闹出事情,出来这几天等回宫了就是佟贵妃管事儿,她也没那个闲心思管他们了。
管事儿的敢得罪章佳氏,却不敢得罪云佩,只得给章佳氏去叫了太医。
吉祥给云秀道谢的时候,云秀才知道她是章佳氏身边的人,正好她问完了事情,就跟着吉祥一块回了章佳氏住的地方。
甫一见面,两个都是一怔。
章佳氏是惊讶竟然能再见到她,云秀则是惊讶章佳氏如今瘦成了这副模样。
俩人在北五所见面的时候,章佳氏还是个颇为圆润的姑娘——进宫前她也爱吃,都能约好和云佩这个陌生人一道儿去吃芽儿菜的人,日常就惦记着吃了,身材自然圆润一些,红扑扑的脸蛋叫人看了就喜欢。
后来在巡狩的路上,云秀知道她在乾清宫里递茶水,那会儿她也是吃好喝好,自然不见瘦,可这短短一年过去,她怎么就瘦成这幅叫人心疼的模样。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起了才见面的时候,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章佳氏笑说:“从前还说咱们一道儿出宫吃芽儿菜呢,可惜了了,往后只怕都没机会了。”她虽然笑着,脸上的表情却并不高兴。
云秀只能安慰她:“可别这么想,你瞧,咱们这不是就在宫外头么?以后有机会了,叫你身边的小太监跑一趟买一份回来不就是了。”
章佳氏叹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开!罢了,在乎这些东西干什么,我要是真想吃,就叫御膳房做给我吃。”
她拉着云秀坐下。
云秀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她这个院子,里头看着不像是只住了她一个人,便问了一句。
章佳氏说:“旁边那屋子还住了一个戴佳氏,也是庶妃,去年才进的宫。”小选一年一次,还没轮到大选,应该就是宫女出身了。
云秀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康熙最近宠幸的包衣宫女数目好像变多了。反倒是那些出身和家世都不错的嫔妃们渐渐失了宠。
就说佟贵妃吧,皇上敬重她,也叫她管着后宫的权势,却很少会留宿,而且明年就是康熙十九年了,一转眼钮钴禄皇后都走了一年了,也不知道康熙会不会封佟贵妃当皇后。
还有就是敬嫔,她的出身也很不错,可自从云秀进宫以后看来,康熙去她宫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去咸福宫也是去通嫔那里。
她有点不太理解,准备等回去以后问一问姐姐是什么原因。
一边想,她一边问章佳氏:“你怎么瞧着瘦了这么多?”
章佳氏彻底苦笑出来,屋里没人,她也能彻底放开:“给皇上当庶妃还不如给皇上当宫女呢。”她当宫女的时候算得上是御前的红人,茶房里头的消息是整个御前最灵通的,也是和大臣们靠得最近、最容易接触的。
每回那些臣子想要打听消息都要给章佳氏塞好处,她虽然胆小不敢收太多好处,可也不能一点都不收,就这么拒绝了好多,她都赚得盆满钵满。皇上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她们,总管梁九功收的比她们还多呢,更不会多管。
结果成了嫔妃以后,从前单独住的地方没了,得和好些庶妃挤一个院子里,待遇也一落千丈,内务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她胆小也不敢和康熙哭诉,又争不过别的庶妃,一直挨欺负,自然而然就瘦了。
云秀听完以后觉得章佳氏也忒惨了,不过她还是说:“你这性子也太软和了,内务府欺负你,难不成你就让他们欺负?就算不跟皇上说,跟梁九功说也成啊?”梁九功这人就是个势利眼,章佳氏再不济,在皇上跟前还有一分宠爱,她要是真求到梁九功头上,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结果章佳氏瘪瘪嘴:“我一看见他就害怕。”梁总管虽然爱笑,可笑得太尖,看着就和笑面虎似的,她总觉得和他说一句话,梁九功能活剐了她。
云秀:“……”她就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
不过好歹念着她是刚入宫时候的朋友,而且她儿子未来还是她侄子的臂膀,她也想帮她一把:“这样,你别急,我去问问我姐姐有什么法子没有。”她对后宫的局势远没有姐姐看的那样透彻,别自己乱出主意反倒是害了她。
章佳氏含着泪点头了。
云秀就回来了,正好碰见云佩正在看书,就把章佳氏的情况说了,又提起自己那个疑问:“为什么皇上开始频繁宠幸包衣出身的宫女,却不去佟贵妃、敬嫔那里呢?”像是惠嫔、荣嫔也是包衣出身,如今嫔位上大多都是包衣出身。
云佩听她问完就把书折起来放好,想了想,说:“皇上不喜欢宫里头满洲勋贵的势力太大。”他在前朝能用的人太少,唯一能用的也只有索额图、明珠等人,而他们的身后往往都站着赫舍里、叶赫那拉这样的勋贵家族。
皇上用满洲勋贵压制蒙古人,发现勋贵们的势力过大了,就想用汉人压制满洲勋贵,可因着前面几任皇帝的缘故,汉人很不喜欢满人,那些前朝的大儒们、文人们都深恨满人,一时之间皇上还真没有可用的汉人,所以去年才会急着开办博学鸿词科,还叫在京三品以上、在外的督抚官员一旦发现好苗子就上折子推荐。
皇上需要时间,就把包衣出身的女人们搬上来当过渡,总归她们出身还是满人,不过是普通家庭,也更好受控制,一身荣辱都系于皇上一人,他高兴就捧着你,不高兴就不搭理你。
云佩说:“你等着看吧,以后宫里头当领头的还是八大姓的大家闺秀,中间的就是我们这些包衣出身,再后面,宫里头的汉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皇上的女人也会越来越多,多到东西六宫里都住不下。
她脸上淡淡的,永定河边那一点儿微微的感动被她彻底藏在了心里。
她这一辈子能到的位分最多止于妃位,几乎没有可能能够再进一步,除非将来太子犯什么大过错,生下来的孩子又争气,倒是能母凭子贵。
见云秀听懂了,她又说起章佳氏:“你要是很喜欢她,回头我去和皇上提一提,叫她搬到咱们宫里来就是了。”
云秀迟疑:“搬咱们这儿来?”她们宫里现在只住了一个布贵人,像其他宫里大多都是住了庶妃的,乾清宫的后殿也住不了那么多人,庶妃越来越多,渐渐地就得分到各个宫里来,可康熙一直没提,云佩也就当做不知道,只和布贵人躲清静。
云佩点头:“早晚要住进来别的人,与其找个不知道什么性子的人,不如就章佳氏好了。”她和章佳氏不熟,唯一思考的只有云秀提到章佳氏胆儿小,胆儿小的人总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好拿捏。
她不会主动去害人,可也不会让人骑到自己的头顶上。
云秀就点头,只要姐姐觉得行,那就没关系。她扭头去和章佳氏提了这件事,章佳氏简直喜出望外。
她们这些庶妃除了争宠爱,自然也是要考虑自己的将来的,住在乾清宫的庶妃又大多都是宫女出身,加上住的近,消息更加灵通,自然知道皇上有意要把她们分出去,讨论了无数回,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真要迁宫,那当然还是永和宫好。永和宫的乌雅氏也是宫女出身,待人又温和大度,从来没和人闹过红脸。
呃……当然,还有那个隐隐流传在宫里的流言,虽然皇上明面上禁了,还罚了板子,那个流言还是悄悄在后妃之中流传起来了,不敢拿到明面上讲,私底下却说过无数回了——对,就是云佩有生子秘方的流言。
章佳氏虽然胆儿小,人也老实,却也知道这传言不是那么靠谱,也不好听,当然不敢拿到明面上和云秀说,只是心里头还是很高兴,又怕被别人看出来,只能憋在心里。
不过到底还是被同屋的戴佳氏看出来了,她也没说什么,心里默默有了自己的打算。
到了二十三,回宫之前那天晚上,康熙将云佩抱在怀里,就听见她开了口,说想要章佳氏搬到自己宫里。
康熙先是皱眉,觉得是不是谁走漏了什么消息,才知道他要将庶妃迁到后宫去,心里把自己身边的人挨个排查过去,没觉得有谁可疑,就问云佩:“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云佩已经猜出他刚刚长久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也准备好了说辞预备打消他的念头:“皇上不是叫我这几天管着事儿么?前些时候去内务府,正好碰见章佳氏的宫女……”她把云秀那件事说出来,只是没提云秀。又补充说:“云秀才进宫的时候我去看过她,知道她和章佳氏要好,只是那会儿不知道章佳氏去了哪里,身份也低,没好意思和您提,不然大动干戈地劳动您找一个宫女,外头岂不是要说我恃宠生娇?”
康熙从前和她说过,叫私下里相处的时候不要自称奴才,她一直恪守本分,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改一改称呼。
这会儿俩人躺在床上,云销雨霁,她还有事要说,当然刻意撒着娇。
康熙很吃这一套:“怎么,从前不敢提,现在倒是恃宠生娇起来了?”他摩挲着云佩的肩头,心里头略微有一点得意。向来女人和男人越亲近,私底下相处的时候越放肆,也敢提要求,云佩不就是这样?
他很乐意看她撒娇:“好,都依你,你既然喜欢她,就叫她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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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回宫,章佳氏就在万众瞩目、猜测纷纷的嫔妃面前,拎着一个小包袱搬进了永和宫。
才进永和宫的时候,云佩想叫她先住在西配殿里,可章佳氏十分推拒:“我不过是个庶妃,哪里能够住西配殿?您随便指个耳房给我住就成。”东配殿里住着布贵人和公主,西配殿怎么也得是贵人住的地方。
云佩劝了几回,章佳氏都不肯:“要不我还是住到云秀隔壁去吧,我喜欢和她挨着。”
宫女们都是住在耳房里的,云秀和如意一块儿住,旁边确实空着一间耳房,算是永和宫里还算宽敞的了,她执意如此,云佩只能同意了。
章佳氏的东西不多,就一个小包袱,云佩没看那包袱,打眼一看就能知道里头没什么东西。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吉祥也跟过来了。
本来庶妃们都是共用宫女的。也是章佳氏提起,她们才知道乾清宫后头那些庶妃们是怎么生活的——就和才入宫的宫女差不多,七八个庶妃住在他坦里,皇上召见谁,谁就往前头去伺候。其余的时候都是宫里头的管事姑姑管着她们,不许在外乱行走,因为住在后殿,还不许让她们大声说话,免得吵到了皇上。
压抑得太久,庶妃之间有摩擦也不能吵架,难免养出些阴毒心思,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章佳氏说起这个的时候一阵后怕:“我还好些,到底身上还有宠爱,即使她们再针对我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怕把我逼急了和姑姑告状,和我同屋的戴佳氏就比我惨得多。”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见了云秀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话。她说的那些庶妃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简直叫云秀大开眼界。
章佳氏:“……从那以后,戴佳氏的身子就越发坏起来了,我常常半夜里都听见她在咳嗽。”
话音刚落,司香从外头走进来,先福礼,然后说:“可巧了,主子们才说起那位庶妃,奴才也有个消息是关于她的。”
云秀好奇:“什么消息,快说快说。”
司香说:“皇上才下了令叫庶妃们迁宫,戴佳氏就进了延禧宫。”章佳氏是因为和云秀进宫的时候认识了,所以能那么快地找到落脚的地方,戴佳氏要是背靠着惠嫔,为什么在乾清宫后殿里头会被欺负成那样?
云秀也不明白。
结果还是如意进来的时候才解了她们的疑惑。
戴佳氏是康熙十七年进的宫,小选的日子是在二月里,那会儿钮祜禄皇后病了,本来是佟贵妃管着宫务的,可佟贵妃也是头一回操持小选——云秀那一届小选的时候,钮钴禄氏已经被册封为皇后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处理的,所以十七年那一回的小选,是佟贵妃头一次处理这事儿。
佟贵妃对有些东西不熟悉,去坤宁宫里借了人问这事儿,恰好借的就是如意。
因此,如意对戴佳氏的档案还是颇为熟悉的:“戴佳氏的阿玛是司库,惠嫔娘娘的阿玛也是司库出身。”司库就是管着内务府财务出纳的人,是从七品的品阶,财务出纳是个技术活,能胜任的人也不多,是内务府里所有管署里头人最少的,司库之间彼此认识相熟也是最基本的事儿。
戴佳氏估摸着也是托了家里的关系,才能进了惠嫔的宫门。
不过这事儿也没那么重要,她们说过一回就丢在脑后了。
云秀发现,自从章佳氏搬进来以后,整个永和宫里头热闹了不少。云佩本身是个不爱热闹的性子,布贵人呢,她总是知情知趣,知道云佩不爱热闹,她自己也不喜欢热闹,就时常安安静静的。
章佳氏没搬进来前,云秀也就只能偶尔和冬韵玩玩闹闹,不过冬韵到底还是个孩子,人小精力不足,玩上一会儿就累了,导致云秀总觉得玩得不够尽兴。
章佳氏就不一样了,她是个“成年人”了,却还保留着孩子一样的天性,爱吃爱玩,除了胆子小了点,简直就像是翻版云秀,两个人聚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经常一起互相讨论御膳房的哪道菜最好吃。
她俩还差点因为咸豆腐脑和甜豆腐脑哪个更好吃打起来。
不过一个月,她们就混熟了。
有了她们俩,永和宫里一点都不沉默了。
倒是正月里的时候,前朝有消息传来,说是顺承郡王勒尔谨弹劾了提督佟徽年克扣军饷八百两,且在没得到康熙回复的时候,私自将佟徽年拘禁了。
这里就要说起顺承郡王和佟徽年是何人了。顺承郡王勒尔锦的阿玛在满人入关的时候颇有建树,被封了顺承郡王,成为了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勒尔锦是他阿玛继福晋的儿子,前头一个福晋的儿子,也就是他大哥死得太早,二哥是侍妾之子,三哥又是侧福晋的儿子,最后顺承郡王的头衔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康熙十一年的时候他管着宗人府事物,十二年被授为了宁南寇大将军,在三藩之乱中立了大功,私底下康熙还要叫一声堂哥。
而佟徽年呢?他的阿玛是佟养性——也就是佟养正的堂弟、康熙的母亲孝康章皇后佟佳氏的叔爷爷,到了这一辈的时候,康熙和佟佳氏都要叫佟徽年一声叔爷爷。
两个人都沾亲带故,都是康熙的亲戚,而后宫之中,还有一个佟佳贵妃。
云秀听完这件事情以后唯一的感想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她不理解为什么勒尔锦要弹劾佟徽年。佟佳氏现在在前朝如日中天,人称佟半朝,康熙会处罚佟家的人?这不是让他为难吗?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不管怎么处理总有一个得罪的人。
结果云佩说:“现在才是弹劾的好时候。”她和云秀说,“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皇上眼看着要把小钮钴禄氏和小赫舍里氏接进宫里,佟佳氏的地位岌岌可危。”
云秀懵了一下:“那弹劾了佟徽年,难不成还能让皇上断了这个念头不成?还是说要让皇上把佟贵妃彻底厌弃,给小钮祜禄氏和小赫舍里氏铺路?”
云佩说:“顺承郡王勒尔锦是礼烈亲王代善的曾孙,面上看着他是和佟徽年过不去,实际上,礼烈亲王代善的母妃就是出自佟佳氏。”
否则怎么会用侵占兵饷八百两这么荒唐的理由?难不成佟佳氏还缺了这八百两不成?
不过是给佟贵妃卖惨罢了。皇上你瞧,你要接别人入宫,岂不是打了佟佳氏的脸,叫整个朝廷上姓佟的人没脸?谁都能弹劾起佟佳氏的嫡系了。今儿是自己人弹劾,明儿就变成其他人了。
云秀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他们的胆子可真大,这不是明晃晃地威胁康熙么?以他的脾气,难道还能咽得下这口气这口气不成?
——他还真咽下了这口气。
佟半朝这么个词儿真不是乱说的,佟佳一脉在朝中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康熙不想咽下这口气,也能逼得他不得不咽,他手底下没人,能用的人一个也没有。
勒尔锦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弹劾?因为三月里才开始博学鸿词科,二月里是新年,他还没那个勇气在过年的时候触霉头。
康熙在乾清宫里枯坐了两个时辰,咬着牙叫了兵部侍郎温代进来,叫他细细地察。
温代正琢磨这怎么个细细察法,皇上想要个什么结果?就听见皇上叹了口气:“徽年出身佟佳一族,家中颇为富饶,岂会贪心这八百两银子?就是八千两、八万两,他也未必会贪。”
温代秒懂,那就是得轻轻放过了。
边朝外头走,他边感慨——哎,皇上可真是可怜,处处掣肘啊。